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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遇(短篇小说)

2018-05-14 08:48阅读:
  薛舒
  原载《人民文学》2018年第2期
  1
  周若愚坐在第二级台阶上,台阶一共有三级,花岗岩材质。石头把冷意从臀部传递至全身,周若愚打着轻微的哆嗦,上下牙之间咯咯的碰撞让他像一个喋喋不休的人。他穿得有点少,没穿棉毛裤,牛仔裤包裹的双腿并拢拱起,膝盖抵住下巴,这使他嘴里发出的有一搭没一搭的絮叨声听起来含混不清。他说话时始终低垂着头,仿佛要把那张布满青春痕的瘦脸埋进两膝之间。似乎有点害羞,或者胆怯,他不敢直视笑盈盈地看着他的林若梅。
  其实周若愚早已过了长青春痘的年龄,只是分泌过于激昂的荷尔蒙始终处于无法完全代谢的状态,脸上的疸痘才得以延续到三十二岁的如今,周若愚本不宽绰的面庞,便显得分外拥挤。不过,他似乎不介意自己的实际年龄与长相是否步调一致,没有人问他这种尴尬的问题,林若梅就从来不问,这就是周若愚喜欢和林若梅说话的原因。他对她几乎无话不谈,工作中遇到的尴尬事,无数次在母亲的逼迫下去相亲,他告诉她,其实自己一个人过得挺好,不需要结婚……林若梅对此不置可否,她惯常于用微笑替代语言。不过周若愚是很知趣的,他不愿意太过频繁地打扰林若梅,虽然这个平静生活着的女他的经常出现从不表示反感,但他依然告诫自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彼此关爱并不等于相互占有o周若愚不喜欢被占有,也不喜欢占有别人’他觉得,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是最好的,他不喜欢完全明朗化的关系,那会让他平白增加压力,并且,没有一点儿悬念的恋爱,无疑是枯燥乏味的。
  当然,这是周若愚一厢情愿的想法,他不能断定,这所谓的“恋爱”,林若梅是否认可。他和她的相处有些暧昧,周若愚喜欢暧昧的感觉,他认为,暧昧是一种情调,是一种温和的欲望,是有节制的激情,是欲罢不能、是恰到好处……难道不是吗?各自保留着属于自己的秘密领地,疲累或者烦恼的时候可以躲起来休息,当然,叫逃避也可以。人是需要给自己一所躲避的密室的,从干上现在这份工作开始,周若愚就这么想了。好在林若梅不反对他把他们的关系处理得有些“暧昧”,想必她也不希望被完全占有。
  周若愚垂着眼皮’言语基本流畅,在林若梅面前,他变得不再口拙。他已经
对着她倾诉了半个小时,用的是一种没有太多起伏的语调,他在诉说一个梦,听起来像一个处于瞌睡边缘的小和尚有口无心的念经:这几天我睡眠不太好,每晚都做梦,同一个梦……梦里的周若愚不停地挖着地道,像一^越狱的逃犯,怀揣着一颗自由的心,惶恐而又亢奋地劳作着。那可真是暗无天日,每次眼看要挖到世界尽头了,土层越来越薄,只要再来一锹,阳光就会像从天而降的洗澡水一样喷洒到身上。他举起铁锹,用足所有力气捅向薄薄的土层。一声轰响,尘烟蓬勃弥漫,然而尘土落定,眼前却是一道新的的夯土层,厚实并避硬,像一座石头山挡在眼前。周若愚筋疲力尽’绝望让他有种哭泣的冲动,他听见自己嗓子眼里挤出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哼哼唧唧,像过期的牙膏,干结、毛糙,需要用力才能一截截往外挤……说到这里,周若愚几近哽咽,但他没有哭,两眼是干涩的。他不可能在林若梅面前哭出来,并且,他也不觉得需要为一个持续的噩梦而哭。他看了一眼林若梅:梦而已,没必要担心’你说是吧?
  不等林若梅回答,他就撑住膝盖站起来,反手拍了拍自己臀部想象中的尘土:好了,我该回家了,再见。
  其实台阶一点都不脏,周若愚每次见林若梅,都是坐在她家门口的这块花岗岩上,这是一种最不易积灰尘的石头,因为光滑。倒是他的粗布牛仔裤上沾染着一些疑似油渍、颜料,抑或粉尘之类的斑驳色块。
  林若梅住在东区,比西区和北区更开阔,住所与住所之间布满香樟树的浓荫和应季开放的鲜花。天崇园是有钱人的首选,天崇园里的东区,是比有钱人更有钱的人才会选择的区域。林若梅是有钱人,有钱人林若梅却从不介意周若愚的唐突,他总是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可她不会生他气。
  周若愚转身,下台阶,沿着熟悉的林荫路向傍晚时分的天崇园大门走去。
  每次他离开,她都不会送他,可他的后背能感觉到林若梅看他的目光,微笑的、平静的,带一丝慈爱,还有点恋恋不舍。周若愚当然不会介意她从不肯迈出家门一步,她在家门口迎接他,在家门口听他说话,在家门口目送他……不过,林若梅会派小黑送他,一只矫捷而又安静的黑猫,她养的,聪明之极。小黑仿佛懂得主人的心思,周若愚说话的时候,它就趴在主人身边’和它的主人一样,它总是很耐心地倾听来客的倾诉。但只要周若愚一站起来,它就会躬身起立,尾随着他,一直把他送到林荫路尽头。
  2
  天崇园里的花开得比外面迟一些,季候已近仲春,这里却还开着十多株纷纷扬扬的櫻花。林若梅家门口就有一株,清风拂过,无数粉白花瓣落下来,铺满了门口的三级花岗岩台阶,没有人来扫。周若愚告诉过林若梅,不用扫,我关照过保洁工,别扫,这样我就可以坐在花隱就的地毯上,多好!
  林若梅从不反驳他,唯一坚持的就是,她不迈出家门一步,他也没被允许进人她的家门,门口的台阶就是她待客的地方。
  周若愚不介意,他喜欢这块花岗岩。事实上,这块花岗岩是周若愚替她挑选的,叫“白冰花”。其实,林若梅落户的位置,也是周若愚建议的。就是那次,他认识了她。应该说,是登记册和发票上的名字吸引了他,林若梅,他想,和万方数据自己的名字真般配,便指着电脑上的布局图,抬起眼皮,对来客说:这里有一棵楼花树,地势相对高,黄梅季也不会太潮,还是第一排,阳光不会被挡住……来客当然不是林若梅’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周若愚想当然地认为,他是登记册上那个叫林若梅的女人的丈夫,抑或,别的什么身份?不管什么身份,选择天崇园的就是有钱人,替林若梅置办居所的男人肯定很有钱。
  男客户俯下身,在电脑上看了半天,紧锁着眉头,临了说一句:等我去实地看一下再说。
  这还用看?周若愚想,没有人比自己更熟悉天崇园了,他每天要接待多少准备落户的客人啊!都市边缘的高档地段,绿树成荫,空气新鲜。周若愚工作的公司业务部设在园区营售管理办公室隔壁,一扇大门,两个工作间。他在这里工作了五年,新来的住户,几乎都被他见识过注册的名字。他喜欢琢磨那些名字,名字背后的面孔,他倒未必想见。他愿意根据名字,想象出主人的长相,抑或性情1如憨厚的“蔡毛根”、愚钝的“刘卫忠”,或者精明的“张林娣”、世俗的“王丽花”,他就没有想去认识他们的欲望。当然,憨厚、愚钝,抑或精明、世俗,都是周若愚对那些名字的印象,名字背后的人究竟是怎样的,他没有兴趣去了解。只有林若梅,令他在见到名字时,就陡然地生出了些许仰慕。他当然不认识林若梅,他仰慕的,只是那个名字。他觉得’叫林若梅的女人,应该是文静、优雅的’也许,身上还有着他人无'鎌得的美。
  三天以后,男客户又一次登门,周若愚已经记住那张紧锁眉头的脸。
  周若愚领着男客户走在堆满建筑材料的仓场,脑子里总是不由自主地跳出“林若梅”三个字,一伸手,就指向一堆石料中那块白色花岗岩:这一块叫白冰花,是特级,光度硬度都高,看这花纹,像雪天里的蝴蝶,飘逸、轻盈,不乱不杂,非常洁净,这么上档次的,找不出第二块了……周若愚暗想,“紫罗红”过于雍容,“帝皇金”有些庸俗,“蒙古黑”显得阴郁,“玉雪莲”名字不错,可花纹密集,喧闹了。对这些石材的名字、品质、用途,周若愚烂熟于心,那是他的专业,也是他的职业。白冰花,没有更好的了,与她的名字多般配,林若梅,不是吗?
  公司的小货车把男客户和各种材料一并送去了加工场,周若愚没有亲自跟去,他要立即赶到十公里外的城里,和一个叫“丁军芳”的女孩在“卡瓦”咖啡馆见面。这是母亲替他找的第六个相亲对象,之前五连败的战绩使母亲终于把目标指向农村。年轻的丁军芳以种蔬菜为生,包括她的父母、兄弟。这一家人,经营着一个蔬菜种植基地,天天在众多白色的大棚间穿梭劳作,可他们的脸色却不似白色的塑料大棚一般白。母亲说了,健康比什么都重要。周若愚完全认同母亲的判断,他准备去赴约,卡瓦咖啡馆。
  周若愚拐到仓场后面,按了下他那辆比亚迪汽车的遥控钥匙,车灯在白色的天光下无力地一闪,就像彼时周若愚的精神,颓唐而散漫。
  汽车驶出仓场大门,周若愚看了一眼对面的天崇园。正是春天的开首,园内的两排香樟树一路延伸,地上枯黄的树叶铺了厚厚一层。香樟树是春天落叶的,周若愚知道,不过,树冠上已经顶起一片嫩绿,可见,新叶也已争先恐后地长出无数。一棵树的叶子,在同一个季节里凋落与生长’真是一种残酷的自我更新,就好像,一个孩子必须目睹前辈的死亡,才能促成自己的出生。那么,周若愚忍不住想,人们是先注意到枯叶的凋落呢,还是新叶的萌发?他回忆了一下,发现自己是先注意到林荫道上随风飞舞的落叶,然后才看到树冠上的大片嫩绿。
  周若愚忽然想到,那位紧锁眉头的男客户,是否听从了他的建议,把宅邸选在了东区第一排的櫻花树边?櫻花快要开了,十天以后,那棵树就会绽放出满世界粉白的花,再过十天以后,就要漫天漫地飞雪似的谢落了。谢落的櫻花,比开在枝头的樱花更漂亮,周若愚一直这么觉得。他想,林若梅,大概会和他一样,认为凋谢比盛开更美吧?
  3
  丁军芳长得很像丁军芳这个名字,周若愚第一眼看见她,就觉出这应该是一个简单、质朴,抑或有些大大咧咧的姑娘。他领着她走向“卡瓦”大厅最深处的火车座时,甚至闻到一股实用主义的气息扑向他的背部。
  丁军芳把一杯蓝山咖啡喝得忙碌不堪,她不时用一把配套的小匙使劲搅咖啡’然后端起杯子喝一口,银色的小匙伸进嘴里舔一下,再插进杯子继续搅。金属小匙与瓷质咖啡杯碰撞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周若愚有些听不下去,他端起自己的咖啡,一仰头喝光。他想让丁军芳学他的样子,也一口喝掉算了,可是丁军芳没有接受他的暗示,只持续小口抿咖啡、舔小匙、搅拌,一系列动作,使原本应该简单、安静的“下午茶”变得无比烦琐而忙碌。
  周若愚从没见过把咖啡喝得如此辛勤的人,他都不好意思看丁军芳,只能盯着她那只拿小匙的手。手的肤色,是被母亲称为健康的黝黑,骨节突出,食指的第一节侧面突出得尤其显然,是常年使用劳动工具留下的茧,虽然是一双干瘦的手,但看起来很有力气,指甲缝里还嵌了一些疑似泥巴的污物,想必是从菜农赖以生存的土地中携来,黄黑的色泽,令周若愚想到“肥沃”这个词。
  不擅交谈的男人,好不容易想起一句问候的话:种蔬菜很辛苦吧?接下去,耳边就源源不断地传来丁军芳自豪的声音:种蔬菜是蛮辛苦的,不过我喜欢种蔬菜,种蔬菜比种果树好,果树一年挂一次果,蔬菜周期短,小油菜五十天,油麦菜四十天,青蒜六十天,“上海青”一个月,要是豆芽,一个礼拜,哈哈哈……丁军芳笑得很欢快,周若愚也忍不住跟着她笑了几声,笑完,很突兀地问了一句: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丁军芳一脸愕然地看着周若愚:名字?名字又不是我自己起的,我怎么知道我为什么叫这个名字?说完,机灵地反击道:那你说说,你又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周若愚张了张嘴,他想问她:知道“大智若愚”这个成语吗?但他没有问出口,他觉得,问她也是枉然,何必考验一个快乐的菜农?便改了口:水果生长周期比蔬菜长,可是水果卖得比蔬菜贵。
  丁军芳想了想,倒也同意周若愚的意见:对的,有道理。又补充道:还有呢,蔬菜要用大棚,果树不用,蔬菜还很容易烂,每一茬收成都损耗不少,反季节菜卖得贵,可是大棚要加温,也要花钱,就说冬天的黄瓜吧……丁军芳一说起蔬菜就没完没了,她用声音带着周若愚参观起她们家的蔬菜种植基地,从一架大棚走到另一架大棚。周若愚的耳畔布满了各种蔬菜的名字,眼前掠过一片片生机勃勃的绿油油、红彤彤、黄灿灿,脑中却莫名地闪过一个名字——林若梅。他不由得想,倘若眼前是一个叫林若梅的女人,她会这么快乐而多话吗?
  相亲活动结束,周若愚开着他那辆比亚迪回到家。母亲小心翼翼地问:感觉如何?他回答“不错”。什么叫不错?母亲追问。他想了想:就是不讨厌。母亲皱纹紧蹙的面容霎时舒展开来:你主动点’过两天再约她一次,可别小看菜农’他们纖菜种植基地,一年收人上百万呢。
  周若愚想起适才两人在咖啡馆外面的停车场告别,他看着丁军芳那辆红色小宝马嗖一下从他眼前飞驰离去’快乐的菜农坐在驾驶座上,就像一整个还带着泥巴的大萝卜装在精致的雕花银盘里。周若愚钻进自己的比亚迪,忍不住咧了咧嘴,算是笑。
  周若愚没有告诉母亲,其实他不太适应丁军芳总是搅咖啡和舔小匙。还有,她那十个“肥沃”的手指头,让他既是敬重,又望而生畏。还有还有,一米六七的自己和她站在一起,好像比她矮半个头。当然,还有很重要的一点,他赚的钱,只能买比亚迪……母亲开始做长远打算:我要问一下介绍人,把人家的生辰八字要来,去算个命,看看你们的姻缘合不合……周若愚打断母亲,问了一句:妈,我的名字,是谁起的?
  母亲被问住了:你的名字?你爸起的?哦不,大概是你爷爷,也不对,好像,生你的时候,请你爸的娘舅家谁起的……记不清了,反正不是我起的,你问这个干什么?
  约会的时候,周若愚没有告诉丁军芳,其实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谁起的。人是很容易健忘的,周若愚活了三十二年,母亲就忘了他名字的由来。父亲十五年前患胃癌去世,头两年,他们还时不时地记挂他,这些年,渐渐地,不再频繁地提起他’不是刻意要遗忘’而是’内心里的确没有太多惦念了。每年清明节,他们才会想起他,去墓地祭扫一下。每次去扫墓,周若愚总会暗暗吃惊,他发现,墓碑上那张照片里的男人,太像他自己了,一年比一年像。辞世于三十九岁的父亲,把样貌停留在接近中年的阶段,而他的儿子,正马不停蹄地紧追上来,然后超越他,或者,与他一样,停留在某个并非预计的终点,永远不老。这么想想,周若愚心中就生出莫名的快感,通过墓碑上的照片,他提前认识了未来的自己。只是父亲的名字太平庸——周贵,刻在墓碑上一点儿都不起眼,更不会让人产生任何想象。这让周若愚略觉遗憾,他想到自己的墓碑,将来,他的子孙在清明时节为他扫墓的时候,会不会谈论一下刻在墓碑上的父亲抑或爷爷的名字?周若愚,虽然不算太出挑,太别具一格,但至少,这个名字他自己是喜欢的。只是已经无法考证究竟是谁创造了这个名字,母亲不记得,就无人知晓了。
  4
  周若愚坐在电脑前发呆的时候,其实是在研究那些名字。办公室电脑里有一份天崇园住户分布图,名字与宅邸一一对应,园区资深营售员唐小姐拷贝给他的。唐小姐穿着一套很正式的深色套装从外面回来,她刚去天崇园出席了一场新住户的人住仪式,她还戴着白丝手套,撑着黑绸阳伞,这使她看起来既庄重又假惺惺。周若愚问:唐姐,最新的住户名单有吗?拷一份给我好不好?
  尽管不属同一家公司,但唐小姐和周若愚的工作都是服务于天崇园的住户,他们在相邻的办公室工作了好几年,喝口茶的声音都能互相听见,起码的信任总是有的。唐小姐没有任何异议,唐小姐收起黑绸阳伞,进办公室,脱下白丝手套,打开电脑,用电子邮件的方式把住户资料发到了周若愚的邮箱里。
  两个星期过去了’不知林若梅是否已住进天崇园,周若愚在最新分布图上找了一遍,没有她的名字。也许唐小姐忘了更新资料,或者那个紧锁眉头的男客户替她变更了预订?他是林若梅的代言人,他主宰了她的一切,包括选址和装修风格。这当然没什么奇怪,周若愚看得多了,那些被写下名字的人,通常是没有自主权的,除非……他想起父亲的墓碑上,那张与自己越来越相似的照片,他想,等他到了父亲这个年纪,一定要为自己选一块合适的、喜欢的墓址,即便只是灵魂的栖所,他也不希望被别人主宰。
  周若愚想去天崇园走一圈,虽然他明白,分布图上没有林若梅的名字,实地去找,更是几乎没有可能找到,除非一户一户查。
  周若愚过于依赖对名字的感觉,他总是觉得,他能从名字中嗅出温暖或寒冷,和谐或抵触。前几次失败的相亲历史,在那些“女方”看来,也许是因为周若愚个子偏矮、过于瘦弱,抑或,他总是显得有些木讷的眼神,以及笨拙的口舌,甚至,他做的这份不讨女孩子喜欢的工作。可在周若愚看来,那多半就是名字的原因。譬如那个叫王艳丽的超市收银员,周若愚一听到她的名字,就像闻到了一股香烟老酒牙膏肥皂加卫生纸的混合气味,实在太接地气了,她让他有一种想去卫生间洗一下手,或者用洁厕灵把马桶洗刷一遍的欲望汲有那个叫徐紫嫣的小学老师,这名字让他想到一个坐在落叶中哭泣的矫情女孩,一不小心就把自己当成林妹妹的那种。还有一个,叫沈旖旎,周若愚几乎无法判断这个名字的气味,虽然“旖旎”的意思很明确,但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那个一边吃着肯德基土豆泥,一边说要减肥的胖乎乎的女孩,竟然可以叫“旖旎”。
  周若愚不是不知道,名字与人,常常是南辕北辙的,可他就是无法让自己不去计较一个人的名字。与一个女孩相遇,就是与她的名字相遇,和一个女孩相处,就得先与她的名字相处,名字是女孩伸向他的一只手,是他对她的第一把触摸。并非一定要惊艳,合适才是好的,再不济,就起个没有任何特点的名字,也比那些有着强烈气味却庸俗甚而恶俗的名字强。比如丁军芳,那是一个让周若愚没有抵触感的名字,当然,也没有脱颖而出的魅力,不冷也不热,不坚硬,也不柔软,当属中性。再比如林若梅,就是他钟情的名字,这名字,既有退让,又有恪守,既是柔和,又是沉稳,当然,更多的是一种不确定,似是而非的,飘逸的,带着一缕仙气。周若愚知道,那是他独有的,无以言表的感觉,这种感觉,他不指望别人能理解,所以,他也从未在任何人面前发表过有关名字的议论。
  那一日,周若愚进天崇园送一批加工好的建筑材料,与客户交接完,就向园内的东区第一排位置直奔而去。尽管布局图上没有林若梅的名字,但他还是认为,她要落户,一定是在他推荐的那棵樱花树边。天崇园很大,一条直通园区底部的林荫道,两边不断有分叉,第五个分叉口,向右拐,櫻花树就在一百米远的前方。花正在凋落,树却依然婀娜,还没走到跟前,周若愚就依稀看到嫩绿的枝叶间正落下雪片样的花瓣。再走近几步,却见櫻花树下的宅址边,三个男人围在一起争论着什么,其中两位年纪大一些,周若愚认得,是园区管理办聘请的保安和保洁工,另一位,就是那个习惯于紧锁眉头的男客户。周若愚立即转过身,幸好,他们没有发现他。
  周若愚朝园区大门方向走去,心里布满了甜蜜,以及一丝欣慰。布局图上没有林若梅的名字,肯定是唐小姐没有及时寅新,现在他可以确定,她落户在了他推荐的宅邸,从那位男客户和保洁工断断续续的争论声中,周若愚听出来,大概是保洁工清扫掉了男客户摆在台阶上的垃圾,可是男客户说那不是垃圾,是有用的……不管他们争论的是什么,总之,周若愚找到了林若梅,这让他近乎欣喜若狂。
  回到办公室,周若愚在自己的电脑上修改了布局图和名单,他没有告诉唐小姐布局图需要更新,他甚至希望唐小姐一直忘了更新,那样,就没有别人知道櫻花树边住着一个叫林若梅的女人了。周若愚有些自欺欺人,可他真的喜欢那个名字,他甚至希望,林若梅是他独自拥有的,不是那个人,而是那个名字。林若梅,属于周若愚,这两个名字,多么般配!
  走在天崇园林荫道上的周若愚,一想到这个,脸上就涌起一片红潮。
  5
  丁军芳的生辰八字与周若愚十分相配,母亲脸上的皱纹里嵌满了丝丝缕缕的喜气。这一次的相亲很顺利,女方没有向介绍人提过任何对周若愚的不满,唯一的希望,就是周若愚辞掉现在这份工作,加人他们的队伍,成为富裕的菜农家的新生劳动力。
  那么接下来,就该进入主题了。母亲说:下次碰头,你问一下军芳,选个日子去一趟她家,认认她的父母兄弟,毛脚女婿总要上门的,备上六样礼品,一'只鸡、一'条鱼......母亲辦着手指头算礼品,好像周若愚明天就要把那个辛勤的雜赚娶回家。
  事实上,婚事的进展的确超乎周若愚的预计,刚进人夏天,周若愚就从母亲的口中听到了自己的婚讯。他没有料到再过两个季节以后,自己就要结婚了,他只知道,他并未在任何节骨眼上提出明确的反对意见。在母亲眼里,他不反对,就是同意。周若愚有些疑惑,究竟是母亲把他送到了婚姻的当口呢,还是他自己下意识地愿意这么做?
  为这件事,他想,他应该去天崇园找林若梅谈谈。他已经好久没去林若梅家了,其实他一直想去,却因为最近一段日子,他忙于相亲,忙于约会,忙于应付母亲与菜农家众多亲戚的考察,忙于进一步了解丁军芳这个不柔软也不坚硬的名字背后究竟是怎样一个女人,忙于适应他从未涉足的蔬菜种植领域……入夏开始,天崇园的住户都喜欢闭门享清闲,直到初冬,他们才会忙碌起来。天崇园最热闹的时节,是初春和初冬,也就是樱花和菊花盛开的季节。所以这些日子,高大抑或低矮的绿植都趁着没太多人打扰而疯狂生长。这个季节,也是小黑最欢喜的日子,它常常逃出家门,奔出天崇园,奔过马路,来找周若愚。圆黑的脑袋贴住玻璃门,鼻头压扁了,周若愚坐在面朝大门的办公桌前,一眼就看见它。于是开门,小黑一头蹿进来。他给它吃火腿肠,什么话也不说。这是在办公室里,隔壁还坐着唐小姐,他怎么能像坐在林若梅家门口的台阶上那样,对着小黑说很多话呢?
  唐小姐看见了,总是笑周若愚:你应该找个女朋友了,去谈谈恋爱’不要总是和流浪猫混在一起。周若愚心想:和丁军芳谈?只能谈蔬菜了。可他嘴上说:不是流浪猫,是我朋友家养的。
  还是小黑懂周若愚,小黑默默地吃火腿肠,吃完就嗖一下飞出了办公室,像一道黑色的闪电。这让周若愚感到慰藉,他想,大概是他好久没去看林若梅,她想他了,派小黑来看看他,传递给他一些消息。
  傍晚,周若愚磨蹭着,直到唐小姐下班离开,办公室里没别人了,才起身,锁了门,过马路,进天崇园。
  林若梅的家还是老样子,樱花树巳经没有樱花,泛红的小串樱桃上满是被鸟儿啄食过的坑洼,香樟落叶早已被清理干净,这是一个没有落叶的季节。他在门口的台阶边站定,然后,他发现,林若梅早就看见他了。她靠在门口,看着他,微笑的脸温柔而又慈悲,没有一丝怨气。看她的表情,他就知道她并不责怪他这么久没去。可是她笑的眼神,不是一个恋爱中的女人的眼神,周若愚这么想,便冲她无声地笑笑,然后,在台阶上坐下来,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日子就已经定下了,结婚……林若梅家门口有一棵櫻花树,还有一些香樟树,却没有蔷薇,要不这会儿,空气里应该满是蔷薇的香气,热闹而又带一丝俗气。周若愚觉得蔷薇的确不适合林若梅,蔷薇花开的时候,一嘟噜一嘟噜簇拥在一起,太喧闹了,像一群群聒噪的女人。林若梅是个落单的女人,或者,在人群中,她是独立的,梅花一般,同一季开放,却一朵是一朵,不会拥作一堆。所以现在,林若梅家门口没什么花点缀,这样也很好,周若愚还是喜欢,毕竟,林若梅住的这一处,是周若愚替她选中的。
  这么想想,周若愚又有些伤感,其实,选定地方的还是那个有钱男人,他只是听从了周若愚的建议。可不是吗,那个他接待过的喜欢紧锁眉头的男客户,不管他是她的丈夫,还是她的情人,总之是他花钱替她买下了现在的住所。
  不过,周若愚从不去想,自己常常进天崇园找林若梅说话,这是否有失伦理。他的确只是说话,说话而已,甚至他都未曾进过她家的门。可他也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开她的丈夫,抑或她的男人。尽管什么都没发生,但他还是不愿意林若梅的男人误会。他相信她是柔弱的,又是倔强的,倘若她的男人误解她,她一定不会为自己辩解。所以,要是被那个喜欢紧锁眉头的男人撞上’
  岂不是伤害她?
  现在,周若愚终于把自己快要结婚的消息告诉了林若梅,他还说:也许以后,我不会有太多时间来看你了。说完,他竟不敢抬头看她的表情。他怕她悲伤,更怕她不悲伤,他担心她所有的情绪,好心情,抑或坏心情。所以,不等她表态,他就站起来,拍拍牛仔裤上并不存在的尘土,低着头说:好吧,那我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
  说完,他一直紧绷的心,突然松弛下来。
  小黑替代她送他,一直送到林荫道的尽头。他想,下次去看林若梅,不知道什么时候了,也许初冬吧。可那时候,他不是要准备大婚吗。
  6
  秋天到来之后,周若愚完成了辞职前的最后一批活计。丁军芳全家都急切期待着他去他们家做一名快乐的菜农,并且承诺,只要他放弃现在的工作,他立即就能拥有一辆“路虎”,以后小两口,一个宝马,一个路虎,携手奔向千万富翁。尽管周若愚对“马虎配”的说法不敢苟同,但他还是以“不反对”的消极态度达到了“同意”的效果,所以,他终于要迎来他的大婚了。
  周若愚是个负责任的人,他不想把自己的工作变成烂尾活留给顶他位置的新人,虽然他不知道有没有新人来顶他的位置。可是,他要去做菜农家的新女婿了’他必须干干净净地离开,包括他电脑里的客户资料,也要整理好一并留给后人。这么想的时候,周若愚觉得有些悲哀,自己才三十二岁,就要把“事业”交给后人,那么,他就是一个“老人”了?
  周若愚打开电脑,点击天崇园布局图,东区第一排,林若梅的名字赫然在目。他相信,唐小姐的资料已经更新过,应该也有林若梅的名字。不过,唐小姐是不会和他一样,对林若梅这三个字那么敏感的。他们的电脑里有那么多人的名字,唐小姐为什么要对林若梅另眼相看呢?好比周若愚,就不会对住在林若梅邻栋的那个叫“徐茂昌”的男人感兴趣,也不会对西区、北区、南区的某个叫“吴姗姗”“蒋玲玲”“乔娜娜”的女人多看上特殊的一眼。周若愚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相遇,是一种缘分,一个名字与另一个名字相遇,亦是如此。所以,周若愚才会在看见林若梅这个名字的时候,再也不肯忘掉,然后,因为偏执地爱上一个名字,而爱上一个人。
  说爱上也不确切,总之,别人是没法明白的,丁军芳也不会明白,只有周若愚自己明白自己。周若愚在电脑里的布局图上删掉了“林若梅”的名字,不管唐小姐的资料里有没有她,总之他不想把林若梅从自己手上丢给别人。然后,他又删掉所有工作以外的文件,关闭了电脑。现在,他还有最后一件活要做。
  周若愚来到公司业务部办公室后面的仓场,那里堆满了各种建筑材料。一堆石料中,有几块黑曜石的边角料,周若愚已经在锉床上加工出了坯子,现在,他要用黑曜石坯料刻一块小挂件,小到可以挂在胸口。
  周若愚拿起刻刀的时候,发现自己做了那么多年墓碑雕刻匠,这还是第一次刻那么小那么小的字,比墓碑上的字小多了。他要在黑曜石的一面刻上“周若愚”三个字,另一面刻“林若梅”三个字,看看,这两个名字放在一起,多么般配。他在墓碑上刻过那么多名字,他还刻过很多夫妻合葬的墓碑,他就没见过哪两个名字有他们这么般配的,简直天生一对。不过他也知道,周若愚和林若梅,本就是阴阳两隔的,所以,他们的名字,一定是出现在一块石头的两个面上,知道彼此在一起,却永远不能见到,不是吗?
  唐小姐穿着很正式的深色套装找到仓场里,唐小姐撑着黑绸阳伞,戴着白丝手套,唐小姐说:周若愚,我忘了带办公室钥匙。
  周若愚摸出钥匙交给唐小姐:你拿去吧,不用还给我了。
  唐小姐没问为什么,唐小姐拿着钥匙,一扭一扭地走了。她刚在天崇园里主持完今天的第三场落葬仪式,冬至时节的工作节奏就是这样,资深销售兼金牌司仪的这身打扮,看起来挺庄重,周若愚看着她的背影,心想:只是有点假惺惺。
  仓场里没有别人了,周若愚重新拿起刻刀,他预感到,这是他最后一次拿石刻刀了。所以,他刻得很认真,很仔细,很动情,他手里刻着字,脑中想着,林若梅是初春的清明搬进天崇园的,他们就是在那时候相遇了,现在巳临近冬至,日子太短,也太快……风吹过,石粉飞扬起来,呛得他眼泪都要掉出来,可他还是几乎一气呵成地把六个字刻了下来。直到刻完“梅”,天色已经向暗,他抬起头,眼前黝然一闪,是小黑。
  周若愚拍拍手’小黑毫不防备地跑过来,这回他没有火腿肠给它吃。周若愚把刻好的黑曜石挂件用一根早就准备好的皮绳穿起来,拴在小黑的脖子上,什么话都没说,只拍拍小黑的屁股。
  小黑一躬身,猛地弹跳开,嗖一下,冲出石料场,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向着街对面的天崇园飞射而去。
  冬至快到了,菊花开的季节,天崇园就会热闹一阵。周若愚顶顶不喜欢的,就是每年的清明和冬至,活人来来往往,把成片的绿植和花儿踩得七零八落。不过,这个冬至以后,周若愚就不在这里工作了,他要去做一名菜农了。
  周若愚把消息托付给了小黑,他想,林若梅会理解的,人和人未必要在一起,两个名字相遇,就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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