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的秋天
2020-05-23 23:31阅读：
小鱼一直很喜欢秋天，尤其是下过一场雨后。那些灰尘都被洗刷干净，屋子上的，树上的，草上的。小路上的泥土显得很乖，服服贴贴的相互依偎着睡着了一般。
小鱼走在去学校的路上，觉得没有那些飞舞的灰尘，到处都显的安安静静的，真好。校园里还没有一个人。小鱼大口大口的吸着新鲜的空气，她喜欢这样的味道，有泥土的气味还有植物们的清香气，空气里弥漫的水汽与平时风里咸涩的湿气不同，让人很舒服。空旷的校园里还没有被人打扰，这会儿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她很开心。
操场上大大小小的水洼在晨曦里闪着亮光。操场正对面是老师的办公室，紫红色的木门这会儿全关着，办公室门口的一排花坛里，美人蕉还开着黄色的花。操场另一头正中央竖着一根旗杆，旗杆旁有几棵梧桐树，下面落了好些树叶。有些斜插在水洼里，有些则舒舒服服的紧贴在泥土上。小鱼走近旗杆旁边的双杠，那是学校里唯一的运动器材。她都是远远的看着那些男生在上面自由的翻转，甚至用脚倒钩住铁杠而双手松开肆意的挥舞。
她将书包放在升旗杆下面的水泥台子上，然后站到双杠下面。双杠上有一股铁锈味，她觉得跟雨水一样好闻。她踮起脚尖，努力的伸直手臂才勉勉强强抓住那圆管铁杠，再试着将脚缩起悬在空中……
小鱼今年六岁，刚进小学。本来外婆说她还要上一年幼儿园的，可因为特殊原因，她被提前批准进入小学。这个特殊原因是爸爸再也回不来了。他掉进了大海里，同伴没能将他救上来。就在几个月前。可为什么要她早点来上学呢？小鱼想不明白，难道是要她快点长大？小鱼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她现在不哭了。
她承认，她以前是喜欢哭的。尤其每天午睡起来总要哭一场的，无缘无故的哭，似乎心里装着满满的悲伤，等那些悲伤跟着眼泪流出来后，她又会笑起来。外婆总是刮她的鼻子说：“我们小鱼的眼泪不值钱。”可那次外婆却说：“小鱼，你爸爸没了，你怎么不哭的？”
小鱼也想不明白，她怎么哭不出来的？
几个月前还是春天，正是春季捕捞期，小镇上的船都出海了。出海的船每天都要进港，将捕捞上来的鱼虾送到岸上来卖掉。女人们便每天
骑车越过海堤，到离小镇不远的海边接港。
妈妈去接港，小鱼就和几个小孩在邻居林芳嫂子家玩。林芳嫂子是小渔镇上的裁缝，她每天要做的事就是替小镇上的大人小孩做衣服。她家靠墙的那张案板上总是堆满一小卷一小卷的布料。这家大人做裤子的，那家小孩做棉袄的。有做春秋衫的，有做夹褂子的，有做夏天的短裤衫的……
小鱼总是奇怪，那么多布料堆在一起，有的已经送过来好长时间，林芳嫂子怎么记得哪块是哪家的？
小鱼和其他小孩一样，喜欢去林芳嫂子家都是因为喜欢她案板上堆积着的花花绿绿的布，还有那有着各种颜色的裁衣服用的划粉。有时候，林芳嫂子会很大方的将她裁剪下来的碎布条送给她们。她们得了碎布条就互相讨论着可不可以做个裤带子，可以做几个小沙包。如果林芳嫂子把用剩下的划粉头送给他们，他们就兴高采烈的躲到外面去，在红砖墙上画小人……
听到一阵女人的嚎哭时，小鱼对林芳嫂子说：“肯定又是狗子妈妈在哭。”狗子是小鱼隔壁家的，狗子妈妈经常和狗子爸爸杠嗓打架，每次狗子妈妈都是这样敞开嗓门儿哭得死去活来。狗子奶奶总是骂：“又嚎丧。”然后踩着小脚忙她的去了。
“走，去望狗子妈妈哭。”三四个孩子像突然找到件有趣的事情，呼啦一下，如一群燕雀似的往狗子家跑。小鱼跟在后面，手捂着鼻子嘴巴，挡住小路上因为她们跑动而扬起的灰尘。
并不是狗子妈妈，而是小鱼的妈妈。她家门口已经挤满妇女，正小声地议论，有的说着话还伸手抹着眼泪。小鱼呆愣愣的站在不远处，几个小孩已经从大人的腿缝间钻进去。又有一个钻出来对着小鱼喊：“小鱼，是你噶妈妈在哭。”
围着的人群一阵松动，有人过来拉小鱼，拉着小鱼从人群自动让开的一条通道走进去。人群里有窃窃私语，小鱼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她只听到一声又一声不同的叹息。
妈妈瘫在地上，抱着靠在堂屋东墙上的方桌的一条桌腿。哭泣的嗓音已不是先前听到的那么响亮，带着嘶哑，一口气哭出很长的一声，到最后已经听不到声音，却知道那一声并没结束，中间似乎隔了好一会儿沉默，才听到那一声哭泣的回转来发出沉闷的气流摩擦嗓子的声音。让人真担心那一口气接不上来会即刻窒息而亡。一声接着一声，将人的心拉得一会儿上了天，一会儿又摔下地……
外婆边哭边抱着妈妈，阻止她将头往桌腿上磕，小姨蹲在妈妈旁边淌眼泪，见小鱼站着，一把抱住她哭嚎起来：“小鱼啊，你没的爸爸啦！”
即使家里人都在哭，那么多陌生人在淌眼泪。可小鱼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她只心里慌慌的，不知所措。
“你怎么不哭的。”这句话被人们对小鱼问了好多遍后。小鱼才明白，她是应该哭的。可她还是哭不出来。她只得低着头，不让别人轻易的察觉出她没有哭。
后来的许多天，人们看见小鱼总要问：“小鱼，记得你爸爸吗？”小鱼摇头，人们便叹息的摇摇头说：“哎，死掉的苦啊！都不记得了。”
小鱼听到那样的叹息，觉得自己回答错了。再有人问：“小鱼，记得你爸爸的样子吧。”小鱼就点点头，人们又叹息的摇摇头：“记得的，可伶啊！”
听着他们的叹息，小鱼不知道回答的对不对。后来，再有人问，她干脆低下头不做声。问的人又摇摇头，“哎！太小了，怕是记不得了。”
其实小鱼真不记得爸爸的样子了。或者说，她从没仔细看过爸爸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一年里，爸爸大多时间都在海上。有时妈妈也会跟着出海，那小鱼就跟着外婆。
她努力的回想过好多回，可不管自己怎么使劲儿的想，爸爸的那张脸始终模糊。能记得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爸爸曾在一个夏天给她捉过一只鸟。那只鸟在后窗上扑棱，爸爸去捉来，用一根细绳系在鸟的一只腿上，然后将绳的另一头系在门口的那棵楝树上，鸟儿就围着那棵树转来转去，有几回扑棱着翅膀试图飞走，又被系在腿上的绳子拉回来。后来，那只鸟哪儿去了，小鱼已不记得了。
后来，人们看见小鱼已不再问她，最多叹息一声。他们已经习惯了大海会时不时的吞掉某个年轻的生命。习惯了每年小镇上都会新添上几个小鱼这样的孩子。小镇上的老人们常说，“想吃海里这碗饭，都得拿命拼。”
当校园里有学生来了的时候，小鱼慌忙拿着书包跑进学前班的教室。教室在学校的最后一排最右边。教室不大，却挤满六十几个学生。小鱼向最后一排走去，最后一排还有一个男生也是跟她一起这学期才进来的，原因一样。
小鱼将书包放在最后一排最右边靠窗的那个位子上，然后就默默的坐着。教室里已经来了几个学生，正追逐打闹。小鱼不去看他们，他们也当小鱼是空气一般。
小鱼这一小组的学生，要么是这学期才来的，要么就是成绩很差的。因为学习进度跟不上其他同学，老师就在大黑板的旁边挂了一个小黑板，为他们这些特殊的学生上课。老师教了拼音字母，小鱼总是很认真的跟着老师读，可小黑板上写的什么她看不见，尤其阴雨天，那小黑板上一团模糊，小鱼干脆不去看她。这样的时候，小鱼大都昏昏欲睡，或者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有好几次，小鱼都是被窗外大人的议论声吵醒的。她揉揉眼睛，眼前还是一团混沌沉闷的世界。
晚上放学，小鱼依旧磨磨蹭蹭的到最后。放学的路上已经见不到几个学生了。只有校门口小卖部的窗外还有几个大男生趴在泥地上打玻璃球。小鱼将书包挎在腰上慢慢走着。书包是舅妈给她做的，将各种零头布剪成大小一样的正方形，然后拼接成的，在书包的边上还镶上了白色的荷叶边。书包随着小鱼的走动在腰上一晃一晃的，她觉得漂亮极了。
小路旁的一块空地，许是哪家准备起房子的，上面堆着几堆红色的砖，其他地方却乱糟糟的长着各种杂草。当小鱼听到几个男孩的声音从那里传过来时，心不由一抖。她放慢了脚步，犹豫着要不要走另外一条路回去。可当她听到一个男孩叫了一声，然后其他人都不做声了时，她知道，他们发现了她。小鱼慢吞吞向前走着，心绷得更紧……
“大笨蛋，考鹅蛋，大笨蛋，考鹅蛋……”三四个比小鱼大不了多少的男孩突然从砖堆后面冲出来，排成一排站在小鱼面前挡住她的去路。
小鱼低着头停下来，她不敢去看他们的脸。她是考了鹅蛋，上次考试，老师发了一张试卷给她，可她不知道要写什么。后来，老师在她的试卷上画了个大圆圈。还用指头戳着她的试卷说：“你连名字都不会写吗。”小鱼真的不会写，没人教过她。
小鱼紧紧抓着书包猜想他们今天又会用什么花招对她？上次他们抢了她的书包，把她的书扔向四处，结果，最后小鱼找到天黑也没找到语文书。回家后，她跟外婆说，是她自己将书弄丢的。外婆没有骂她，只是叹息。
小鱼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落在头上，伸手一摸，立刻引来一阵哄笑。她知道是他们将钉耙齿（苍耳的种子）扔在她头上。接着男孩们一哄而上，将手里的钉耙齿全洒到她头上，然后撒腿就跑。书包在他们屁股上一颠一颠，铁皮文具盒在书包里啪嗒啪嗒的响着，随着他们的笑声渐渐远去……
晚上，外婆帮她把钉耙齿从头发里一一拉出来，钉耙齿上的小齿紧紧的缠着头发，每拉一下都好像把头发连根拔起，疼得她直掉眼泪，有些实在理不出来了，外婆就只好把那一撮头发剪掉。外婆没有问小鱼怎么弄的，只是一边理一边叹息。
晚上睡觉时，小鱼已经忘了白天的事。她在想自己上台跳舞的画面，她还没跳过舞呢。跟她一样大的小燕子昨天告诉她，幼儿园的老师开始教她们跳舞了。跳得好的小朋友明年就会被选去参加六一儿童节的表演。
要是爸爸没有死，她还在上幼儿园就好了。她一定认真的跳，肯定会被老师选上的。她想，一定跳的是小蝴蝶的舞，小蝴蝶多漂亮啊，它的翅膀飞呀飞呀！在她睡熟的脸上轻柔的抚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