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博客

窑匠/黄璨

2024-04-18 09:39阅读:


窑匠的容貌可以用一个“掉”字来形容。头是当地人喜欢称为草果头的形状,中间宽而上下两头略微地窄;两道不很端正的八字眉,眉梢一高一低用力朝上挤,眉尾顺着低垂的眼角一个劲儿往下扯,像一个人绷紧了力气站在上面仍会攀不住地往下掉;右眼几年前醉酒撞在一块尖角的石头上,从此看东西半明半暗且眼皮松弛,眼球半黑半灰几乎变了形,也因此看人时虽左眼十分地用力却并未显出多少的光。这一切都使63岁的窑匠一张黑瘦枯皱的脸像秋末即将凋零的槐树枝,黄不是黄绿不是绿,只萧萧瑟瑟满是枯竭的干树叶,风一吹便像是要裂开。
这大概同他近日的情绪有关系,实在沮丧到低头可见的那一片尘土里。一大早老婆又来了电话: “我说你把那泥疙瘩撂掉行不行啊,随便干点啥都比现在这样子强!”声音里既是气愤,又显出无奈,还隐忍着一种乞求,把她同样在近期呈现出的往下坠着的忧愁八字脸清晰地铺开在窑匠脑海里,让他只想找个地方远远逃了去,却发现根本就无处可逃。
首先,他不知该不该听老婆的话去村头帮那些土地承包户收土豆。秋收季节,村里连那些平日不大动弹的闲人都每日天不亮便急死忙慌地跑去地里收土豆,最好时一家两口一天就能挣它个三五百,半月下来厚厚的一沓子钱,让人捏在手里很有一种满足。然而,又怎能拉下这个脸去呢,谁不知道窑匠如今是村上开了很多好条件特聘回来的制陶非遗传承人,若真要贱下身子去地里同那些闲人混在一起挖土豆,不得被一些早就羡慕嫉妒他的人笑话死:“你不是能吗?村里给你那么大的房子那么好的设备让你出尽了风头,到头来还不是同我们一样在这土疙瘩里挣这一两毛的小票子,倒要看看你能张狂到什么程度!”——关于此类闲话,窑匠最近着实听到不少,让他很为头疼。
其次,他这次似乎真的是能不起来了,新建窑厂不单一分钱进项都没有,还把近些年老两口从指缝里抠出来的一些零七碎八积蓄全都搭了进去。不单计划在城里买的楼房打了水漂,还气得老婆跑到城里女儿家干脆不回来,以至于他早上给自己打荷包蛋打得稀碎从锅里捞不出来,只得草草地泡了半碗开水干馍糊弄
了一下肚子,便一个人鬼使神差地跑到旧窑这里,自己也不知道来这里究竟要干什么。
旧窑是三十多年前在东山坡底建起的一排干打垒的土平房,沿山脚很长的一溜,在当时也算得上阔气。只是几十年过去墙面早已残破不堪,有的地方甚至直棱棱扎出了当初和泥时掺加的干草。屋顶是原来那种沥青的“牛毛毡”,为的防雨防渗,也被一层黄泥厚厚地盖着(这地方可真不缺黄土)。一些飞鸟带来的草籽趁雨天在那里偷偷发了芽,竟被西北风在房檐上扯出一大片茂盛的草,蓬乱得像他此时怎么理都理不清的思绪。屋檐倒是特别,在西北独有的蓝色天幕下,用废的陶片一顺儿排开去,整的整,缺的缺,虽铺得敷衍,终究也显出制陶房的不同,让人幽幽地生出某种说不出的情绪。当然,这样的土平房也只能作制陶用,因着冬天的风会从屋檐漏缝处呼呼地往里灌,夏天雨又会滴沥嗒啦从屋顶往下漏,有时还会倒流入门让制陶间遭一些小水灾,将一些尚未烧制的陶坯稍稍淹掉一些。然而这没什么,陶坯淹掉还可以继续捏啊,当初谁家的窑房不是这样寒碜。只不过,在它不远处耸立着的一孔类似于蒙古包的圆形红顶窑,其马蹄形烟道自下而上赫然裂开的几条缝,将窑匠心里刚滋生出的那种说不清楚的情绪一下便说清了:一大早他心情复杂鬼使神差地跑到这旧窑来,是不知不觉想起了从前的一些事,心里既难过,又隐隐地有些刺痛。
想起十五岁入窑时,他还是个傻傻的愣头青,除了刚识得几个字,随后辍学帮家里放了几年满山跑的羊,其他的事都是眼前黑。单单这地方先天的资源优势,傍着十几里之外几座胖山上用舌尖舔一下都能感觉到咸咸的带滋味的红土,两千多年前的老祖宗们便在这里制陶了。“红山窑,地方小,三座铺子五座窑”,村里那窑口一度多得,眼睛随便往哪地方一搁都是好几座,树林一般密集的马蹄烟囱冒出来的烟火都可以把红山窑的天烧个半红。“靠山吃山”,老天是在给这里的人赏饭吃呢,若哪家孩子长大不选这个行当,别人虽嘴上不说,心里都不知会怎样地嘲笑。
然而,制窑这活究竟也算得上纯粹的技术工种。红山上拉回来的原生矿土先要用大铁锤砸碎筛出细土,拌水成泥包塑料里捂上四十多天成一坨一坨酵香味的泥坯,再揉面一样把泥团中的空气揉压出去并使泥中的水分均匀(俗称练泥),方可以放到陶车旋盘上拉坯。接着还有印坯(脱模)、利坯(修磨棱角)、晒坯、刻花、施釉、烧窑等等,程序极为烦琐。
尤其拉坯环节很是考验匠人的技艺。泥软好塑形,但它又绝不是好性子任你怎样的捏巴还不吭声。绞轮上立坯塑形前,先要在心里把器形一次想好想到位,梅瓶是瓶的身形优雅,米坛是坛的肚大实用,水缸是缸的端庄稳重。如若等泥坯在绞轮上转动时你才想这些,泥坯先就看不起你,既不配合你塑形,还会故意瘫了、歪了、塌了,让你手足无措满头大汗仍达不成心愿。而即便心里有了形,手法上也得格外讲究,该轻的地方不能重,该凸的地方不能凹,棱沿收尾处得小心翼翼手扶着,慢慢悠悠用指肚将余泥抹带出去,不留一点痕迹在沿上。就好比书法的运笔,逆锋、回锋、转锋、侧锋、中锋、铺毫,手起笔落,一招一式都得有定式,马虎不得。就好比那泥坯是你身体延伸出的枝叶,你的心、手、泥三者要有通感,心传手,手传泥,泥被传予了思想、生命力,才能呼吸有致,才能出来好的陶制品。整个过程得一个人心力集中,神思宁静,稳坐如钟,若稍稍斜出点浮躁,捏就的陶坯无论形制还是纹路都无法显出质感上的匀致,款形更不可能做到行云流水。
这都是极不容易达成的。记得初入窑那天,队上将他分到窑匠技艺最好的王窑匠那个制陶组,希望他能学出个名堂,让队上的外销陶器能多挣点钱。他自己亦第一天便踌躇满志穿了干净整齐的衣服,跑到王窑匠那里立誓要成为他那样的窑匠。那王窑匠人人眼中的好性子,说话不紧不慢,做事张弛有度,很让人安心。在他每天的慈眉善目中,十五岁的窑匠每天鸡一叫就翻身起床,清扫窑房,备当天的料,把王窑匠还有其他次一等的窑把式的茶水泡好恭恭敬敬递过去,待王窑匠悠悠哉哉把一根烟抽完,慢腾腾将身子挪到转盘处开始捏缸了,他才坐在轮盘不远处摇动那连着转盘的芨芨草编的粗麻绳,且一拉就是一天,以至于到收工时胳膊都抬不起来,腰都快断了。他是极想跟王窑匠好好学制陶的,而且他也相信自己肯定能学好。然而日子久了,他发现王窑匠虽然每天对他似乎是很用心,也很认真地给他传授技艺,可每到制陶核心处,却总找借口把窑匠支开,让他买烟去,让他院子里和泥去,让他到生产队说个话去,把自个儿那点看家本领封得像个牛皮袋子似的,一丝丝气都不肯漏出来,以至于半年过去,窑匠用了千百倍的力,仍是学不到基本。
也怪不得王窑匠,生产队像他那样的全活师傅一天能挣20个工分,比别人几乎要多出一倍。村里仅那么几个,不把自己的绝活守住,难道还眼睁睁让别人抢了饭碗不成?人啊,关键时候没法不自私,每天这20个工分,到年底兑换的粮食和钱能让一家人吃饱喝足,走在村里脸上光鲜红润的,你说谁家不羡慕,谁不说他王窑匠本事大。唯可怜刚入行还是搅轮工的年少的窑匠,为了能让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窑匠,像王窑匠那样拿队里最高的工分,只能白天不眨眼地追着王窑匠做活的手,像电影一样存在心里,还不能让王窑匠察觉。到晚上一个人躲在制窑房里连灯都不敢点,只借了清亮的月光一遍遍地演练琢磨,好几次差点还被队上当成了贼。等这些都干完终于躺倒炕上时,连村里的狗都不叫了,浑身像散了架一般。想一想,那日子简直像窑炉里一个不成器的废缸,落下去乒零乓啷能碎一地。
光这些倒也罢了,毕竟年轻,有的是时间和王窑匠斗心眼,把皱了的心揉巴揉巴抻一抻也还能在面上保持得平平展展坚持下去。关键是制陶这活弄不好还能要人命,让窑匠在亲历一件死亡事件后,常常对他十九岁时曾不顾父亲反对,拒绝当生产队长的选择产生一浪高过一浪的悔意。其实说起来也就一句话的事,赵窑匠六十五岁的父亲带着十五岁的孙女到红山的取土巷道挖土,不料巷道坍塌,爷孙俩再没能走出来。他当时也跑去现场看,没见血肉模糊的场面——人被红土严严地压在了下面,只看到赵窑匠和他老婆疯了一样地对着坍塌后的红土连哭带刨,旁边人则一个个吓呆在那里。那个惊心的场面几乎给窑匠造成了严重的心理阴影。即便后来他成了一名经验丰富的窑匠,每想起这事依旧心揪成紧紧的一团,嘴皮连着舌尖都跟着发麻。
那时候人命不值钱,而且后来证实是巷道一处原本就存在安全隐患,赵窑匠父亲自己疏忽导致爷孙俩遭难,生产队只给了一点安慰性质的物质安抚,随后也就风平浪静了。包括赵窑匠一家,料理完爷孙俩的后事,该干啥还干啥,并没有因此而不去巷道挖土不去制陶——在这里,除了制陶实在也找不到更好的营生。别人怎么想窑匠不知道,倒是他一个人偷偷跑到后山坡放声地哭,一边为赵窑匠家慈善的爷爷、漂亮的孙女感到难过;一边悔当初自己为什么不去当生产队长,偏犟牛似的要干这样让人既委屈又不省心的活。如果那时候当了生产队长,如今也就不会为着挖不挖土豆、怎么才能把赔进去的钱赚回来这些事烦心,很可能现在已拿上退休工资住进城里那干净的楼房安安逸逸享福了。想到这里,孤零零一个人站在旧窑屋檐下的窑匠心里又一阵子痛,连手机响那么大声都一时没有听到。


(节选)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4年第4期

我的更多文章

下载客户端阅读体验更佳

APP专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