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力娇小小说作品】
逃亡路上
发表在《小说月刊》2018年12期、《微型小说选刊》2019年10期转载
那头熊在河边喝水，看到一群人来到对岸，就趟着水发了疯似地奔过来。眼尖的长谷川举枪射击，部落长拦住了他。枪打偏了，子弹落到十几米高的树梢上。枪声激怒了黑熊，只眨眼功夫，它就逮到一个人，挠树皮一样把他的脸挠掉了。
这群人是开拓团民，现在正在逃亡的路上。
早晨起来，太阳才刚冒红，他们就发现关东军撤走了，驻扎在村东的小四班连人影都不见了，这才觉得大事不妙。正迟疑间，天空飞来了苏联的飞机，鸟群一样拉下鸟屎，部落长这才带着三百多名妇孺老幼，慌慌张张沿小路一路西逃。
小路实在难走，遍地荆棘，野兽出没。黑熊就是这地界的霸主，虎都不敢轻易冒犯，人却来了，这是黑熊生气的主要原因。
黑熊撕了人脸之后，大屁股坐在了一个人身上，这个人是长谷川的妈妈。老妈妈六十多岁，经它一坐两条腿顿时碎裂，咯吱声令人战栗。这
回长谷川没听部落长的，又一次举枪射击，很争气，黑熊应声倒地。
黑熊死后，大家一起奔向长谷川的妈妈，老妈妈没有死，只是疼晕了，双腿成了肉泥。经过大家的千呼万唤，她醒了过来，但腿已经不属于她了，腿和脚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有人为她绑上了止血带。
长谷川哭得顿足捶胸，她的妈妈双眼无神，愣了好半天，终于缓过一口气，摸着长谷川脸上的泪痕说，孩子，妈不能跟你回日本了，我们被政府骗了，当初来满洲就是个错误。你要是孝心孩子，就给妈一枪，别让妈遭这个罪了。
长谷川摇着头，泣不成声，但这只是他自己的意愿。不一会儿，问题就出现了，除了他的妈妈再次晕厥，大家又要赶路了。长谷川才十三岁，本来是应该去青少年义勇军服役的，太平洋战争那么需要人，但是部落长保他，说开拓团需要他，就把他留在了自己的身边。
十三岁的孩子是背不动母亲的，却又不能把母亲扔在这里自己走。可队伍已经准备再一次远行，部落长愁眉不展，对此没有吭声，他在等大家的意见，队伍瞬间出现骚动，显然是大家嫌长谷川的妈妈碍事了。
日头已经一杆子高，是往日吃午饭的时候了。每个人的肠胃都在闹腾，情绪都在冒烟，生死攸关啊，谁都不愿意把自己的生命耽误在别人身上。一个老太太说，长谷川，我走不动了，我留下来陪你妈妈，你和队伍走吧。
可是长谷川不干，妈妈养育他一回，四十八岁得子，恩情似海，他想和她一起逃生。
一位背着孩子的年轻妇女不满意长谷川的态度，她说，要么你背着她赶路，要么你和她一起呆在满洲，总不能扯大家的后腿，让大家陪你们一起送命吧。
长谷川对妇女的态度很吃不消，他认为她是过了河拆桥，就反唇相讥，若不是我打死了黑熊，你们现在说不定葬生熊腹了，何谈回日本？
他的话引起更多人的不满，他们顶撞他，此一时彼一时，活着就不要说死了的话，我们必须清理罗乱，减少障碍，轻装前进。已经有人积极响应，队伍徐徐向前移动了，如一囤子米，松动后四下流淌。
部落长把长谷川拉到人群外，小声说，他们说得有道理，想想办法吧。你妈妈的腿，是治不好的，靠止血带能撑多久？用不了两天，她就会流血流死的，不死伤口也会溃烂。长谷川平时就信部落长的，部落长把他视为自己的孩子，这会儿就哭着问，那你说怎么办？怎么才能让我妈妈的腿不烂掉，不流血。部落长的脸青了青，向他兜底，死是效忠天皇最好的出路。
长谷川沉思了，部落长的话让他冷静了许多。可是怎么个死法呢？把妈妈扔到这里，自己跟着队伍走吗？那妈妈肯定会让野兽吃了。由自己开枪打死妈妈吗？那怎么可能，那是天大的不孝啊。再不然就自己留下来陪妈妈，等妈妈咽气，可一个人怎能找到回日本的路呢？想来想去还是只有一条出路，结束妈妈。
可是由谁来做呢？
长谷川四下张望，发现人们都向他投来不满的眼神或仇恨的目光。忽然他向吉田正一奔去，吉田是开拓团唯一的警卫员，枪法很准，曾是著名的狙击手，后因视力下降，从战场下来归到开拓团。
长谷川来到吉田面前，九十度大弯腰，说，求你了吉田，帮我杀了妈妈。吉田杀过无数中国抗联战士，从不手软，但对杀自己人，他无论如何不能去做，就把头埋得低低，退到了人群里面，把自己掩了起来。
见吉田不干，长谷川又求别人，可别人也都和吉田一样，慌忙躲开，不与他对视。
队伍又出现了骚动，已经走出了很大一节，坚决又无情。长谷川对着长龙似的人流呼天抢地，求求你们了，别扔下我！该死的日本国，谁能帮我打死妈妈？！
砰砰两声枪响，两颗子弹落在长谷川妈妈的胸腔上，人们驻足回头，想看清是谁开的枪，可是人流太密集了，像两片云，很快就合上了，看不出任何迹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