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博客

世界风云流水席

2022-05-22 14:16阅读:

第一次看电影《朗读者》,比阅读原作小说整整早了十二年,在仍然迷信奥斯卡颁奖礼的年纪,对影片涉及身体、历史与性别的议题似懂非懂,当然也全盘接受了导演史蒂芬·戴德利今天看来过于工整的商业类型风格。我一直以为《朗读者》要义是在反思,与大部分涉及二战及战后审判的文艺作品一样,直到借助译林出版社出版新译本的机会,真正读完这部小说。
本哈德·施林克的笔触干净,比想象中要冷静得多,深刻的法律学背景令这位身兼教授、法官、作家等身份于一体的作者拥有了洞悉人间的高度敏感。十五岁的主人公米夏埃尔遇到了三十六岁的女列车员汉娜,发展出一段看不见出路的露水之恋,这段情幻里有肉体之欢,亦包含少年于战后年代对“明日”的种种叛逆式冲闯,在为汉娜朗读各类文学名作的同时,步步陷入纠缠他一生的迷思。随着汉娜的消逝,米夏埃尔的少年时代告终,他与汉娜的重逢,已经是德国对纳粹历史全面清算的背景下,相逢难相识了。
小说里米夏埃尔与汉娜的迂回触碰,加上汉娜身上背负的二战时代历史,绵延跨度超过半个世纪,从1940年代一直延续到1990年代,按照普罗大众对于此类题材“荡气回肠”的期待,施林克完全可以用宏阔的口吻来讲述。如前所述,正是作者极为冷静的职业法学背景,令他落笔亦如追索法义一样持正而又举重若轻。小说第一部的第一句话是“十五岁时,我得了黄疸病”,首先以第一人称视角展开叙述,将“生死朗读”的矛盾冲突引至几乎将观众带入到现场的浸入体验境界中。这句平实不过的陈述,交待了男主人公的生理境遇,亦昭示了他与汉娜相逢的契机:他在大街呕吐的时节,来了一个女人,照应着他回了家。
此后发生的事情,很容易用“陷入情网”形容,这种形容又很难完全说明米夏埃尔与汉娜之间的真正隐秘精神关联。正值青春期的男孩与即将迈向中年的神秘女人,除了肉体上近乎相互抚慰的关系之外,更因“朗读”这件事情而产生了新的灵魂交集。从汉娜家,到很多年后的录音带,米夏埃尔对汉娜的“朗读”从单纯的灵欲春宵上升为对于一段历史的透视。当身为法学生的米夏埃尔在法庭上再次看见久别后的汉娜坐在被告席上,除了聚精会神、几乎忽略了旁人目光的注视之外,更想到了在战后德国欲言又止的集体沉默。
汉娜对米夏埃尔来说,从开始就是一个神秘的存在,他只知道她是公
交车员,也负气地登上她所在的列车。在理应以专业眼光审视战后审判的当儿,他为汉娜的内心辩解,勾连起了一代德国人心中的隐痛。这是《朗读者》给予读者的战栗体验中比较表层的一环。即便从阿伦特“平庸之恶”的角度,亦很难为汉娜曾经在集中营做过的事情开脱。但在法庭现场,汉娜相对于其他被告而言,害怕的并不是同一件事情,相对于面对犯罪事实的冷静与决绝,汉娜更害怕的是自己文盲身份被揭穿。
正是这一条线索,几乎贯穿了整部《朗读者》的隐秘叙事。施林克不断在行文中轻描淡写地对汉娜不认字这件事情点到为止,往往是一个非常微小的动作,也许会被读者理解成为是他们情感互动中稀松平常的细枝末节。在发展成亲密关系的一周后,他们仍然不知道对方的名字,米夏埃尔很忐忑也很仔细地问了汉娜,他一位汉娜早已经知道自己的名字,因为写有他名字的课本,就躺在汉娜家厨房桌子上。“可她并没有注意到”,施林克这样写了一句。
在他们的复活节出游行旅中,汉娜任由米夏埃尔选择路径与过夜的旅馆,甚至在餐厅点菜也任其处理,她所能做的,仅仅是在住宿本上登记上自己的名字,她说“我喜欢什么都不用操心”;汉娜也无法看懂米夏埃尔留在床头柜的字条,因而对他的离去产生误会。这些具体而微的动作细节,与后来真相被揭开时汉娜的倔强是同源,也是同步发展的。小说中对这道伏笔的态度客观到近乎冷淡,它构成了文本在后半段主要的情感张力,却在前半段担当了有些情节剧式的人物塑造功能。这是施林克笔风的一大特点,姿态冷静,其实静观万物,是度入骨髓的。
《朗读者》观照二战后的德国人精神史,但并不试图面面俱到,相反,通过对米夏埃尔心路的变化反托汉娜灵魂深处对自身处境的挣扎与傲慢,书中有一段,汉娜对米夏埃尔说:“你又逃课了吗?”,可以将此理解为稀松的责备,联系后文,实际上是汉娜对于她不曾经验的智识教育体系本能的渴慕,而无法言说之下,只能通过对正在念书的米夏埃尔的责备得到宣泄。全本书不对任何人的行迹下上帝式的主观评判,泰半自然是因为作者取了米夏埃尔的第一人称视角,另一方面,小说中透过米夏埃尔,并非没有对二战中的一整代的德国人作道德评判,只是对象是非常广义的,并非经由一两次审判便可以厘清。
这当然也不是小说最吸引人的部分,除了对这段情牵半世纪的说不上是爱恋抑或集体无意识的平铺书写,小说借由男主人公之口,作了一些精神层面的叙事尝试。米夏埃尔的这段关系深刻影响到了他日后与其他女孩的交往,而他将汉娜铭刻在心的方法,除了不断通过“朗读”这一实体经验反复延续,就是在记忆深处复原两情相悦时期诸般感官体验,这种体验不仅停留在文字上,更穿破文字,沟通了视觉、听觉、嗅觉甚至童年经验,几乎调动起了主人公所有能够知觉的身心部分:他清楚地记得“那栋旧房子虽然高度一样,却是五层楼,底楼使用的是金刚钻磨削过的方形砂石”,在汉娜家里的浴缸里洗澡时“听到热水炉在发出低沉的轰隆声”,汉娜给予他的温暖令他直接追忆起了自己四岁的童年时代。种种描述,看似在纯然描述,其实都在向读者宣示私家记忆的永存不灭。正如“朗读”行为在许多年后转换成为不断向监狱里的汉娜寄送的录音带,米夏埃尔五味杂陈的全面回忆,也在他试图用所有感知吸收的过程中得以落实。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无论是现实层面面对揭开真相的汉娜而下不定决心再见一面,还是精神层面执守着短暂的花样回忆无法放手,米夏埃尔的倔强与汉娜的骄傲殊途同归,他用退回到私人经验的左右为难对抗汉娜同样源自自身特殊经验而铸成的悲剧。《朗读者》透过大历史下的一桩个案,审视的其实是两个有缘相濡以沫却永远无法携手共度的倔强灵魂。学会了写字的汉娜在出狱前夕走上了人生末路,如同她一生活在悖论里,成败皆为她的主体意志困死。米夏埃尔亦将大半生托付给了这段通过对歌德、艾兴多夫、海涅甚至他自己创作的文字的朗读而无限接近其实不可能接近汉娜的苦恋。他们的触不可及,开始是因为德国惨痛的历史,终结为个性的宿命。
在寄给汉娜的录音带里,米夏埃尔除了朗读,从不诉说任何私人句子。他第一次去监狱探望,也是一生中最后一次见到汉娜,他非常精准地记得去看汉娜那天是星期天,“她的声音依然年轻甜美”,纵然他们在久别重逢时,只能试探地询问,伤心地告别。米夏埃尔在相见时想到“我这一生中没有给她留出一席之地”。他在审判之后给予汉娜的一切,基于一种道德责任约束再三的精神重访,在最后时刻,他或许明白了,自己的自责是要背负一生的。因为他虽然曾经拥有过美好的时刻,但毕竟是受了严重内伤的一代德国人的后代,刻骨的无望,与铭心的无妄一样,最终都会逝水东流。作者早已洞悉了一切:这是他无法逃避、最终要付出的终极代价。
世界风云流水席

我的更多文章

下载客户端阅读体验更佳

APP专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