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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中的父亲

2018-01-10 12:17阅读:

多年来,我驻守在城里,唯一的目的就是等待大雪的降临,像迎接苦难或者恩典一样。我知道这是我们的命运,不可拒绝和更改。
冬天来临的时候,天阴沉着,头顶仿佛悬着一块石头。很快,纷纷扬扬的大雪就会落下来,这让我感到恐惧又兴奋。我担心大雪会摧毁我生存的勇气,但我又十分高兴,因为我又可以见到父亲了。
父亲春种秋收之后,就会从遥远的农村老家向城市进发。
老家,一想起这个词,我就忍不住泪水满面,那是我魂牵梦绕的地方,每一个梦里我都在往回赶,我想回去去看一眼老家的山山水水,还有庄稼的长势。可我不能回去。父亲将我留在城里,就是让我守住这一块地皮,这一块只有冬天下雪时才与我们相关的地皮。这些年,来城里扫雪的人多了,父亲总担心我守不住。我理解父亲的难处。有时,我真想一个人偷偷地跑回去,又怕自己找不到回家的路,也担心父亲赶来时找不到我,后果不堪设想。
每年,父亲赶到时第一场雪刚好会落下来。父亲为自己能准时赶到下雪而感到欣慰。我期盼着冬天来得早一些,雪下得晚一点,这样我可以同父亲多说一会儿话,了解一下家里的情况。比如母亲的眼睛好些了没有,弟弟妹妹妹还能不能吃饱肚子,比如家里修房子的木料准备得怎么样了?以及邻居十六岁的小翠是否已经嫁人……我还希望劳累不堪的父亲在城里多休息几天,攒足力气再迎挑战。可是,每年雪与父亲总是不约而同的到达,我与父亲几乎没说一句话就得开始投入工作。
我们的任务是将这一块承包下的地皮在雪停前清扫干净,这是自上而下的命令,是无法抗拒的法律,更是每个城市公民必须承担的义务。而我们要从他们的手中争取这一高尚的差事,这当然是为了生计。劳作的过程中,我们变得如此执著,几乎忘却了生计,仿佛是来经受一次考验,来证明什么!
父亲带着铁锹,还有一柄砸出铁花的榔头,一把磨秃了的扫帚。多年来,我们已经十分熟练这份工作。我们首先使用扫把与铁锹清扫,当行人与车辆将雪踩压瓷实,我们便用榔头砸,当然我们一般不会让积雪变得这样糟糕。雪花下落的时候,我们甩开膀子扫啊扫,顾不上跺一跺脚搓一搓手,直到雪停下来。

从小到大,我一直怕冷,这大约与饥饿有关。扫雪的时候,冷风嗖嗖地往我衣领里、裤腰里钻。风里带着寒气,不动神色地往骨头里渗。我拼命地挥动扫把,想象浑身热得会冒热气。可是,我发现,自己很快就挥不动了,动作变得皱皱巴巴,手脚像被寒风捆绑住了一样,这让我感到羞愧。扫着扫着脚不见了,我怀疑把脚扫到雪堆里去了;扫着扫着耳朵听不见了,我觉得雪像羽毛一样塞满了我的耳眼。扫到最后,雪将我的眼睛也蒙住了,世界一片漆黑,我急得大叫。父亲又瘦又小,像一把柴,他的背也驼了,但很镇静,保持着很好的节奏和应有的尊严。他一下一下地挥着扫把,一遍一遍地回来重复,不慌不忙。很快,父亲的头顶、后背、胡子上,甚至脸上的皱纹里都落满了雪花。我想停下来,走上前去给他拍一拍,又怕破坏了他的节奏。
有几次,我冷得实在受不了,就站在了路灯下,我希望路灯能给我一点温暖。雪花映着路灯飘落而下,地上的影子如蝗飞舞。有时刮起风来,雪花的影子就像水一样在地面上流动,我站在流水里,一种彻骨的寒冷让我几乎失去了知觉。扭头看父亲,他仍然保持着均匀的速度和固定的姿势,他的身上似乎有源源不断的力量,不停地扫啊扫,身后的雪总是薄薄均匀的一层,他几乎让天无可奈何了。
有穿了狐皮的女人,鬼影一般经过;有满嘴酒气的醉汉,摇晃着走过;还有一些小孩子,很晚了还在打雪仗,他们的笑声在雪里头愈来愈远……这些都让我向往,我的四肢及某些器管即使完全失去知觉,也无法停止想入非非,而父亲却不为所动。见此情状,我只好又一次惭愧地低下头,学着他的样子弯下腰,低下头一下又一下继续清扫。
一个冬天,我就这样在绝望中与风雪抗争着,像是面对毫无人道的强权。有时我会萌生逃跑的念头,可一看到沉默无语的父亲,我又一次坚持了下来。在每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我的内心常常产生胆怯,我觉得不足以或者无法承负这个使命,可又意识到这就是命运,一切抗争都无济于事。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拼命地挥动双臂,连脚前的一小块地都无法扫干净,因为雪太大了,落得太快了。
我看到风雪中的父亲,这时正佝着腰、低着头,背上、头顶上全是雪,以我熟悉的速度重复着多年来固定的姿势,像一个肥胖的怪物在黑夜中移动。我不知道自己的速度与动作能不能跟上父亲,但我分明感到自己正在快速衰老。
现在,我已经分不清哪一个是我,哪一个是父亲,也许,父亲已经逝去,雪地上留下的,一个是我,另一个是我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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