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路上,100万打工者的摩托车日记
2019-02-01 10:34阅读:
这群人可能是中国最后的骑士。每到过年,他们就骑着摩托车,迎风迎雨往家赶,高峰期人数超过百万。骑行的农民工逐渐远离公众的视野。不变的是,囿于故乡与打工地之间的生活,以及那些盼望他们返乡的人。
头盔
廖常桂骑摩托车多年,从没见过手中这种款式的头盔。白底,饰以彩色花纹,印的是笔触稚嫩的彩色儿童画,已近中年的廖常桂戴起来略显违和。
南方冬季的尾巴,骑行在回家过年路上,成团寒风不断撞在图案上,这顶头盔会一直保护着廖常桂。廖常桂没在意头盔的事,以为这是今年市面上新推出的花样,他一直忙着返乡骑行的准备,归置物件。
等到快手“爱在骑中”公益活动的工作人员提醒,他才得知,头盔上的儿童画出自他大儿子之手。廖常桂一时说不出话来,这位30岁父亲快一年没见到儿子了。
数百公里外的桂林,5岁的儿子一直计算着父亲回家的日子,期待与日俱增。这位小男孩从不吝啬表达亲昵,廖常桂回家第二天清晨,他起床后顾不上吃早餐,挑了个四下无人的机会对父亲说:“昨天晚上看到你回来,我很高兴。”
廖常桂没有告诉儿子,自己收到头盔时十分感动。像是家乡的大山一样,这个广西汉子朴实沉默,心里的事情只会用行动来表达,说不出口。
和廖常桂一样,在广东打工多年的廖灿有、卢永宏和廖国乐,都收到了来自故乡的礼物。孩子们拿蜡笔在画纸上画了画,由“爱在骑中”的工作人员转印在头盔上,在孩子的父亲骑行返乡前送上了这份礼物,保护父亲平安到家。很多孩子画上了一家人的画像,一些孩子会写字,画完后就用稚嫩的字体,歪七扭八地写上自己的名字和对父亲的寄语。
大家都没认出这是自家孩子的画作。来自桂林市平乐县的廖灿有觉得不可思议。他第一次意识到,女儿已经会画画了,还“画得挺好看”,廖灿有喃喃道,又忍不住笑了。
没有人责怪他们粗心。平日里,他们将家庭存放在广西故乡,只身东行打工。即便是廖常桂这类自认常“忍不住跑回家”的人,一年到头能陪在家人身边的日子依旧短暂。
他们东赴外乡挣钱供养家人,更多时候只以视频和语音通话信号的形式出现在家庭生活中。手机信号接通时所能捕捉到的光影音,构造了他们对数百公里外家人的大部分了解。或许因为多听忧少听喜,有的远行者聊起家里的事情时,对家人常患的疾病、发作频率非常熟悉,脑海中检索不出孩子的画风,却也是另一面事实。
“还不如家里放牛好”
腊月十九这天凌晨4点半,广东省的太阳两个半小时后才会升起。来自广西百色的廖国乐黑夜里开车上路,跟着往广西去的摩托车大部队,一路西行。
在广东,骑行摩托车返乡的人群像候鸟,每年腊月集结,从广东迁徙到广西、贵州、云南、湖南等地的故乡过年。年后,他们又原路回到广东,挣钱养家。根据广东省交通部门统计,这支摩托车大军,高峰时规模超过100万人。
缺席
往几百公里外的家里寄钱,是外出打工者参与家庭生活的特有方式。
2005年,廖常桂17岁,初到广东,城市的灯光、高楼大厦都能调动他的新鲜感。寄钱也能。现在,廖常桂用手机给家人发红包、打钱,可说起最初几次往家里打钱的过程,他依旧兴致勃勃。那时候,廖常桂每个月领了工钱,就跑到银行网点,往父母的存折里存钱。终于可以给家里寄钱,这让他感到新奇,他打电话告诉父母,语带洒脱地说:“打点钱给你们用。”
另一些事,却不会通过微弱的通讯信号告诉家人。六年前,廖常桂开始在工地里做刮墙的活计。有一次,他爬上三米多的架子,去完成天花板的刮墙工作,由于重心不稳,廖常桂从架子上摔了下来。“我感觉自己好像已经挂了。”廖常桂说,他短暂地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头部出血,很快又重新陷入眩晕。
同事将他送到医院,医生说没什么大碍,为他缝合了伤口,廖常桂缴了200多元,相当于他出工一天的工钱。由于心疼钱,也为了赶工,廖常桂没再为了这次受伤去过医院。伤口慢慢愈合,终于到了拆线的时刻,他自己在出租屋对着镜子,用指甲剪小心翼翼地将缝合伤口的线剪开、逐段拆掉。
另一位广西人廖灿有的摩托车开过广东三水,过了这里,通往桂林市平乐县的路便少有岔路口,跟着路标走,便可直通县城,进入廖灿有熟悉的地界。路很好记,第一年由老乡带他走,第二年再走时他就记住了。过年时,返乡大巴票价一人两百。廖灿有估摸着,骑摩托车回家,带一名同伴,一百块油钱便可,一趟每人就能省下150元路费。
这些年,廖灿有在路上见过大大小小的车祸。骑行返乡第九年,他习惯了在前一个周末到摩托车行检修车辆,提醒自己临行前夜休息充足、路上车速不要太快,还带了功能饮料以备缓解疲惫感。临行前,女友求了一张护身符给他,廖灿有不信这些,将护身符放在枕头下就启程了。
廖灿有第一次到广东工作,发生在女儿梦梦出生的第二个年头。当时,廖灿有与当时的妻子离婚,在家独自照顾梦梦。这之后,作为父亲的责任感陡然袭来,梦梦光奶粉钱便要好几百元,靠在家务农、打零工供养不上。父亲给了他两百块,说,你去广东打工吧。
廖灿有的女友此次没有同行,4岁的梦梦怕是要失望了。到广东工作后,廖灿有认识了现在的女友,女儿梦梦是最开心的人之一。
以前,梦梦很介意其他小朋友说:“我家有妈妈,你家没有妈妈。”廖灿有去年带女友回家后,梦梦再不怕了,她会跟别人说:“谁说我家没有妈妈,过年我妈妈给我买新衣服新鞋子。”后来,女儿经常问他:“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供上了梦梦的生活,廖灿有却缺席了女儿人生许多需要父亲的时刻。他不知女儿何时学会了画画。梦梦后来到镇上上小学,一下进入学生近千人的学校,还要寄宿,梦梦感到害怕焦虑。廖灿有远在广东,由于工厂赶工没请到假,只能拜托父亲搭面包车到十公里外的镇上,在学校外面陪梦梦一会儿。
廖灿有一直试图补上父爱。梦梦放寒暑假时,他托亲戚将女儿带到身边,督促她做作业,也带她到处去玩。父女俩逛博物馆,梦梦历史人物兴趣颇深,廖灿有对他们了解不多,有时一旁有简介,他就照着介绍文字,仔仔细细地讲给梦梦听。夏日是工厂生产淡季,廖灿有会带梦梦上街一起卖凉粉。在父女俩的凉粉摊,梦梦只负责收钱,其他活儿脏的累的活儿,全由廖灿有包办。
廖灿有说,这是为了让梦梦体验他在这个年纪吃过的苦,敦促她刻苦读书。梦梦暂时不懂这些,好奇地问他:“爸爸你为什么生活得这么辛苦?”
生活夹在两省之间
廖灿有发现,他的人生夹在了广东与广西之间,短时间内,暂无归处。
他想要的生活很简单,父母和女儿在身边,爷爷奶奶也在,娶一个老婆,每年过年一家人开开心心在一起。但这个梦想不能实现。他想过将家落在江门,可目之所及,房价最低也要7000元每平方米。“我们一个月工资才三四千,哪里可以买得起?想一想就可以了。”廖灿有说。
他当然也可以不买房,将梦梦接到江门租房生活。可孩子上学的问题,就成了横亘在前的难题。在江门,上公立学校要满足一定社保参保时长或拥有当地房产,廖灿有在私人小工厂工作,厂里没给上社保。每月,工资除去一家人开销后捉襟见肘,廖灿有也余不出钱自己交社保,这条路也被堵上了。他不得不暂时收起团圆梦。
有时候回了故乡,卢永宏反而不习惯。读书时的玩伴大都不联系了,有些老朋友容貌变化巨大,有时候即使打了照面,也认不出来。有一年他在老家的商店买东西,听到有人叫自己,回过头却没看到一张熟面孔。他找到声音主人,一问,才知道眼前是自己的老同学。
相反,在江门工作15年,卢永宏感觉这个城市成了自己的第二故乡。他熟悉城市的每条街道,渐渐在这里建立了自己的交际圈,慢慢有了些许归属感。
聊起年少时混迹珠三角的生活,卢永宏爽朗地笑出声。他当然怀念以前没有压力的年岁,可以的话,还希望跟妻子出门旅行一趟。刚结婚时,他和妻子到桂林、阳朔旅行,没有留照片,他依旧能回想起那些和妻子并肩看过的美丽风景。
卢家夫妇短期再不会去旅行了——一次双人游,将花去一家人一个月的生活费,夫妇俩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