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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川有个赤壁街(散文)

2019-08-12 17:47阅读:

汉川有个赤壁街(散文)

湖北境内有五个赤壁,除著名的黄州文赤壁、蒲圻的武赤壁外,另有江夏、汉阳、汉川赤壁。汉川赤壁在县府西六十公里处,离我的祖屋就三四里地。有史料记载,汉川赤壁古称黄金湖,但我是相信它自古至今都不曾有过“黄金湖”的冠名。汉川赤壁在江汉平原腹地,古为云梦泽。我以为,黄金湖是古云梦泽的一个汊湖,积隆成陆后,才有赤壁一说。
汉川赤壁,曾叫赤鼻山。其实,汉川赤壁所在地并无山峦,其地是水乡,水乡多蒹葭,逶迤而去,一望无际。蒹葭是当地的主要燃料,人们叫柴火,成片的蒹葭叫柴山。所以,小时候,我们一直把赤壁叫赤壁山或者赤壁街。赤鼻何时演化成了赤壁,我无考,兴许是三国的赤壁之战、三国文化的浸润以及世俗的攀附心理,才让赤鼻华丽转身成赤壁了。至于赤壁之“赤”,也似有错讹。典籍说,这里的土壤呈红色,霞光一照,便一片赤红。清人沈竹坪曾诗云“壁横江战垒雄,汉南遗迹又雷同;
天明日出尘如洗,添得霞光一段红。”前两句暗含了历史上湖北五大赤壁争宠的历史过往,后两句描写的景色委实美不胜收,但我觉得这“红”,不过是文人对“赤”的一种附会罢了。赤壁之土不该是红色的。赤壁的土是沉积而成的青色或者黄褐色沙土,“红”,与它不曾搭界。
据说,赤壁在明清时代就是繁荣的集市了。那时人烟稠密,商贾云集,所以,人们俗称赤壁街。但我至今都没有看到关于赤壁街当初繁华的文字记载和实证。有人说,赤壁街现存有一处明代砖砌水井,足可见当时赤壁街的富庶。我以为,这水井只能说明明代先人的一种生活方式,并不能实证赤壁街曾经的繁华。我甚至疑问,本就是水泽之地,何以凿井而居呢?
我最初见到的赤壁街是凋敝、颓废的。彼时,赤壁街是湖北省直辖的中洲农场的一个分场,叫赤壁农场。在它的西边有我们生产队的一块百亩之巨的水稻田。因了这块地,我才走进了赤壁街。对于赤壁街,我自小都是向往的。不是因为它是口传中的街市,而是它的名头和耕作方式让我念念在心。那时,我十多岁,在我心里,县城就是皇城了,而赤壁农场是省属农场,能冠以“省”名的该是更有皇家气派,更何况以种植业为主的赤壁农场,插秧、播种、收割都是机械化作业,听说那联合收割机还是从加拿大进口的“康拜因”。人们把“康拜因“形容为穿山甲,它一过,稻谷秸秆应声齐刷刷倒下。“穿山甲”前面的铁齿吞进稻穗后,屁股后面就是秸稻两清,这少了普通农民的劳作之苦。这情景是壮观、稀罕的,令长期从事原始农耕的农民很是钦羡。
一九七一年的孟春四月,我第一次走进赤壁街。这哪里是街市啊,明清的繁华消失殆尽,早先的青砖黛瓦,连残垣断壁都没留下。农场清一色平房,呈两排,每排坐北朝南依次铺开,两排之间间距三四十米。这三四十米的路面算是所谓的街道了。路面没有古街古市的青石板,也没有行道树,泥质地上是马车碾过留下的歪歪扭扭、深浅不一的辙印。
阳光懒洋洋地在车辙里的残水中跳荡,偶有菜狗子飞身横过路面,溅起大小不一的泥团,三两只麻雀受了惊吓,从草堆上一跃而起,划破了宁静湛蓝的天空。远处的水边有零散的荷叶,妇人头顶遮阳的荷叶,弓着腰身,手中的“忙捶”(捣衣的棒槌)时起时落,似有临水涴纱的古意。这情景虽是农村司空见惯的,但它依旧不失为一种野趣。
进入赤壁街不足百米,便可见一口水井。水井圆口,井口四周铺有红砖。砖面潮湿,泛着赤色的光泽,砖缝间有顽强生长的小草,红砖之外一片泞泥。这大抵就是那口明代的古井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水井。我那地是水乡,早先不曾有过现代污染,而且水的自净能力强,水体清澈、透明、甘冽,口渴了,蹲在水渚,双掌一合,捧起来就喝,哪还需要打水井呢?它实实在在的存在,怕是另有计觎。水乡水患多,汛期水体浑黄,多泥沙,更有溺兽漂泊,也许是人们以防瘟疫才凿成此井。
古井边栓着几匹赤褐色的马匹,它们是赤壁农场专事拉马车的。这是我第一次看见马,也是我把赤壁街区别于普通农村的象征。它悠闲地立在阳光里,偶尔抬起头,脑袋左右一摆,蓬松的马鬃便旗帜一样飘扬起来。马的尾巴很好看,尾毛黄兮兮的,像玉米须。垂着,静若处子,若一摇晃,又像扭秧歌一般的生动起来。
胆大的同伴想骑马,我们几个搂着他的屁股往上一掂,没等他坐稳,马儿一个响鼻,四肢一踮,马上人一番前扑后仰,两条腿死死地越夹越紧,马儿越踮越欢畅,不几个回合,便重重地跌在地上。他爬起来一拐一拐地边跑边骂:“狗日的,还是老子家的牛听话!”
第二次去赤壁街是看电影《红灯记》。吃罢晚饭,一帮人火急火燎地往赤壁街赶。那时,兴跑片,一部电影几个地方在同一个晚上放,一盒胶片转完了,得等上一个放映地送下一盒过来。所以,一部电影往往不能连贯地看。冷场其间,汉子们会热议起电影中的人事。有的说,李奶奶屁股大,一看就是能生娃儿的女人,咋就没有一个亲生儿子呢?有的说,李铁梅腰翘好,模子正,谁要是讨到她做媳妇,一生为她做牛马都心甘。话越说越邪乎,说到荤处,便是一阵浪笑。远方有昏黄的车灯疾驰而来,场子里便一篇欢呼,仿佛盛典一般。这场电影一直看到半夜鸡叫。这是我有生以来看的最时长的一部电影。
赤壁街虽然是省属的国营农场,但居住条件和生活方式却是我们不屑一顾的。赤壁街的场民多外籍人,住的是大一统的低矮平房,红砖砌成,顶置红瓦。那时,农民把红砖瓦叫机砖、机瓦。在农人的潜意识里,机砖瓦不入流,青砖黛瓦才是正统,青、黛里有文化血统。而且平房的门脸小,也无农村民居惯有的堂屋和厢房,它的正室里放不下一张一米见方的八仙桌。尤其是军事化的建制,赤壁农场的场民吃食堂,每家每户的膳食自然少有普通村民随性的味蕾享受。所以,我的父辈们虽然都是地道的农民,但每每谈起赤壁街,多有心理上的优越感,觉得他们的日子过得实在是憋屈。
赤壁之战的战场之争,起自唐宋,所以,汉川赤壁街也一直活跃这段史料的纷争中,家乡人以为孙、刘联手和曹操的生死约架就发生在这里。湖北境内的五个“赤壁”之间,曾经为这场战争的发生地争得硝烟四起,谁都想定位其主。虽然早有定论,但我的故乡人似乎从来没放弃过努力。我的叔外公冯亚健老先生便是主力,他算得上汉川市最早,也是最完整考证、论述“汉川赤壁之战”的鼻祖。
一九七八年,他在结束了近三十年的牢狱之灾后,寓居在汉口的瑞安旅社。我去看他,他的案上放着二十多万字的手稿,书名就是《试论赤壁之战》,丁玲还为他题写了“汉川赤壁”。我疑问,既然早有定论,何必在古稀之年还劳神费力。老人家口若悬河地旁征博引,似乎那场战争是铁定发生在汉川赤壁。吾生孙辈,才疏学浅,不敢与之争辩。但我心中一直有个不恭敬的想法。叔外公是老报人,民国时期就是《湖北时报》专事时评的主笔,出狱后生活无着落,平日里就靠给《羊城晚报》等报刊写历史掌故赚稿费,他作为一个满腹经纶的老派知识分子,未必不知道汉川赤壁与赤壁之战绝无瓜葛,如此炒冷饭,恐怕就是为了果腹的银两。
后来,我的高中学兄,蜚声海内外的版画家、美术理论家冯君汉江也在几家大学学报,行赤壁之战的翻盘之事。但我从常识的角度看,这口水战除了有些的许学术价值,而对于颠覆历史定论,几无意义。据嘉靖《汉阳府志》称:“郦道元注云(汉水)左经赤壁北,则赤壁乌林相距两百里,非一地二名也,况操舟自江陵顺下,周瑜自江州逆上,两军相遇赤壁,则赤壁当临大江临平临嶂。汉川皆偏僻,非大战之地。”即便汉川有许多关于赤壁之战发生在汉川赤壁的传说,但并无立得住脚的实证。传说,毕竟成不了传奇,所有的穿凿附会不过是历史桥段而已。
尽管我和赤壁街只有两面之缘,现在是那般景象,我一无所知,但它终究是我故乡的一座城池。对于它,我好奇过,神往过,它留给我的记忆是简单的,破落的。这种记忆一如我留给穿补丁衣服的母亲的感情一样,岁月不曾磨蚀它。若我有缘再走进它的怀抱,它时尚也罢,凋敝也好,我还是用初心赤磊已对。
汉川有个赤壁街(散文)
叔外公手稿影印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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