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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李国文:不偷懒的学问(下)

2020-08-03 15:26阅读:
【对话】李国文:不偷懒的学问(下)
本文摘编自《我们这一代——滇云人类学者访谈集萃》
因篇幅原因略有删节。小标题为编者所加
李国文,男,汉族,1950年生,云南省临沧市永德县人。云南民族大学二级教授,民族学博士研究生导师,宗教学、中国古典文献学硕士研究生导师。致力于少数民族研究和教学40 余年,以对少数民族哲学思想研究和东巴教、东巴文化的研究著称于学术界,成绩斐然。为“云南省有突出贡献优秀专业技术人才”“云南省有突出贡献的哲学社会科学专家”“云南民族大学伍达观教学科研杰出奖”获得者。曾分别担任云南省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副所长、哲学研究所副所长,云南民族大学科研处副处长、处长,图书馆馆长。
陈燕,宗教学硕士,云南民族大学图书馆副馆长。
“汉族东巴”
陈燕:在对李老师的评论、报道的有关文章中,说您学习并掌握纳西族语言和象形文字,并以对东巴教、东巴文化以及少数民族哲学思想研究著称于学术界。所以,我很想知道李老师是怎样学习的,为什么要学习纳西族语言和文字?
李国文:你问的问题很重要,对一个从事少数民族研究的人来讲,学习并掌握少数民族语言和文字,与田野调查一样,也是一个基本功,而且它就贯穿在田野工作和研究工作的始终。你问的我学习纳西族语的问题,不仅学界朋友问过我,纳西族的学生、朋友问过我,就连我家乡的朋友也问过我,说:你是一个汉族,怎么会说纳西话,会懂纳西族的象形文字和“东巴经”?你是如何学习纳西语和象形文字的?你研究纳西族的哲学思想,跟学习纳西族语言、文字有什么关系?先说后一个问
题,回答其实也很简单,我们研究少数民族哲学、社会思想,属于思想、思维、观念、认识深层次的东西,人的思想、观念是用语言表述出来的,马克思恩格斯就讲:人类语言“是思维的外壳”,少数民族的任何文化知识、认识、意识、观念、思想,都要用语言表述出来,然后用文字(或自己的民族文字)记录下来。纳西族有自己的原始象形文字,并有用象形文字书写记录的东巴经,象形文字和东巴经是要用纳西语(包括古纳西语)来释读的,今天人们虽然把东巴经翻译出来了,但还是很难读懂它,为什么呢?因为有很多观念性、历史性的文化内容原本是隐藏在语言里的。可见,研究少数民族的哲学思想、观念,只有掌握少数民族语言和文字,才能真正研究出反映少数民族原始的、传统的、真实的思维规律性的东西——包括思维方法、过程、特点以及语言里所包含的原来含义和内在的东西。
【对话】李国文:不偷懒的学问(下)
1990年,李国文在迪庆州中甸县金江乡向纳西族东巴经师和开珍做调查
至于如何学习纳西语和象形文字,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因为它是一个过程,这个过程一直到现在。我一开始就注意学习少数民族语,其中除了我从小与少数民族生活在一起,后来一直接触少数民族,而有感情使然之外,研究的需要当然是重要原因。我大约是从1981年开始学习纳西语和象形文字的,到现在有30多年。我的基本体会是,学习民族语言的过程,就是把自己更好地融入这个民族的过程。学习中,对什么事都有好奇心,勤问、勤说、勤记是我的特长。我首先学会了用国际音标和纳西新拼音文两套注音系统去记录纳西语。在我的这些田野调查笔记本中,就记录有很多纳西语谚语、格言、寓言、歇后语、山歌、故事之类。除此之外,我每次到纳西族地区山区做调查,有一项工作是必须要做的,就是带着一本象形文字“东巴经”,或到东巴经师家里找一本“东巴经”,在火塘边抄写,然后请东巴经师用纳西语诵读,我便一一记音,然后直译、意译,再对经书里的特殊概念做深入请教和研究。比如,对东巴经记录的那些诸如原始公母(阴阳)五行以及天文历法的很多认识内容,就是通过这样反复学习、探究得出的认识。除了调查过程中要这样做之外,我平日的研究、写作中,抄写、描摹、注读象形文字和东巴经典,都是必须要做的工作。久而久之,也就掌握了象形文字和“东巴经”从写字到抄经到在东巴经师的讲读下进行记音、翻译、释义的整个过程和体系,然后发掘研究出东西来。这些不仅是学习纳西语的有效过程,而且也是研究纳西族哲学思想及其他文化内容必须完成的过程。不了解我的人,还以为我是个纳西族,就连纳西族的朋友都把我当作纳西族,见面只跟我说纳西话,有的则戏称我为“汉族东巴”,这是我的荣幸!
少数民族哲学思想研究的先行者
陈燕:在科研的道路上,您经历了那么多研究单位,又做了几十年扎实的田野调查,同时学习和掌握了纳西族语言和象形文字及东巴经。现在,想请李老师谈谈,您在治学道路上体会最深刻的事情。
李国文:我大学所学的专业是哲学,到研究单位则是研究少数民族,这在一开始,不免有改行的感觉。在最初的学习、研究过程中,涉及过民族史,以后又涉及宗教学、社会学(民族社会学)、民俗学、少数民族哲学;又随着研究的逐渐发展,涉及语言学、文字学(少数民族文字)、少数民族古籍文献乃至天文学、民族传统医药医学等领域。这些领域都是相互联系的。在这些研究中,着力最多的是少数民族宗教、少数民族哲学和少数民族语言文字及文献。但这里我想多说几句的是少数民族哲学思想的研究。
关于少数民族哲学思想的研究,在我国学术界可以说是一个全新的领域,它的起步始于20世纪80年代初。记得我第一次运用田野调查和纳西族东巴经文献资料,并以哲学方法分析、探讨纳西族先民的思维方式而写出的《古代纳西族哲学思想初探》一文的时间是在1980年,该文发表在《中国哲学史研究》1981年第2期。这是全国少数民族哲学思想研究领域公开发表的最早文章。正因为它研究得比较早,所以那时说少数民族有哲学思想,人们还不大接受,也还没有认识到少数民族有自己的哲学思想,甚至有朋友跟我开玩笑说:“李国文不务正业,研究什么少数民族哲学!”认为我提出少数民族有哲学思想是“乱说”!正因为如此,我在这篇文章中这样阐述了我的观点:
“在对纳西族古代哲学思想做了初步探索以后,我们忍不住还有几句话想说。多年以来,我们对少数民族哲学思想的调查研究做得极差。在20世纪50 年代末60年代初,我们国家曾经组织进行了大规模的民族调查,但对少数民族的哲学思想并没有给予应有的重视。即使偶然在调查资料中涉及哲学思想,也没有进行整理总结。所以,直到现在,这个领域几乎还完全是一个空白。正因为如此,我们写的中国哲学史也只能是汉族的哲学史,而不能成为名副其实的中国哲学史。这种状况反过来又给人一种错觉,仿佛少数民族根本就没有哲学思想。这不仅影响了一些汉族的同志,甚至还影响了一些少数民族的同志。有的少数民族的同志也否认本民族有哲学思想。但是,当我们对少数民族的哲学思想做了哪怕是仅仅一点初步探索之后,就会发现这种看法是完全错误的。……纳西族古代哲学思想的卓越成就就是一个有力的证明。……”
继这篇文章之后,我又陆续在《哲学研究》《中国哲学史研究》《社会科学战线》《中央民族学院学报》《云南社会科学》等杂志发表了《研究原始思维必须重视第一手资料》《从象形文字看古代纳西族时间观念的起源》《从象形文字看古代纳西族空间观念的起源》《纳西族象形文字东巴经中的五行思想》《纳西族东巴文化中的阴阳观念》《纳西族先民对宇宙结构的哲学思考》《纳西族象形文字东巴经中关于人类自然产生的朴素观》等文章。到了1988年,我获得了国家社会科学基金批准、资助研究的《纳西族哲学》即《东巴文化与纳西哲学》研究项目,这是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在该领域最早批准资助的单个少数民族哲学思想研究的项目。这些文章、著作的先后发表、出版,充分证明了我所提出的“少数民族也有哲学史”的观点。其成果也普遍得到学界的认可,尤其是《东巴文化与纳西哲学》一书的出版,得到了前辈们的肯定。北京大学著名教授季羡林先生在《中国文化》1994年2月第9期撰文《关于“天人合一”思想的再思考》中说:“今年春天,我在新创刊的《传统文化与现代化》杂志上发表了一篇论文:《天人合一新解》”,“阐述了我最近对东西文化关系的一些新的想法……不想竟引起了很大反响……”“在结束本文之前,我再补充一点关于中国少数民族纳西族的类似汉族‘天人合一’思想的哲学思想。我在《新解》中和本文里讲的人与自然合一的思想,都讲的是汉族的。对于少数民族的哲学思想,我很少涉猎,不敢妄说。不久前我收到云南朋友赠送的《东巴文化与纳西哲学》,赠送者就是本书的作者李国文先生。读后眼界大开。书中使我最感兴趣的是‘三、古老的宇宙观’。……作者叙述了‘动物崇拜型的世界血肉整体联系说’。……不用加任何解释,天地万物为一体的精神,跃然纸上。”著名哲学家任继愈先生则认为:《东巴文化与纳西哲学》“这本书是从第一手原始资料入手,有实际内容,不是泛泛议论,这种治学方法是正确的。”北京大学乐黛云教授在《读书》中《多民族文化研究的广阔前景》一文中说:“最近,读到李国文同志的《东巴文化与纳西哲学》《天·地·人——云南少数民族哲学窥秘》……真是眼界大开。……读了这些书,对于文学与文化的综合的研究,文化与哲学的跨学科的研究都有了很多新的想法。”
这些都是前辈们对我的鼓励。当然,后来有的评论、报道说我的研究“开了少数民族哲学研究的先河,引领了国内少数民族哲学研究”,这些评说我都不敢担。不过,这些研究,在当时来讲,是起到启示性作用的。现在总结这段研究历史,我的体会主要有两点:其一,我在少数民族哲学思想研究领域中取得的那点初步成果,是在前辈们的热情帮助、启发、鼓励下取得的。这个话,我曾在有关文章中反复讲过;其二,一个做学问的人,在治学方法、态度上,要不断地向前辈们学习;但在研究领域、研究内容上,则不能拘泥于前人的研究,不必走别人走过的老路,而要另辟蹊径,不断创新,这样才能有所发展,并研究出更新、更有意义的东西。

【对话】李国文:不偷懒的学问(下)
我们这一代:滇云人类学者访谈集萃
尹绍亭 主编
ISBN 978-7-5077-5955-6
2020年7月版
【对话】李国文:不偷懒的学问(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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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精选了20位中国人类学民族学学者的学术访谈,以赵捷、林超民、尹绍亭、李国文、杨福泉、邓启耀、何明等深根于云南地区的第三代人类学学者为主,亦收录曾在云南求学或工作过的日本学者秋道智弥、横山广子教授,澳大利亚唐立教授,美国学者施传刚教授,中国台湾的何翠萍教授5人的访谈记录。访谈中,他们不仅分享了各自的考察经历、调查足迹和成长轨迹,也谈到了云南等地的民族学、人类学调查,少数民族研究中心等大学学科建设的议题,以及对整个中国人类学发展的观察与展望,观点精彩,视野开阔,充分展现出一代人类学学者的学术追求与思想风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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