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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恋来我单位视察

2017-07-27 15:08阅读:

拐过四十里墩湾,就进入云水乡的境内了,父亲开着车,载着一脸不情愿的我。他一路上唬我说:“要不是我逼你,你会有这么舒适的工作吗?现在考事业单位不容易,过五关斩六将的,不能因为分配得远就放弃,这个岗位可是好几百人在争,知道吗?”
我点点头,从同意参加事业单位考试的那天开始,我就知道,我的人生会是父亲的续集。
在事业单位考试中,我的成绩全县第一,比第二名高出十二分,我眼看着排名倒数的人一个个进入了县城的一些好单位,自己却被分配到山环水抱、交通闭塞的乡野,内心苦闷,常常想起当年屡遭贬谪的苏东坡。
云水乡地处陇中,云丰水沛,要是站在九龙山梁顶,天晴能看见蓝的发亮的天空中飘着像大块棉花垛的云朵,运气好的话,还能在午后看见云滚落下来,荡漾在梁顶最高点的一片松树林里,景致极美。
这里属于黄土高原西部的山区,平均海拔1800米,温带半湿润气候,人们可以全靠天雨水生活,山沟处还有一个景家坝水库。和美丽风光形成对比的是,云水乡交通不便,没有经济产业,是全县最贫困的乡镇。
作者图 | 当地的水库
我被分配到乡政府办公室,负责外宣工作,乡政府的干部大多数住在农村,晚上可以骑摩托回家。晚饭吃过后,只剩下几个负责办公室日常工作的人,我初来乍到,不敢和人搭讪,孤零零地在政府大院里看书或喝茶,体会着“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滋味。
时间一天天过去,我在寂寞中学会了熬。基层工作千头万绪,在无数次的检查、督查、调研、督导中,我也学着适应官场,抽烟、喝酒、打麻将,用一切能想到的方式打发漫无边际的苦闷。
直到有一天,她来了。
省城牌照的越野车上下来了三个人,一个是省野生动物研究所的研究员谷维清,一个是省民政厅的徐志绍处长,还有在省报的实习女记者杨梦灵。他们来我们乡调研生态林建
设、生态环境保护和民政低保的规范发放工作。
杨记者下了车,和我四目相对,手中相机差点掉落在地,我也惊讶得不敢移开眼睛,差点和她一同叫出声:“怎么会是你!”
我克制住情绪,解释说:“我考上了事业单位,分在了这里,才来了半年,你,不错啊,当记者了?”她莞尔道:“是啊,不错,你也不错!”
晚上,书记、乡长酒席接待领导,一直喝到晚上十点,我头晕脑胀,还要端茶倒水,抽空便溜出来坐在院中的旗杆下吹冷风,听到餐厅里领导们醉意渐浓,还要继续喝下去,书记高声大嗓地吼着:“人在江湖走,不能离了酒,人在江湖飘,哪能不喝高,男人不喝酒,枉在世上走······”
我其实一直没能适应官场应酬,那天晚上尤其反感。唯一担忧的是梦灵,她不会也被领导们同化了吧。
忽然,她骂骂咧咧地出来了,看到我说:“你们领导真恶心,借着酒劲儿拉我的手,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你陪我走走吧,快闷死了。”
新盖的办公大楼旁有一个脚手架,她猴子似得爬了上去,我也跟着爬了上去。她坐到了二楼的一个窗口旁,山里的夜风有些冷,月色挂在天空中,照在她身上,像淡淡一层薄纱。
“我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我看着她白皙的脸,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哟,难得你还记得我,真是冤家路窄啊,说好毕业一起参加报社笔试的,那天我在考场外一直等你,却连你的半根毛都没等到。”她看似平静,实则有些愠怒地说起往事。她不知道的是,记者考试前一天,父母没收了我的通讯工具,将我绑回了家考公务员。
“还记得那天晚上我们说的话吗?”梦灵好像并不在乎我的解释,自顾自地说着。

梦灵是我的初恋,我的女神,多少个夜晚我做梦都梦到我们见面。她的名字就像是给我的回答,梦灵梦灵,梦灵验了。
汶川大地震那段时间,余震的消息传遍了我们学校,夜晚到来时,学校安排学生们带上铺盖,按班级次序睡到草坪上。
梦灵有事回来得晚了,没带被子,也没空余地方睡,便和同宿舍的小姬挤在一个被窝里。我们俩是相隔着睡的,她便和我聊起了天。
我们聊文学、摄影、戏剧、电影,还有人生,对社会和梦想的观点出奇得一致,马上要毕业了,竟然有点惺惺相惜的感觉。也是在那晚,我们相约毕业后一起应聘报社,做一个有良知的新闻记者,揭露社会黑暗面,为老百姓发声。
她的唾沫星子溅在我脸上,甜甜的,温暖的气息喷薄在我鼻子跟前,带着一丝香气,我有些燥热,思维像是不受控制。那晚起先很热,萤火虫飞在身边,我们用手去捉,双手便缠绕在一起,萤火虫却逃得无影无踪。头顶的夜空繁星点点,月明如昼,静得几乎能听见我的心跳。她睡着了,我还醒着。
后半夜开始变冷,身材肥胖的小姬一个人裹了被子,把梦灵晾在了外面,梦灵便在睡梦里胡乱拉了我的被子,向我挤来。
我们裹在了一起,我不由地靠近她,故意挪开胳膊,使她靠在了我的怀里,听着我擂鼓似的心跳。青春的躁动让我烦躁,不知不觉中,我们渐渐靠近,靠近,她的呼吸甜美,引诱着我向神秘的深渊滑去,越来越近,越来越深。终于,我们的嘴唇紧紧贴在一起,彼此吞噬着。
记忆不会骗人。她热烈的身体、丝滑的外衣、清冽的嘴唇、甜美的气息、甚至柔软的乳房都是那晚的证据。我一夜没睡,天还没亮,就跑回了宿舍,连被子都没拿。后来,我们每天一起上课,吃饭,自习,对那晚心照不宣,一直到离开学校。
我没料到毕业后她真的履行诺言,去参加报社的笔试,而我却屈于家中的强权,落魄地回到家乡,脑海里萦绕着的是父母的话:“我们就你这么一个儿子,靠着你养老送终,现在有一个安稳的工作多么不容易,房也买车,车也买了,如果还想出去蹦跶,这辈子就别回来了。”
“不说了,都成往事了,谁的青春没有遗憾,要不然谁还会致青春哩?”陷入回忆中的我本来想说些什么,梦灵却主动结束了话题。
进屋前,她又说,亏我白喜欢了她四年,是我没福。

第二天,调研工作正式开始,陪调的是李副书记、我、还有村支书景老雄。
入户调研时,农户们非常配合,基本能将我们平时培训给他们的政策知识和工作流程流利地回答上。一连五户,在贫困户家庭人均收入和低保发放金的计算上,领导们都没有查出问题。徐处长很满意,在笔记本上做了详细记录。
走访间隙,徐处长和谷专家一边欣赏山景,一边向我传授乡镇工作经验。这时,山梁后传来吵架的声音,声音尖利,乌鸦扑棱棱盘旋不止。
作者图 | 当地的村落
谷专家对我说:“你听,有村民吵架呢。咱先去看看吧,农村的事说不清,有时候小事变大事,我曾在村上蹲过点,知道轻重。”
一阵风吹过,崖底下水库的水起了波纹,有了水拍云崖之音,不大,哗哗声听是演奏的乐声,乌鸦顺着水库的边缘哇哇叫着,飞来飞去,像求偶,又像觅食。
“又要死人了吗?今年的指标完成了呀。”景支书抬头看着,嫌晦气,吐了几口唾沫。
“死人还有指标?”梦灵诧异地张着嘴巴。
李副书记批评景老雄:“你嘴上没把门的,胡说啥哩?”
“怎么没有?”景老雄激动了,说你看这水库,看似风平浪静的,但每年都要吃一个人的,听老人说,当年修坝死了许多人,那些死了的人会变成水鬼,找替身呢,但每年只有一个投胎的名额。
梦灵笑出了声,她摆弄着相机,用镜头在水面上来回逡巡,还开着玩笑:“听说相机能拍到鬼的,我给你们捉鬼。”
景老雄说,每次要死人的时候,乌鸦就在水库边上盘旋,一旦指标完成,它们就去山后了,现在又出来了,你们说怪不怪。
吵架的声音越来越近,几乎就在身边,却看不见人影,我们跟在景支书的后面爬上地埂,发现面前是一男一女,虽然就这两个人,却吵出了一群人的声音。两个人都面红耳赤。
要是打起来,这男人可能还不是女人的对手,但两人并没有打的意向,只是唾沫横飞地谩骂,声音搅和在一起,都听不清到底在说什么。
“他们吵醉了。”景支书又说了句惊人之语。他说,两个人已经不知道吵的什么事,只是吵,这就是吵架吵醉了。
“吵毬哩,吵毬哩。”景老雄上前把他们拉开,两人嘴里还在骂着,这次能听清了,骂的是山里最脏最恶的话。
“支书,你看看,她移了我的界墙,麦苗长到我家地里了,占了一大步,这事情你要管。我在城里打了两年工,虽然地没种,但这界墙是刻在心里的,我能不知道位置?”男的说。
“狗日的才移了界墙,我家的地界一直在这个位置,你说我移了你的界墙,有证据吗?你要不要脸,怪不得你女人都跟人跑了,你看你那怂样子,你连个女人都看不住,你还能记住界墙?”女的回击道。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你口里长了狼毒了?都给我站好,驻村干部在这里,让他给你们评理。”景老雄指指了我。
我知道他是在给我出难题。因为我严格执行低保政策,景支书没能在优待亲友,这事让他在族人里抬不起头,反过来一直对我怀恨在心。
我掏出笔和本,上前问询,男的叫景根宝,三十五岁,女的叫赵水华,三十九岁。
“你们原先的地界有没有个其他标记?”
两个人都摇头。我没辙了,回头看看景老雄。
他满脸得意地说:“农村工作要农村人干,你一个嫩娃娃最好少插手。”旁边的徐处长也对我说,在农村,什么基础设施、综治维稳、卫生计生都好开展,最难处理的是邻里间的家长理短,你还要向景支书好好学习呢。
景老雄高声亮嗓地对一男一女说,都听好了,先让驻村干部给你们登记下,回头我们找老解放——他是参与过土改的,全村的土地都是经过他的手丈量的,谁家的界墙他一本账清着呢,这事儿就到这,都不准再吵,再吵把你们俩的嘴撕烂,散了!
一场风波平息了。
“支书,晌午了,去我家吃饭吧,我揪面片子给你们吃。”女人邀请我们,刚才还死呀活呀的,现在却像没事人似的。农村人到底简单。
梦灵举双手赞同,她说她最喜欢吃甘肃的浆水面片了。

景根宝回到家中,要卷了铺盖再去城里建筑队打工,他的老父亲不愿意让他去,因为建筑队这两年事故多发,村里已经死了好几个壮劳力了,全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父子两人蹲在地上抱头哭了一场,赵水华家与其相邻,我们听的真切,但又不好去劝解。
云水乡有三万多人,是个劳务输出大乡,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留在乡里的只有一万多人。出去打工挣到钱的毕竟少数,根宝出去好几年,钱没挣到,地也没有种好,收成一年比一年惨淡。
偏偏根宝的儿子不知大人的愁苦,与赵水华家的儿子在门口斗山羊,把赵家儿子的头摔破了,根宝的爹便撵了出去,同时出去的还有赵水华的婆婆——一个泼辣老太,一看到孙子摔了个血头羊,便破口大骂,攻击着根宝家祖宗三代,嘴扯得极大,牙龈都露在了外面。
根宝的爹是口讷之人,气得浑身发抖,使劲揪自己头发,一急,喷了一口血。根宝看到父亲吐血,大喊一声,提了根粗棍子撵了出来,扬言要砸烂赵太婆的脑袋。我和徐处长、景老雄赶了出来,景老雄扑过去抱住了根宝,赵水华也劝住了自己的婆婆。
但赵太婆还在咒骂,根宝爹呜呜哭了起来。赵太婆冷笑着:“来,你根宝有本事了就把我砸死,你还给我使能耐,砸死我你等着吃枪子儿,我老羊皮换个羊羔皮。”
我们忽然听到一声发自体内的咆哮,根宝挣脱了景老雄,直直扑向赵太婆,我和徐处长、谷专家同时扑了出去,就在根宝提起棍子的瞬间将他扑倒,这时,根宝爹忽然跳起来,将赵水华的婆婆连腰抱起,一口气跑到了崖边上,喊了句:“用我的老羊皮换你的老虎皮!”啪,将她推了下去。
崖下,是著名的景家坝水库。
作者图|水库
我们惊呆在原地。根宝爹平时连鸡都不敢杀,按理说,现在应该浑身发软站不起来。他却没有,把赵太婆推下去后,转过身,淡淡对我们说:“报警吧,她应该死了。”
根宝叫了一声“爸”,跪在地上,软沓沓的一团,同时软在地上的,还有赵水华。
回过神后,我立马给乡政府打了电话,乡上又给县公安局做了汇报,不久,乡政府和县公安局的领导都来了,景老雄组织村人帮警察打捞尸体,现场解剖,确定了死因,铐走了根宝的爹。检查组也受到了惊吓,当天晚上就离开了。
那天回到宿舍,我第一次哭了,哭得很伤心,对农村工作不再是反感,更多的是恐惧。那些平时老实巴交的乡亲,体内蕴藏着巨大的粗粝的恶,赤裸裸地展露出来,让我害怕。到乡上时,我怀揣着踏踏实实做事的理想,而如今,我已经招架不住,就像梦灵说的,我已经离梦想越来越远,变成了和她不同世界的人。
我决心离开。靠自学考上了陕西一所大学的研究生,重回校园,读了两年书,毕业后,赶上了县里一次人才引进的机遇,通过了考试,被分配到县直部门工作,从此,我再也没有回过乡镇。
像和命运做了一次交易,我也再没有见过梦灵。
(应作者要求,文中地名和人名均为化名)
作者郑振,现为公职人员
编辑 | 王大鹏
微信公众号:真实故事计划(ID:zhenshigushi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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