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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濒危,我却只想拿到一张死亡证明

2018-09-18 10:24阅读:



2016年7月的一个中午,急救中心接到电话,一位女性称,家人突发昏迷,不知生死。我看着刚打好的饭菜,忍不住抱怨:“这工作真不是人干的。”
我猛地扒拉一大口饭菜进嘴,顶着炙热的太阳跑去叫司机老林和新来实习护理小月,风驰电掣地往病患家中赶。
在分布凌乱,满是低矮破旧的平屋的城中村,救护车都没法进,我们七转八绕才找到患者家门。一个憔悴冷漠的女人站在门口,她开口:“人就倒在里面,看看死了没有。”
我连忙进了门,一种食物霉变的臭味扑面而来,我呼吸一窒。虽然是白天,但屋内格外阴暗。
里屋随处可见注射的针管和烟头。一个身体暴瘦,眼圈发黑发紫,皮肤溃烂萎缩的男子像一具木乃伊一样躺着,旁边的棉絮上还留着未干的血迹。我十有八九猜到这个人是个长期的瘾君子,现在因吸毒过量而不知死活。
我示意小月退后几步,她呼了口气,感激地望了我一眼。我带上防护设备,拿好随身携带的器械上前为他检查身体,发现还有微弱的呼吸和脉搏,不过体内各个器官皆受损衰竭,尤其是肝和肾。
因为毒品进入人体要经过这两个器官排解毒素,时间长了,必然会导致肾衰竭,容易引起肝功能异常而导致各种传染性疾病,所以如果检查出这两个器官衰竭,这人基本上离死亡也不远了。
我把这些情况说给了靠在门边的女子,她眼神中分明闪过厌恶之色,同时有些不安地说:“怎么还没死?”
我们都当场怔住。

我曾遇到一个遭遇严重车祸的病人,临场诊断出他的情况非常危急,家属仍不同意我们就近抢救,坚持要去市区最好的医院,并大骂:“你们跟最近那家医院有勾结,没良心。”我们无奈地开着救护车从最近的医院门口呼啸而过,可终究没能赛跑过死神,刚到市区那家医院,病人就失去了生命体征。
急救中心是没有权利要求病人和家属做任何事情的,包括:是否抢救、送哪家医院抢救。于是,我转头看向女子,征求她的意见。
女子摇摇头,一字一顿地说:“让我好好考虑一下。”
接下来,她开始讲述往事。在她话中,我们了解到,昏迷的男子叫彭雄,今年三十一二岁,而眼前这位女子叫李艳,是他的妻子。

作者图 | 救护车

彭雄十几岁的时候就离家来到省会进厂打工,每天两点一线穿梭于工厂和宿舍之间,后来认识了李艳,两人结为夫妻,育有一女。和大多数打工仔的生活一样,两个人在城市打拼,把女儿留在了老家由年迈的父母带着。
彭雄性格开朗,逢人都是嘻嘻哈哈的。熟悉的,不熟悉的都能聊上一两句,让大家觉得他很好相处,但他内心一直坚信自己和身边的打工仔不一样,他应该拥有不一样的人生。
每天在流水线上工作十几个小时回到家后,他会带上耳机,拿出本书装模做样地看一会。究竟在看什么内容李艳不知道,常常一本书没看完,他又换了另一本。
彭雄很奇怪,一边不想离开这里,一边又忍不住厌恶这里。他对生活做的最坚实的反抗就是买彩票,每期不落,常常跟李艳幻想中了大奖改变人生,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五年前的一天,彭雄拿出手机准备看看是否已经到了上晚班的时间,结果一则消息提醒让他呆了很久:他中了千万大奖。
他慌张地致电彩票平台核实真伪,确认无误后,又哭又笑地打电话给李艳要她立刻回家。人生的转折来得如此突然。当晚夫妻俩整夜地笑,轮流捧着这张彩票,计划着该如何花销这一大笔钱。
第二天没有跟公司任何人联系,两个人直接转身离开了这个生活了多年的小地方。拿到税后近千万的奖金,他和妻子立刻花100多万买下了一套江景房和一辆豪华车,把父母和女儿接到了城市,然后全家人好吃好喝地到处旅游了大半年。
“出行都是头等舱,住五星级酒店,逛各种奢侈品店,想去的地方,想买的东西再也不用犹豫,买多了看都不看就带回来直接送人。”李艳说这些的时候,黯淡的眼神里有了一点光亮。
这时候,我打断了她,向她说明:“再不送你丈夫去医院,他就没命了。”但她没有反应。
“那时候的生活可真好,我们以为终于可以过上想要的生活了,”李艳叹着气,“没想到,大奖彻底改变了我们的生活,甚至让我们没有了生活。”
中了大奖的消息传开后,许多从没联系的远方亲戚和老家的一些邻居都找上了门,找各种理由向他们要资助和借钱。而且无论给多少,他们似乎都不满足。
“真是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啊。”小月忽然发出感慨。我瞪了她一眼,示意让她别说话,以免李艳接着话茬没完没了地说下去。
李艳点点头说,彭雄想摆脱这种不停的骚扰,也为了实现自己钱生钱的想法,在别人的唆使下开始合伙做生意。从采砂工地到餐饮娱乐业等多个他不熟悉的项目,他都投资了,最后由于经营不善,钱全都打了水漂。

因为投资的缘故,彭雄经常出入一些娱乐场所,在生意起步阶段,他还能时刻警惕。不过随着投资的渐渐失败,心情苦闷的他开始放松了防备。
一次聚会,几个朋友在吞云吐雾,陶醉的样子让醉酒的彭雄跃跃欲试,于是所谓的朋友开始怂恿,一句“咱们当老板的人,偶尔吸吸对生意和心情帮助很大”,另一个人接着说:“吸一口忘记所有烦恼,一次又不会上瘾。”
彭雄就这样一发不可收拾。
刚开始,彭雄在家里有一些端倪,如吸毒后不停地舔嘴唇,十分多话,整晚整晚兴奋到不睡觉。可李艳并不知道这些症状,她没有足够的防毒禁毒的知识。
正如很多人都听闻吸毒会让人倾家荡产,彭雄也听说过,可价格并不是所想象的一克成千上万那么贵。因此,对于中奖后的彭雄而言,没有什么负担。
但慢慢地,彭雄性情大变,打孩子,骂亲人,甚至大夏天裹着棉被,出冷汗、怪叫。直到他把车卖了当作毒资,李艳这才发现他原来是染上了毒品。
一天,天没亮,彭雄因吸食过量倒在小区门前的马路上,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口里吐着白沫,随时有被车碾过的危险,直到小区的保安拨打120送入院才救回来。
从医院回来,毒瘾很大的他经常在吸毒后出现幻觉,就和李艳吵架吵到半夜,两人大打出手,李艳肩上至今还有一个很长的疤。有次彭雄精神失常,还差点把女儿从高楼丢下去。

作者图 | 城中村
清醒过来的彭雄很后悔,会买很多礼物和首饰回来,也会诚恳地跪在父母面前道歉认错。父亲气得想动手打彭雄,可又颤悠悠下不去手,只看着儿子直叹气,抹着眼泪。
彭雄告诉李艳他想戒毒,镜子里那个双眼像两个坑,衣服像披在稻草身上一样萎靡不振的人让他害怕,可他迟迟下不了决心。直到一个毒友吸完毒开车回家,直接连人带车开进了湘江里,几天后被打捞上来时已经肿得面目全非,根本没有人样。
彭雄担心自己也会不明不白地死亡,于是几番挣扎,由李艳陪着来到了自愿戒毒中心。
三周后从自愿戒毒所出来,彭雄在家里跟李艳和父母保证这辈子绝对不吸毒了,上天给了他一次改变生活的机会,他不想再这样浪费。
全家都很高兴,因为他精神好了很多,不再盲目幻想,尝试去找工作,老老实实地当起了一名普通的销售。他下了班就在家陪伴女儿,周末就全家人一起去公园走走。
可是好景只维持了一个月。
家人又开始发现他的神经质,常常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或者无缘无故就发火,经常找不到人。
一天晚上,彭雄毫无征兆地忽然发狂,一脚踢在李艳身上,歇斯底里地大吼:“钱在哪里?快给我钱。”
李艳被踹倒在地,不敢相信他又犯了毒瘾。
彭雄冲进厨房,拿了一把菜刀,猛地一挥直接定在了面前的茶几上,眼睛充血,狰狞至极:“你再不说,老子一刀砍死你,你跑出去也要把你砍死。”
“我的丈夫,在我的家里,说要用刀,砍死我。”回忆到这里,李艳一字一句地说。
巨大的动静声惊醒了父母,两位老人颤颤巍巍地出来看见这恐怖的一幕,父亲突发心肌梗塞晕了过去。彭雄看也不看一眼,继续恶魔一样狠狠地盯着李艳。
“不争气的畜生!” 母亲蹒跚过来想要一巴掌打醒彭雄,却直接被彭雄粗暴地挥开,摔倒在地,痛苦地叫唤。年幼的女儿吓懵了,站在墙角不停地发抖。
李艳终于尖叫一声,哭着拿出了家里的钱,彭雄一把抢过来攥紧钱狂奔而去。
两位老人被同时送进了医院,趁着李艳在医院照顾二老,还要负责女儿日常起居,无暇他顾之时,彭雄却偷摸回到家里,变卖了全家仅剩的资产,用那套江景房换取了毒资。
老人出了院,曾经的房子却成了别人的,一家人瞬间回到了一穷二白的地步。李艳拖家带口,艰难地寻找租房。彭雄整天也不见踪影,对所有事情不闻不问,年迈的父母变得十分憔悴,带着小孙女当天就回了老家,再也没来过。

终于,李艳不说话了。我和老林询问了她几次,是否同意我们将彭雄送去最近的医院抢救,但她都没有回应。
随后,我和老林交换眼神,默契地看了一眼在床上气若游丝的彭雄,才明白过来。她这是故意拖延时间,想让彭雄就这样在屋里静静死去。她呼叫120救助,不过是为了拿到一张诊断报告,拿着报告去开具死亡证明、处理后事。

作者图 | 救护车内景
这种事情并不是第一次见,但我们无能为力。
“要不也打个电话给他父母说下现在的情况吧?”我委婉地向李艳提出建议,希望彭雄的父母能够同意我们送他去医院。
李艳听了,掏出一部破旧的手机,黑色后盖上有许多磨损的痕迹,她拨通公公的微信语音,按下免提。她向公公婆婆说明眼前的危急情况,问他们:“医生现在就在家里,要不要送他医院去抢救?”
我们都在等着那边的回复,他们的态度,是对彭雄最后的审判。
沉默很久,彭雄的父亲回复说:“就当没有这个儿子了。” 他声音沙哑,说完话时似乎还伴随一声叹息。
我们三个救护人员面面相觑,感觉到屋内的气氛十分沉重。
李艳准备挂电话,老人又含糊不清地说:“再,再让我看一眼这个不孝子吧。”
老人怕李艳没听清,又急忙大声说了一遍:“再让我看一眼吧。”
李艳挂掉语音,打开视频通话,拿着手机走近床铺,把摄像头对准昏迷不醒、双眼紧闭的彭雄。
“他们回老家后我也想逃离彭雄,可不管逃到哪里,他总有办法找过来,痛哭流涕求我别放弃他,我也没办法狠下心对他不管不顾。”结束通话后,李艳满脸倦意,闭着眼睛说,“现在他这样死了,也许对他,对所有人都是解脱。而且你们也看得到,我真的没钱救他。”
“我们只能给你一个诊断报告,你可以拿着报告去医院开死亡证明。”我顿了顿,郑重地告诉李艳,“并且你需要在报告上签署‘家属自愿放弃抢救’。”她睁大了眼睛,僵硬地点点头。
李艳拿着那张“全身器官衰竭”的诊断报告,翻来覆去地看,迟迟不签字。老林急眼了,大声对她说:“你动作快点,要是还想救就立刻说!”
“其实我常常希望从没有中过奖,至少我们还能在那家工厂过着普普通通的生活。” 她终于签下字以后,我们为彭雄关上了门。
口述者刘沙,急救中心工作人员
作者裴超,机械工程设计师
编辑 | 刘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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