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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不见的旧情人

2017-09-20 22:06阅读:

纳博科夫在《玛丽》的扉页引用普希金的诗句,“回忆起了往昔,令人神魂颠倒的爱”。这样的事,我们普通人倒是有过的。断无信息、各分西东,有时是因为很小的事,这样的小事,也许相隔一年,就不会导致分开了。
桃花时节,露滴梧桐,命运莫名其妙又将那个旧人推至你的身边,也许是在餐厅的隔壁间,也许是你在桥上,他刚好在桥下……但种种恩恩爱爱,只令到心头悸动几秒,很快就过去了。


六月看石小梅的两版《桃花扇》时,忽然想到了纳博科夫的《玛丽》。流亡、恋人、故国,与终究未能成功的重逢,令这两个完全不相干的故事,黯然在心底相逢。
《玛丽》可能是我大学时代最喜欢的一部书写初恋的小说,也是纳博科夫的处女作。那一年,纳博科夫二十七岁,他在小说的序言里写:
“众所周知,初次进行创作的人具有把自己的经历写进作品的强烈倾向,他把自己或者一个替代者放进他的第一部小说中,这样做与其说由于现成题材的吸引力,不如说是为了摆脱自我后可以去轻装从事更美好的事情。”
四十一岁时,纳博科夫在回忆录《说吧,记忆》里,再次回想起那个相似的初恋影像,站在不同的年纪旧事重提,很难说是因为那个人有多重要,只是当母语成为唯一能够随身携带的行李,当思乡成为最忠诚的伴侣,那个记忆里的人,不可避免地被浪漫化了。
▲Ciryl Rolando 插画作品

《玛丽》故事很简单,说的是柏林一栋俄国人开的膳宿公寓里,住着革命之后流亡的各色人等。有主人公加宁,有丢失了护照的老诗人、寡妇女房东、芭蕾舞演员,等待着妻子名叫“玛丽”从俄国过来的男人……
四天里,这些游人不算游人、难民也可以说是难民的无家可归的人们,有了一些浅浅的照面。
烦躁的加宁偶然间发现,在这栋公寓里他的邻居,居然是初恋情人的丈夫。他从照片上认出了她。回忆与现实开始了抽象的搏斗。
他想到革命前那些安宁的日子
,记忆中在故乡失去的九柱球与自行车,鱼雁往来的恋人,居然要从故乡携带那么丰富的思念来到柏林。
加宁放飞自我一般畅想着两人远走高飞的日子。这种幸福让他甚至忘却了眼下的时间,忘却流亡。忘却自己的真名未必是加宁,但玛丽却依然是那个心中确凿的玛丽。
一直到玛丽到来的时间进入倒计时,心上人马上就要出现,加宁在火车站外,却最终选择了离去。遥望初恋,像遥望故国一般遥远。在玛丽出现前,他跳上了另一列火车。
这个令人黯然的结局,很像我们无疾而终的初恋。普通人的“匆匆那年”里,即使没有流亡、没有战争,突如其来的冲动和勇气,其实也不只是包括诉情,可能也包括了突然决定的告别。
你多久以前离开的故乡,你多久以前离开了故乡的那个爱人?在这里,记忆中朦胧且近乎完美的初恋其实是和甜美的故乡同构的……失去身份的人,犹记得青春如祖国的花木离离蔚蔚,但他回不去了。
“轻装从事更美好的事情”那么多年,只会令难忘的事变得越来越稀少,想念的人变得越来越遥远。旧梦难以挣脱,远非意志力可以调遣。
多少像加宁一样扑朔迷离的异乡人,踏上飞驰的火车,将脸埋进挂在木头座位上方的衣钩上的雨衣褶子里,无精打采睡去。没有人知道他心里走过的万水千山,生命中惊心动魄的那几个夜晚,和最终没有见成的、已成为别人妻子的爱人。
▲Alex Andreyev 插画作品

为什么最后没有见面呢?大学时代我用一些坚实的理由来说服自己,例如加宁的身份问题、例如革命、离散,好像加宁不见玛丽的理由是充分的,是时代的错、是命运的遗憾。
直到六月的那两个“桃花扇”的夜晚,如召唤一般重复再现的“不如不见”的命运,好像又令人感受到了一些不同。
众所周知,孔尚任的传奇剧本《桃花扇》的故事,说的是复社文人侯方域与秦淮名妓李香君的恋爱,一时传为佳话,然而却被南明小朝廷的权奸破坏了。“桃花扇”是什么呢,桃花扇是李香君拒绝了阮大铖的诱惑提亲,宁可撞死不肯屈就,她头上的血溅在白色的扇面上,最后红色的血经过点染以后形成了桃花。
所以“桃花扇”是身体暴力的创伤。李香君忠于自己的爱人,受尽磨折。孔尚任让李香君、侯方域经过了所有的时代考验之后,最后在一个道观相遇,但是这场相遇却是分别的开始。两人隔着门,好像是见到了,又好像没有,但最终并没有在一起。
这个隔着门却最终没有实现的重逢,后来又被十分喜爱《桃花扇》的白先勇,搬演到了小说《孽子》中。战争之下,老兵娶了本省贫女,生下了李青。但母亲不爱父亲,早年跟着年轻男人出走,却半生颠沛,穷困潦倒。
然而当李父终于来到时,李母却无颜面对他,拒李父于布帘之外,被父亲赶出家门的孽子李青也同样不敢掀开那张布帘。一家三个人被一张布帘隔离成两个世界,哭得撕心裂肺,却未能再次见面。
这段戏在舞台的演绎令人肝肠寸断。相形之下,《桃花扇》较之《孽子》要清冷得多。在一缕幽咽的箫声中,侯方域的背影满身月色,落寞而下。故人故事故情一场空,暗红尘霎时雪亮,热春光一片冰凉。
▲Alex Andreyev 插画作品

那么,他们为什么不见面?
中国人最喜欢大团圆,所以《桃花扇》是少见的古典悲剧。前述壮烈哀婉至此,国仇家恨难了,有情人眼睁睁还是那个有情人。却在一瞬间里,他们仿佛默契一般地理解到,我们回不去了。就算我们有这么深的爱情,经历过那么多生离死别,但是时间已经过去了,见面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们当然知道,这种回不去其实是和国族的离散相关的,不单单指涉爱情。无法重逢的爱人,就是无法重回的故土。旧爱的情愫,正因时间苍茫奔驰,才越来越表现为一种心病。
纳博科夫在《玛丽》的扉页引用普希金的诗句,“回忆起了往昔,令人神魂颠倒的爱”。这样的事,我们普通人倒是有过的。断无信息、各分西东,有时是因为很小的事,这样的小事,也许相隔一年,就不会导致分开了。
桃花时节,露滴梧桐,命运莫名其妙又将那个旧人推至你的身边,也许是在餐厅的隔壁间,也许是你在桥上,他刚好在桥下……但种种恩恩爱爱,只令到心头悸动几秒,很快就过去了。
好像有时候自己也搞不懂,为什么放弃了重逢。但愿还能跟你聊,在记忆深处铸下的诸多错误里……却也可能不想,宁愿此时此刻,轻微感到凄苦携伴而来。
不如不见的旧情人



张怡微:青年作家。
性格不讨喜,人却挺好的。对时尚一窍不通,跟高跟鞋也装不了熟。对“鞋”第一次有了感动,是《岁月神偷》里说“鞋字半边難,亦有半边佳。一步难,一步佳。难一步,佳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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