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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行,总有些告别后,就再也见不着的人

2017-09-28 22:10阅读:

​本文的作者鞋带子,是位纪录片创作者,《了不起的匠人》即是她参与编剧的作品。出于工作性质,很多拍摄对象,或许以后就不会再相见,只是,已经为一些东西动容过,而且把这些感受传递了出去——这已经是幸运了。


做创作的人的特权,是能拥有别人的一部分人生——可能是虚构的,可能是旁观的,纪录片创作者就属于后者。身为一名从业年头并不长的纪录片创作者,我最常需要克服的心理状态似乎是:如何交浅言深地让别人说出他们的人生。
不知道有多少我的同行会有跟我一样的顾虑:是不是太冒昧,是不是涉及隐私,是不是会让说出故事的人在镜头之后遭遇麻烦、自责或后悔?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我受到的配合比我想象当中积极很多。
而基于我们拍摄项目的特性,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拍法,让我跟我的拍摄对象,几乎都是见了一面之后,就再也不得相见。这让我时常对他们怀有一种无处释放的情结。我也常常会好奇:他们之后怎样了?
而很大的可能是,我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
事实上,只要愿意,这是一个很容易连通陌生人的时代。我们很容易跨越通讯和距离的隔阂,一个朋友圈的点赞,一个化解尴尬的表情包,再不熟的人,搭上两句话也不太突兀。
真正再不得见的原因,大概还是因为,其实并不真正关心,只是旁观者一时兴起的好奇罢了。
▲SAM HORINE 摄影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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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悬崖边轻盈掠过的藏地摩托车手


某次我曾在云南与西藏交界地,一个叫做察瓦龙的乡采访。这里的公路因为地质条件差闻名。路基脆弱,路面支离破碎,塌方和泥石流频发,这里有着来来往往的户外越野爱好者,他们管这里叫做“身在地狱,眼在天堂
”。
从临行前到路途中,我们得到了诸多警示:一路凶险,要千万听经验丰富的领路人的指挥。落石、流沙,汹涌的怒江和高高的悬崖,让我们一路上提心吊胆。
车子转弯的时候,坐在外侧的乘客,视野里根本感觉不到轮胎在路面上,只觉得已经悬空。眼见着前面弯道处两辆车会车,双方都屏息以待,小心翼翼地挪动。
正在此时,一辆轻型小摩托车从我们的车边掠过,轻盈地在两辆会车的车辆边上越过,只来得及看见车上藏族少年凌乱的头发,人车就已经闪过——不是靠山的那边,是靠着悬崖的另一边。
车上大声放着的音乐倒是穿过慢吞吞交汇的大车,绵延了一会儿。
要知道当时两辆车并排几乎占据了所有的车道,余下的空隙不过人骑坐在摩托车上的宽度,旁边紧挨着的,是望一眼就心惊肉跳的怒江。
▲Cyril Rolando插画作品

我们惊叹在网上被驴友们传得神乎其神的绝境险路,对当地人来说如此驾轻就熟。但车上的老司机,在这条路上开了十多年的老陈瞟了一眼,淡定地告诉我们:他们也不是不出事,只是不知道怕而已。
这种说法在我们的另一位司机,当地人五哥那里得到了证实。他本人就在年轻的时候经历过类似的险境——在不熟悉驾驶的时候新买了摩托跑运输,结果翻车落江,靠侥幸才被救回。
在后来的几天采访里,我们接触到了众多装备齐整的驴友,听他们说了无数惊险复杂的经历。我一次次地想起那个少年的背影,他就那样无畏又悠闲地在乱石颠簸的路上行进,他们天生长在这样凶险的大自然里,自己并不觉得,但他们也就这样长大了。
想起萧红在《呼兰河传》里写的句子:“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来回循环地走,那是自古也就这样的了。风霜雨雪,受得住的就过去了,受不住的,就寻求着自然的结果。”
▲作者在访问夜宿丙察察路边饭店的驴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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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本小城梦想进军中国市场的铁壶小学徒


因为拍摄,我去到了之前不会想到要去的很多地方,这算是一个职业的福利吗?但朋友圈里漂亮的图片和陌生的地理定位,似乎更像是 PR 向的诗意。其中的起早贪黑克服各种突发,只有在现场的人才清楚。
好在等到这场拍摄告一段落回来,换一个角度说,似乎又是收获了另一种不那么趋同随大流的人生体验。
此前为了拍摄日本的铁壶匠人,我们去到了日本的盛冈——它在日本北部,岩手县。
▲日本岩手县

临行前查询旅游攻略几乎是空白,去到那里我们才发现,“中国”在这里对他们的意义,比我们预想的大得多。
这源于他们城市的传统手工艺,铁壶铸造。因为现代科技的冲击,铁壶在日本国内其实早已式微。家传数代的铁壶匠人们已经陷入了没落的行业境况。没想到因为台湾人的卓越营销,日本老铁壶的收藏忽然在台湾被炒热,之后大陆的收藏家也加入了队伍。铁壶匠人们忽然接到了雪片般的订单,八成都是来自中国。
面对声称“不差钱,只要供货快”的卖家,传统手艺人们一面看着繁荣景象再回来,一面也忧心着他们珍视的传统被冲淡忽略。
所以面对纷拥而至的中国买家,以及做“日本匠人”这一时髦题材纪录片的我们,他们有着矛盾的态度:有点傲慢于我们对他们的传统一知半解,但也因为背靠着巨大的消费市场而不能得罪。
工坊里年轻的小学徒很快引起了我们的注意:他有一口流利的汉语,对我们真挚地欢迎。一问下来,他是本地人,在家的时候并不觉得这门技术有什么诱人之处。后来在台湾留学,才发现家乡的铁壶在台湾的市场上如此受欢迎。
他敏锐地觉察到自己应该将未来跟这个连在一起。正好有家老字号的工坊招徒弟,他便积极应聘,最终留了下来。对于技术本身,他认为自己已经大体学到。但在师傅看来,一两年不过是刚刚入门而已。
▲年轻的学徒

在日本动辄十年的学徒传统里,这算是一名不安分的年轻人。但是师傅也很清楚,时代已然不一样了,他自己也是经历过年景不好到必须卖掉祖屋的时节,现在重起炉灶,他虽然不懂,但也意识到营销海外市场的重要性。
这个年轻的学徒教会他组织起行业内的年轻人,研发适合新鲜口味的产品——尽管作为家族的第十一代传人,他自己并不能全然接受。
小徒弟悄悄告诉我们,他自己有着另一盘打算:做技术并不是他的终极理想,他深知自己不是可以老老实实坐下钻研十年的匠人,但是精通汉语和日语,又跟台湾的铁壶推广渠道有联络,这是他独一无二的优势,在整个盛冈恐怕都没有几个类似的人。
他雄心勃勃地想要做快速量产的铁壶,但他最终会面临跟师傅摊牌的那一天——在几乎是终身学徒制的日本,而且是传统的手工艺工坊,这样的转型应当是石破天惊的。
更何况,他还必须面对的问题是,如果师傅的儿子不肯接任(现在已经上中学的儿子,醉心的是棒球,对铸铁完全不感冒),这门手艺他不继承,第十一代目就只能终止于此了。
盛冈铁壶的四大家族,已经失传了两个,当真在他手里变成失传的第三个,不知道这位年轻人会有何感慨呢?
▲铁壶匠人工作中

大多数时候,身在其中的人并不能知道,自己站在历史的什么坐标上。而这位年轻人,偶然而必然地站到了这里,这件事情对他的意义,到底有多大呢?历史,对他来说是陈年的铁锈,还是一份沉重的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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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不着,有时候是真的见不着了


见过就再也见不着,大多时候是指一个概率,但有时候,见不着就是真的见不着了——因为隔绝我们的是生死。
我们曾经拍摄的匠人系列,很多都是老人,甚至年龄高达八九十岁。当时拍摄中,我们最担心的就是老人的身体。但他们无一例外地,在讲起自己从事一生的技艺时,带着骄傲的神采。
节目拍到第三季,我们不止一次地听到拍摄过的匠人辞世的消息。是惋惜,但是也有欣慰——起码,我们的拍摄,让老人最后一次展现了他的骄傲,也给他留下了最后的影像。
在柬埔寨拍摄的黄蚕匠人森本喜久男去世的照片通过当地制片传来的时候,大家都很黯然。这是项目组里的人公认的,真正可以称得上“伟大”的人。
▲黄蚕匠人森本喜久男

森本喜久男本来是日本的和服匠人,六七十年代东南亚地区处于战乱时期,森本听说泰国边境难民营的纺织学校在招志愿者,辞去了在日本的和服制作工作去了泰国,一待就是40年。
当他在村里第一次见到黄色的蚕丝时,就被深深吸引,以后的十年,他在泰国一直在从事相关工作。1990年,他中断了在泰国的事业,去柬埔寨建立了纺织学校,为了取得纺织原料重新恢复了森林。这一切需要漫长的时间,慢慢经营。
他在战乱中保护了当地人民,教给他们手工技艺,让他们在战后谋生。在做片子的时候,我们称他“柬埔寨的辛德勒”。
当我们摄制组进入村子时,完全可以想象他穷尽半生经历,建立起一个森林乌托邦,需要付出多大的努力。但在见面之前,我们完全不知道,森本老师已经是一位罹患绝症的老人,他甚至在行走时都必须带着尿袋。
听到他说:“我希望女工带着她们的小孩来工作。这就是自然,也是我们的工作方式。母亲带着小孩来工作会让母亲感到高兴,这样她们做出的丝绸,就是我所说的幸福纺织了。”
▲带孩子上班的妇女,“幸福纺织”

​即使是隔着屏幕看素材,这话依然深深地震动到了我的心。当我看见他葬礼上微笑的照片,还能想起他虚弱而带着微笑地看着村民的日常生活说,这才是真正的人类的生活。
经历过恐怖的战争,用强大的韧性组织起受到战争创伤的人民,用漫长的时间等待大树成林,不允许他们用现成方便的化学染料代替传统的手工程序——从日本到泰国,再到柬埔寨,一个人需要怎样的胸襟和坚韧,才能完成这样盛大的一生?
也许我一辈子也不会有机会去到柬埔寨腹地的那个森林村,如今更没有办法握着老师枯瘦的手,听他微笑地讲出:“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是生活,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生活。如果我可以做到,那么我就去做到;如果我不能做到,那么我就等待一段时间,这就是生活。”
那又怎样呢,我已经收到了这样的启示,我已经为这样的东西动容过,而且把这些感受传递了出去——这还不够幸运么。
▲黄蚕匠人森本喜久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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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宇宙浩瀚的立场,人类的出现和消亡都只是一瞬。身处同一个时代里的每一个微小的人,相遇又是多么渺茫。哪怕绵延一生的陪伴,其实跟惊鸿一瞥的一次相遇,并无太大差别。
王菲唱“每只蚂蚁,都有眼睛鼻子,它美不美丽,相差不过天地”。是啊,相差不过天地,但小蚂蚁会记住细小微尘一样的感受,这是它在永恒维度里的,属于它自己的意义。


鞋带子小姐:纪录片编剧,超级恋家却一直东奔西走的巨蟹座,迷恋懒散却每天加班的创业狗。热爱报班,热爱计划,热爱另起一行。打字速度快动静大,每天离不开文字却仍有文字饥渴,痛恨说话,尤其重复的话。
图片授权:知了青年《了不起的匠人》节目组
采访现场照片拍摄者:周晓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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