来自新浪博客在应用中打开

(2002.12.05)喝过洋水的文字

张五常2002-12-05 20:45
那天陶杰请吃高档午餐,在座还有快将退休的《信报》老总邱翔钟,后者老成稳重,前者生动过瘾,相映成趣。大家谈得来,说得快,乐事也。大家都写稿,论及写专栏随笔被读者欢迎或接受的因素,可谓煮酒论英雄矣!
言谈间转到一个有趣的现象。那就是中、港、台三地写随笔的无数,但能在三地同样受读者接受的很少。近几年国内的文字思维开放了,一地的写手往往试把文稿发到二地或三地去,希望多赚点稿酬,又或试行把文稿在三地结集成书出版。然而,小说不论,能得到三地接受的随笔或评论文字不多见。是同一民族,大家承受了同样的文化传统,为什么三地读者的文字品味有那样大的差别呢?
我此前说过,任何在一地持久地写专栏的人,多多少少有点才情,真真假假有点学问,而以中文下笔,对中国文化总要有相当的掌握。当然,从一地转攻三地,要捞过界,潜在的竞争写手数字急升,成功要有较高的水平。然而,高水平的本身显然不是三地能一致接受的足够条件。国内与台湾写随笔的,有好些思维生动敏捷,有内容,文字流畅老练,但打不进三地市场,令人惋惜。
很显然,要被三地读者一致地接受,随笔文字要有一个公约数或共同特性(common denominator)。这共同特性是什么呢?陶杰和我谈了一阵,大家认为「喝过洋水」是主要的共同特性。邱老总没有异议。所谓「喝过洋水」,不是说到过西方几年那样简单。有些人移民西方数十年,蛰居唐人街,外语说不出口。有些留学生在西 方拿得博士,但持久地与中国同学会为友,也算不上喝过洋水。陶杰和我说的,是一段长时期只说西洋鬼子的话,吃西洋鬼子的膳食,与西洋鬼子醉后狂言,甚至拖过西洋鬼子的异性的手。这是说,喝过洋水是指曾经生活在西洋鬼子的生活中,知道他们的感受。
不是说喝过洋水就可以写出三地接受的随笔文字,但观察所得,写得出三地接受的随笔的人,必定喝过上述的洋水。这是说,喝过洋水是必需但不一定是足够的三地接受条件。很武断,有点乱来,因为其含意是如果苏东坡死而复生,今天写随笔也不能为三地一致接受!
问题是观察所得,直指喝过洋水是随笔文字三地接受的共同特性,找不到例外。陶杰之后我在国内与几位搞出版的朋友谈起随笔文字的接受性,他们不约而同地说香港的写手最容易被三地接受。这观点与多喝洋水的准则类同,因为二百年来香港是一个国际城市。
当然,有些香港的随笔大师,尤其是写怪论的,像昔日的三苏与哈公,国内与台湾不容易接受:读不懂的幽默笑不出来,虽然三苏与哈公没有喝过洋水。我曾经盛赞的林振强也有类似的困难。林老弟的文字香港的中学教师(尤其是女教师)读得哈哈大笑,拍案叫绝,但外江佬不会读得懂。过于地道的随笔,就算天才绝顶,是不容易被三地一致接受的。
奇怪是毫不地道的随笔,写得很好的,作者没有喝过洋水就不能被三地接受。是怪现象,也是深问题,我不大了了,只可试作解释。
我认为虽然是同一民族,出自同一文化传统,三地的人有不同的情意结,尤其是在民族大义那方面的思维。写随笔的人当然不会常论民族大义,甚至永远不在这题材下笔,但字里行间,有地区性的情意结总会或明或暗地显现出来,使不同地区有不同情意结的读者感到有磨斧痕迹,读来不大舒畅。
举个例。你向没有喝过洋水的陈水扁先生提出关于「台独」的问题,他可能变得热血沸腾,说话的声浪提高了。转过来,问北京某老教授关于台独,他可能站起来,说得声色俱厉。但如果你问我这个在外地流浪了二十五年的老人家,我会回应:「什么台独呀?没有想过。」其实我是想过的,只因为想法过于简单,想了几分钟就不再想了。是的,我的想法是只要国家的安排能改进人民的生活,哪管是一国还是三十六国?
国家归国家,民族归民族,文化归文化,生活归生活——这些不一定有连带关系,不能混为一谈,是饱喝洋水的人的一般见识。说得清楚一点:国家是组织的归属,民族是血统的关系,文化是众人皆可共享,而生活则是个人的感受了。分开来看,我可以是甲国之民,有乙族之血,醉心于丙传统的文化,但生活在丁地。这样的人的情意是每项各归各的,不会将两项或三项或四项结合起来,思想自由得多了,下笔为文就不容易有磨斧痕迹。
我不是文字专家,但觉得三地写手中香港的水平偏低。然而,因为少有民族大义的情意结,香港的随笔在国内比较容易被接受,以至今天一些广东话俗语也被国内的写手仿效了。是的,偶而套用半句广东话的文字,国内的朋友认为过瘾精彩。应该不是真的精彩,而是香港写手的随笔文字比较自由自在,外江佬连广东话也接受了。
把国家、民族、文化、生活等结合在一起,其情意结各地不同,本地的读者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但另一地的读来就不免觉得有点磨斧痕迹,字里行间使人有少许不舒畅的感受。不是明确的抗拒,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有理无理总是说不清,就是不太喜欢读。
我认为有上述的情意结的文字不能被三地接受,还有另一个原因。这是国内的知识分子与莘莘学子的思想开放了很多,虽然没有喝过洋水,但其中有好一部分意识到世界是渐趋大同了。昨天之禁与今天之放有震撼性的效果,而互联网的普及帮助很大。
最近读到一些国内写手的随笔,磨斧痕迹的大幅度下降使我吃惊。另一方面,与新相识的国内朋友的倾谈中,我发觉不少知道国家、民族、文化、生活等是各归各的。
不用喝洋水的日子应该为期不远吧。有一天香港的写手会被淘汰。

热门文章

张五常

来新浪博客关注我

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