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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当老师的校长才是好军事家?25岁的左宗棠这样当山长

2022-03-31 08:00阅读:
|徐志频


1837年(道光十七年)四月初六,左宗棠给在湘潭桂在堂守家课读的二舅子周汝光写去一信,告诉他自己在株洲渌江书院做山长几个月来的感受与心得:生平第一次做老师,每天跟学生打成一片,心思全用在他们身上,自己心情舒畅得忘记疲劳;只是,每天批改学生作业要占去大量时间,自己私绘中国地图的业余爱好,只好暂时放一放了。
信中原话是:

“兄亦乐而忘疲,但课卷改抹处太多,暇日甚少,《方舆》一事,不能不暂阁,可惜耳! ”

1832年(道光十二年)秋将家眷寄居湘潭桂在堂起,五年来,左宗棠每逢外出有事,都是给大舅子周汝充写信,交流感情,互通信息。这次为什么写给了二舅子周汝光?
周汝充跟着左宗棠来到渌江书院,做了一名学生。
左宗棠对大舅子在渌江书院里的学习表现十分满意。信中一句话可以看出来:“汝充进功之猛,大出意外,兄实喜慰之至。若终久如此用功,则不患不出人头地也。”
岳父周衡在28岁英年早逝,身后留下二子二女,左夫人周诒端是长女。作为大姐夫,左宗棠有教育两个舅子,为周家光大门庭的责任。左宗棠生性操心重、责任心强,他乐得做这件事。
左宗棠最初是怎么受聘渌江书院山长的?
缘起湖南巡抚吴荣光的推荐。清朝规制,地方书院山长由进士或举人担任,且须由声望人士举荐。左宗棠在长沙湘水校经堂就读期间,吴荣光是他的授课教师,左宗棠曾七次取得全校第一,吴巡抚对他知根知底,格外赏识。
1835年,吴荣光得知左宗棠第二次会试落榜,闲居于湘潭桂在堂
,顺势给门生提供一个机会。
巡抚亲自出面举荐,一切自然水到渠成。



渌江书院始建于1175年(宋淳熙二年),书院校址,历年来有所变迁。
左宗棠出任山长时,它搬迁到今天渌江书院所在地,醴陵原西山书院遗址处,为时醴陵知县陈心炳1829年(道光九年)所选。
左宗棠的前任,叫王继之。1832年(道光十二年),王继之已来渌江书院主掌教席,前后干满五年。
古人崇尚“文化本位”。“不为圣贤,便为禽兽”,有无文化,成了区分人与动物的唯一标准,各地方对文化的重视,可想而知。
清朝负责一省的文化教育事业的首长叫学政,相当于现代的省教育厅长。但学政与巡抚平级,为从二品,且直归中央政府管辖,品级又远高于现代教育厅长。
在“文化本位”的价值观念里,山长地位尤其尊崇。官方与民间尊崇山长的心意,不能仅仅停留在口头上,需要通过一系列“诚意、正心”的仪式,真实无虚地表现出来。
左宗棠当年受聘渌江书院备受尊崇的就职仪式,分五次进行。
第一次,渌江书院学生先公推出一名“首士”,“首士”于1836年(道光十六年)岁末,代表全院学生准备聘礼,去到醴陵县衙门,恭请知县给左宗棠发放聘书。
本届渌江书院的“首士”,名周游易。左宗棠在给二舅子周汝光的书信里将此事记了下来:“院中诸生及此地官长、首事县首即院中门生周游易,是穷苦老童生,兄所力荐者,其钦佩诚服不可言状。”
第二次,左宗棠于1837年(道光十七年)初春赶到渌江书院,醴陵知县、教谕、训导与“首士”同时出面,备酒宴一席,为左宗棠接风;并备贽仪银四两,钱二十串,象征性作为红包,以示敬意。
第三次,醴陵知县、教谕、训导与“首士”来到渌江书院,整肃衣冠,率生徒入学,依次向孔子、左宗棠行“拜师礼”。
第四次,正式开学当天,“首士”代表全体学生,请山长及县令、两学师小饮,以示办学主体的渌江书院对作为客方的山长、县令由衷的谢意。
第五次,几天后,“首士”再单独请山长左宗棠到兴贤堂,陪宴,汇报学生情况,礼节甚恭。
五次仪式下来,官方、校长、学生三方的主客身份、责权利事实上全部明确了。这些仪式事实上起到了法律条款、合同约束同样的作用,因全都在请客吃饭的温良恭俭让的仪式中完成的,有着浓浓的人情味,掩盖了纯粹法律、合同的生硬与冰冷。
在清王朝中后期,渌江书院还能有这些自主的仪式,因为书院起源于民间“私学”。
“山长”一词,源于五代十国。当时,湖南永州文人蒋维东隐居在南岳衡山,以讲学为生,门下听讲者众。因讲学地在衡山,蒋维东被尊称“山长”。
唐朝沿袭隋朝科举制度,且有所创新,顺势将书院“私学”逐渐演变为同科举考试紧密结合的“官学”。其后千年,历宋元明清,书院“私学”的性质始终没有根本改变。宋朝“私学”最为兴盛,中国因此出现四大著名的书院:湖南长沙岳麓山下的岳麓书院、河南郑州登封嵩山中的嵩阳书院(一说为河南商丘睢阳南湖畔的应天书院)、江西九江庐山里的白鹿洞书院,湖南衡阳石鼓山上的石鼓书院。
因书院属于民间“私学”性质,为保证不被权力、利益、人情干扰,防止当地官员的亲戚或幕僚兼任山长,进而妨碍书院的民间独立自主性,历代书院规定,山长必须由外地人担任,本地绅士不能出任山长。
株洲渌江书院聘请长沙府湘阴人左宗棠执掌山长,基于这种地缘因素。
1736年,乾隆皇帝登基,他认为“山长”名称过于草野民间气,改作“院长”,对山长的任职资格,做了进一步明确:“凡书院之长,必选经明行修、足为多士模范者,以礼聘请。”朝廷政令在千年历史面前终究显得无力,书院为保持民间“私学”的独立性,仍坚持称书院之长为“山长”。
山长实行年薪制,称“修金”或“束脩”(脩脯),左宗棠在渌江书院年薪多少?没有查找到相关记载。根据惯例,山长年薪在四百两银子左右。
左宗棠毕生不在意钱,他最穷困的时候,还将父亲遗产的15亩田一手全送给了大侄子左世延,此时寄居富户周家,他已经不差钱。他最关心的,是怎么教出本届六七十名童生、秀才,令他们脱胎换骨,气象一新。



左宗棠到来之前,渌江书院学风怎样?我们先看左宗棠的前任王继之。
王继之湘潭人,功名及朝廷副贡,执掌山长期间,他曾做过一首《渌江留别》的诗:

白云留我住三年,久居深山客亦仙。
百里莺声喧昼暖,六斋灯火破春眠。
新词旧句消前债,细雨和风认俗缘。
自笑兰亭成底事,永和赢得集群贤。

全诗字里行间,弥漫的是一股“仙气”。
这也是中国僻静地方书院在经历“乾隆盛世”之后学校里的常见风习,可以说是出于一种普遍的无奈。
书院既然纳入“官学”,学生的前途,是考取功名,入仕为官。不说官职有限,功名亦是定数。三年一届的乡试,湖南中举者不会超过五十名;三年一届的会试,全国最多录取不超过四百人,湖南的名额,在十五名左右。这意味着,绝大多数学生在求取功名的路上将颗粒无收。
书院教育既然与科举关联,它本质是是一种“精英教育”。当以功名入仕的道路拥塞堵截,多数学生成了“陪读生”。前途渺茫,他们除了跟老师学习道家文化以修身养性,找不到更好的出路。
但中国社会逐渐发生了变化。处于古近之交,商业文明西风东渐,技术之“利”,逐渐渗透进道德之“义”。除了极少数天资聪颖、有大造化者,多数学生真正需要的是“技术教育”,通过几年的学习,掌握一门生存的本领。
左宗棠17岁便自行研读了《读史方舆纪要》、《天下郡国利病书》、《水道提纲》、《农书》这些技术类书籍,有了扎实的学养基础。以理性、实用的眼光,他一眼看出了渌江书院之前教育学生存在的问题,同时找到了解决的方法。他从三个方面着力,对渌江书院作出全新的改革:
一、肃院归。
以《朱子小学八则》作为渌江书院的院规,以“洒扫、应对、进退、爱亲、敬长、隆师、亲友之道”作为考察学生的准则,培养他们的品德与人格。
二、严学风。
要求学生每天必须写学习笔记,以记录功课心得。每天晚上,左宗棠逐个检查学生的笔记内容,对疏懒废学或弄虚作假者,扣除膏火(生活补助),以奖励勤学苦读的学生。
三、改教材
左宗棠删减了“经史子集”中说教的部分,增加了舆地、农学等课程。他还专门设置了田野调查课,大幅度提高理工技术教学内容的比例,以弥补纯粹道德人格教育的空洞。
以上教育革新的实践,今见于1837年(道光十七年)初夏左宗棠给夫人周诒端的书信:
“初来渌江,即严订学规,诸生各给日记一本,令其将功课随时纪清。日暮门钥既下,即查阅功课,赏勤罚惰,必公必平。又取《小学》八则,订为规条,以诏学者。月之朔望,则会订功课、日记,为之引掖而督勉之,有不率教者,则扑责而斥逐之。迩来人人奋勉,气象一新,并不怨其苛苦,先儒云:‘制外所以养中,养中始能制外。’吾既以此训诸生,而自己亦时时省察,不敢怠肆,颇有教学相长之乐。”
作为教书先生,左宗棠比一般八股先生高明的地方,在于他抓住了教育的实质和根本:“制外所以养中,养中始能制外。”教授学生读四书、五经,目的只是培养他们正直、善良的道德人品,在树立正确的人生观与价值观之后,最重要的是在实践中教会学生“学用合一”,有切实可行的方法,将个人正直、善良的道德人格,在社会生活中实践出来、运用出来。
左宗棠通过教学实践印证,对这一教学观念更加坚信不疑。这从他后来赠秀川三兄的一副对联中也可以看出来:“诚意功夫惟慎独,匡时事业贵知人。”
古朴陈陋的渌江学风,经过左宗棠化腐朽为神奇的点化,酸腐气、飘逸气逐渐不见了,书院上下清风朗朗,自内到外生气勃勃。
用心端正、做事认真的人,运气从来都不会太差。左山长名气在醴陵传开了,渌江书院也成了走进仕途的第一个转折之地。醴陵县令张世法找上门来,请他写一副欢迎两江总督陶澍衣锦还乡的对联。正是这副对联,让年龄相差33岁的陶左结为“忘年交”、儿女亲家。笔者在《左宗棠:帝国最后的“鹰派”》一书中对此事有详实的描述。
1838年(道光十八年)春,为期一年的聘约结束,左宗棠第三次进京会试,不再续聘。但他与渌江书院的缘分,依然延续。



2019年春,笔者来到修缮一新的渌江书院,看到一副画图:1860年(咸丰十年)秋,左宗棠率五千楚军前赴江西,途经醴陵,当晚,左宗棠下马驻军,与渌江书院诸生谈笑甚欢,有学生跟他入了军营。
讲解员介绍,左宗棠在渌江书院教授的弟子中,其后不乏跟从他东征西讨成绩卓然的将士,粗步统计有:广东提督、统带水师张拔萃;闽浙提督余明发;山西步兵统带林传榜;三品衔分省补用道张云级。这些人物,笔者一时尚难确证,可以确定的是,左宗棠执掌的那届学生中,走出过一些于国于民有用的真正人才。
笔者在渌江书院内看到,历代掌教的山长,有51位山长仍有姓名可考。其中,有进士功名者12人,举人功名者33人,拔贡、副贡及副榜功名者3人。左宗棠属于33名举人之列。
历代山长比较著名有:攸县陈梦元,湘潭张九钺、罗汝怀,湘阴左宗棠、周锡溥,益阳肖大猷等,他们都有著作传世。而地位最显、声名最盛者,无疑又是左宗棠,他同时很可能是最年轻的山长。
笔者在渌江书院实地观摩、考察之后,负责人袁世婉玲女士赠送一套六卷本的《渌江书院志》复制本。其中记载不少历任山长或过往名人的诗词,不乏好词佳句。笔者摘录出明代正德年间诗人丁淑(字师孟,号会山)一篇《过洗心亭》,读者朋友可以窥斑见豹:

天设西山水墨屏,四时烟树翠冥冥。
中悬瀑布半空白,上有浮屠一撮青。
对酒自然诗句好,看花难问杖藜停。
尘心未必泉能洗,多少游人过此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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