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柯评电影：《妖猫传》
2022-02-06 19:27阅读：
《妖猫传》解开了我最大的疑惑，陈凯歌到底缺什么
这些年来，每次陈凯歌的电影出来，我都忍不住去看了。看了以后，回味电影，故事也有了，画面也不错，但总觉得差了一点什么。
《妖猫传》也不例外，又一次让我体会到这种失落。
每个演员看起来都很好，金碧辉煌，故事也诡谲悬疑。然而陈凯歌作为导演掉链子了。他到底在说什么？他到底想说什么？这个电影的主题是什么？
爱情？诡计？大唐气象？怨毒？宽恕？无上密是什么？空海在船上看见抱孩子的妇女笃定安详，却不能理解。我看了陈凯歌的电影，也不能理解。
看电影就像做爱，前戏挑逗，中场澎湃，高潮巅峰，然后归于平静，令人入圣。但看陈凯歌的电影，每次都是前奏勾人，中场给力，最后以为高潮就快来了，片子忽然就崩坏了。
因为《霸王别姬》那一部的巅峰体验，我们当陈凯歌是大师，想去看到大师用惊心动魄的力量，直击我心。但每一次都失落。
事实上，这些年来，不止是中国观众当陈凯歌是电影大师，外国圈子里也有他的一席之地。《十分钟年华老去》这部世界电影大师集体秀，15位世界大师级导演，每个人10分钟拍一部微电影，放在一起PK。相当于国际版的“导演的诞生”。这里面唯一的中国导演，就是陈凯歌，他拍了一节《百花深处》，还算不错。
作为观众一次又一次对陈凯歌的电影抱以希望，然后一次又一次踏空。他就是一个没长大的男孩，无法承担艺术的道义。艺术就是我死以后，哪怕洪水滔天，敢入地狱，也敢上天堂。
也许我们这些观众和陈凯歌导演，彼此都误会了对方。据说当年《霸王别姬》是徐枫选的故
事，徐枫力推主导的，陈凯歌只是执行了。所以，《霸王别姬》有一种特别的纯粹，主题鲜明。
陈凯歌作为《妖猫传》导演掉链子了，犯的还是老毛病。什么都想突出，就什么都没突出。爱情？诡计？大唐气象？怨毒？宽恕？无上密是什么？空海在船上看见抱孩子的妇女笃定安详，却不能理解。我看了陈凯歌的电影，也不能理解。
《长恨歌》说的什么？说的不是恨，是至深的爱。帝王将相江山美人，都是权力色相。唯有唐明皇和杨贵妃谈的是恋爱，所以长恨歌不朽。但在电影里，这个主题被弱化丢一边。变成了白鹤少年队杨贵妃的爱。
陈凯歌几乎所有的电影都没有骨头，那种硬邦邦的骨头。东方奇幻炫彩华章也好，社会批判题材也罢，他完全没有自己的中心思想。除了《霸王别姬》。
《霸王别姬》，是有极其明确的骨头的。
程蝶衣的一生，从被迫反串扮演女儿身，到承诺必须爱上霸王，再到最后自杀。哪怕是一错到底，但从一而终，那也是人生的意义。“说好了一辈子就是一辈子,少一天，少一个时辰，少一分，少一秒都不算一辈子。”
说好了演虞姬，就要做到。程蝶衣为自己的一生，赋予了一个意义，走到镜头，他也无悔，内心是平静而完整的。他得到了他所追求的意义。
电影，必须有意义，有且只有一个最核心的意义。
就像人生一样。
没有意义的人生，无法活下去。
没有核心意义的人生，就是糊涂人。稀里糊涂过一生。
上一个百年，最残酷的莫过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最残酷最考验人性的，莫过于奥斯维辛集中营。
有个心理学家叫弗兰克，他就完完整整经历了二战，并且，他还被关进了集中营。漫长的牢狱生涯，使得他除了活着，几乎一无所有。
法西斯的集中营里，杀人如草不闻声，大量用毒气消灭无辜的人口。弗兰克也不例外，他的人生被摧毁，他的父母、哥哥、妻子，要么死在牢狱，要么被送入煤气间。
在集中营里，有的人麻木不仁，陷入自我保护机制，这是为了避免痛苦，变成行尸走肉。还有人彻底放弃人类的尊严，变成动物禽兽一样，抢食物，抢死掉的人的遗物。二战结束后，集中营幸存下来的人，基本上都精神出现问题，留下严重的创伤后遗症。有人崩溃自杀，有人变成恶魔，要疯狂杀人复仇。
但是，也有人坚持了下来，回归了正常的生活，那就是弗兰克，弗兰克思念他的妻子，怀着深深的爱。他想活着看看，这世界到底走向何方。
弗兰克则从这段经历里，感受到了最深刻的意义。
在弗兰克看来，人最关心的并不是获得快乐或逃避痛苦，人最关心的是了解生命的意义，如果某种生活有意义，即使需要人为它付出代价，人也会为它去受苦。
阿多诺有一句大名鼎鼎的话：“在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我年轻时候读到，觉得很有道理。人类经历了那么恐怖的人间屠杀，怎么还能文质彬彬写诗？
但渐渐年纪增加，人生阅历和经验更加丰富之后，我确信，弗兰克才是对的。在奥斯维辛之后，人们仍然要继续写诗，要心怀爱意，要坚持信仰的价值和意义。
弗兰克在被关进集中营之前，就拿到了美国签证，可以离开危险的欧洲，躲到安全的美国本土去。但是他舍不得抛下父母，他选择了留下来，和家人一起面对死亡危险。
弗兰克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发明了“意义疗法”。
赋予生命意义，是人类最高的文明。其实古今中外，对于意义的感受，都是相通的。最典型的就是爱情。
有首老歌唱道：“人海之中，找到了你，人生匆匆，心里有爱，一世有了意义。”
《水浒传》第二十回，有这么一段话形容女人为了爱情而表现出的勇猛：“若是她有心恋你时，身上便有刀剑水火也拦她不住，她也不怕。若是她无心恋你时，你便身坐在金银堆里，她也不睬你。”
这就是爱情的意义。
因为，生命必须要有意义。
这就是《霸王别姬》抵达了伟大的原因，它是有意义的。程蝶衣的死，是有意义的。油彩脸谱是有意义的，姹紫嫣红和断井残垣是有意义的。
霸王和虞姬的爱情故事。
杨贵妃和唐明皇的爱情故事，全盘崩溃，两个深爱的人，彼此算计。但杨贵妃成全了唐明皇，就足矣。什么丹龙白龙，化为偏执的妖猫复仇，根本就画蛇添足。梦枕貘的原著就不是作家的最好作品，远远不如阴阳师安倍睛明的故事。
结果却是杨贵妃变成了一个被骗的傻逼，在石头棺材里苏醒了，活活被闷死了。她的成全与牺牲失去了意义。白居易呢，明知道他最迷恋的杨贵妃死于骗局，唐玄宗的真爱也崩盘了，干脆就认账了，只管作品歌颂真爱去了。
电影里的白居易知道自己写的是什么嘛？《长恨歌》里唐明皇悔恨不已，上穷碧落下黄泉，发现杨贵妃变成仙子，也要约定再续前缘。这跟“骗子唐明皇和傻逼杨贵妃”的故事，是完全对立的啊，就这么骗自己然后全盘接受？也不管观众受得了受不了。
陈凯歌总想做翻案文章，推陈出新，但翻得一塌糊涂，老司机总是翻车。他毁掉了唐玄宗和杨贵妃的爱情故事，也就毁掉了意义本身。
妖化的黑猫那种偏执病态是爱情吗？那是恋尸癖好嘛！
其实，电影再深刻，也深刻不到哪里去。电影的魅力，在于强调。用活生生的人物和故事，让我们再一次相信意义。相信人心中的一点眷念，一点光明，一点哀痛，一点意义。我们去电影院看的，是重温，唤起本来就有的情感和记忆，加以强化。
电影作为文艺的一种，号称第八艺术，同样要为我们提供意义，并且强调意义。
可惜了《妖猫传》，就差了那一点点，就能画龙点睛。何其瑰丽烧钱，却是一条死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