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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晶洞(短篇小说)/徐则臣

2024-05-09 10:21阅读:
纯净水晶内留存的一滴经过千万年的水,让他发愿与伟大的时间为伍。生命中遭逢的“钱多斯时刻”却让他理想轰然破灭,水晶矿道意外塌方,中国老板异国神秘失踪,形如男人侧脸的紫金洞……徐则臣这一“在海外奇遇中国”的新故事,以精简笔墨洞悉人性明暗,时空、生死等多重主题交织一处,赋予短篇小说更为丰富的内蕴。

紫晶洞
徐则臣

认识齐桑纯属偶然。我们的翻译急性阑尾炎住院了,临时请的翻译要后天上午才能从圣保罗赶过来。按行程安排,这两天就是瞎溜达,没翻译,吃喝拉撒我们用英语也应付得了。但我不想浪费,来都来了,我想看看乌拉圭的紫水晶矿。众所周知,乌拉圭的紫水晶与巴西的齐名,颜色甚至更胜一筹;也是众所周知,我老家连云港市东海县是世界上最大的水晶矿石交易中心,乌拉圭的紫水晶和紫晶洞是交易的重头之一,所以,无论如何得看看。这是个专业的事儿,没翻译真不行。拐了几个弯才找到齐桑,他长住蒙得维的亚,现在做导游。听说我要看紫水晶矿,一口回绝了。他不接这一单。为什么?他之前可是数一数二的矿山翻译,据说中国人来乌拉圭找晶矿,都找的他。
“对不起,”他在电话里说,“戒了,不接矿山的业务。”
“我不买矿,一块指甲大的水晶都不会下手,”我向他保证,“就是好奇,文化意义上的,故乡意义上的。实在不行,我见一下小师弟总可以吧。”
我打听了,齐桑北大西语系毕业,比我低六届。后来去圣保罗大学读研究生,就留在了南美。
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三秒钟,“好吧。只导游,不导购。”

我们直接在阿蒂加斯城会合。城市周围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水晶矿,我们要去的是拉斯托雷斯矿,靠城市更近。碰巧齐桑做矿山翻译时在拉斯托雷斯待过一段时间。
乌拉圭不大,但他从首都开车过来,也是从南跑到北,午饭后才赶到。简单吃点东西我们就进了山。齐桑个头不高,戴一副深度近视镜,非必
要不开口,跟我见过的导游不一样。导游是嘴巴上装了弹簧的一群人。他对此的解释是:“我本质上是个翻译。”他说得没错,我们去了拉斯托雷斯的第一家大矿,矿主就说,齐翻译来了啊。那个大肚子的乌拉圭人像熊一样抱住了他。他们有两年没见了,就是在阿蒂加斯,齐桑做了最后一次矿山翻译。
拉斯托雷斯炮声隆隆,工人在炸石开山。炮声间隙里充斥着嘭嘭嘭的打钻声和咔咔咔的切石头与打磨声。这座山有大小好几家公司在开采水晶。流程都一样:先察看山体,湿润的地方用手提钻往里打,遇到岩石,继续钻,如果有水从钻孔和石头缝里流出来,那就意味着有了。千百万年前的火山运动时,水晶洞就被包裹在这些玄武岩里,火山岩有孔,水一点点渗进包裹其中的水晶洞,洞里便封存了大量的水。洞被打穿,水流出来,工人就明白找到了水晶矿。接下来是往钻孔和缝隙里放炸药,“嘭”一声,山石裸露出来,如果你运气好,第一眼就可以看到晶芽在太阳底下发出耀眼的紫蓝色幽光。剩下的就是想办法把规则和不规则的球体从石头中剥离出来。球切开了,便是两个紫水晶洞。
这是露天矿场的开采。另一种是地下矿洞开采,像穿山打隧道那样,在山体里寻找。当然有迹可循,紫晶洞就分布在一条条古老的火山熔岩流上。正在开采的矿洞有危险,矿主也视之为商业机密,齐桑就带我参观了几个废弃的矿洞。水晶矿脉已采尽,留下了曲折阴森的地下迷宫。咳嗽一声,无数的方向对我回应,仿佛离去的工人们还在劳作。我在地上捡起一颗破损的晶芽,应该是从母体上被碰撞脱落的。擦拭掉尘灰,晶尖依然凛利,颜色醇酽深紫,尽管只有小拇指头大小,盯久了,整个人也能坠入其中,如同纵身跃入蔚蓝的大海。
齐桑从事矿山翻译也属偶然。开头只是帮朋友一个忙,相当于我们的翻译紧急去了医院,托他应个急。他对紫水晶知之甚少,但熟悉南美历史地理文化,来客是台湾商人,想投资开挖一座矿山。老先生有钱有文化,齐桑肚子里的墨水和谈吐对了他的路子。齐桑就从临时工转成了正式工。一则薪水高,这行业暴利,一个上好的紫晶洞开采出来,打磨包装好,运回台北、广州等地,几十倍就翻上去了。谈妥一个项目的薪酬,够他在圣保罗的巴西人外贸公司干上一年,外加哼哧哼哧翻译两本西语小说的稿费。另一个原因,他的确被水晶给迷住了。这东西太神奇。台商盯着他不放,在其位谋其政,他觉得应该补补功课,就找了些资料,看完又逛了一家水晶博物馆,就是在看展中他被一块水胆水晶给镇了。
他从手机里找出那张照片。一块白水晶六棱柱原石,高32厘米,初看相当普通,下半段还有杂质,但是,他把顶端放大,再大,“看见没?”他问我。我瞪大眼,水晶到了顶端已经成了棱锥,在一个倾斜的锥面上,有一个小空间,在那个封闭的小房子里,有个泡泡模样的东西。
“水。”齐桑说,“一滴水。”
你能想象吗?那确确实实是一滴水,一滴现在还可以在那个封闭的空间流动的水。当水晶形成时,碰巧包裹了一个气泡,而这个气泡里恰好有一滴水,行话叫“水胆”。千万年了吧。就是说,这滴水已经存在了千万年,不增不减,不大不小,只要这块水晶不破碎,这滴水将继续存在千万年,永世存在下去。
“你知道我当时什么感觉吗?”
我等他说下去。
“我觉得我老了。时间,时间,”他举着手机,咽了口唾沫。那灵魂出窍般的表情好像又回到了博物馆。“太伟大了。我觉得我老得不行。我觉得我太渺小了。一个人实在不值一提。完全不值一提。玉环飞燕皆尘土,我必须做点有意义的事才行。”
“做水晶的业务?”
“对,我当时就这么想的。我要跟伟大的时间在一起。”紫水晶的着色过程也让他心驰神往。紫水晶就是一种石英,因为暴露在放射性物质中数百万年而改变了颜色。数百万年里,石英逐渐吸收存在于周围岩石中的自然辐射,这种辐射搅动石英中的铁原子,以可见光的形式燃烧掉多余的能量。正是这种放射性使水晶变成了紫色。铁的浓度越高,颜色就越深。又是时间的力量。我以为他要继续感叹,他却把目光从悠远的地方收回来,手机锁屏装进了兜里:“那会儿到底年轻,少不更事,轻狂。”
“那是理想主义。”转折有点突兀,但我还是顺着鼓励他。
齐桑一笑,“哪有什么理想主义,想当然耳。”
(节选)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4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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