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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在办公室忙于业务,我的手机响了,接听,传来一个粗喉咙大嗓门儿的男子声音:你快到市二医院来一趟,我昨天到这儿的,给孩子来看病,找不上头去,住不上院!
我听着这个声音这样冲,很是耳熟,又想不起来是谁,问他,你是谁?
他说我是谢志军。
我愣了愣,在城市里想一遍,也没有这样一个熟人。猛然想起,是我生长的那个村儿的一个农民,我脑海里出现了大兴安岭余脉连绵的群山,群山中间那个村庄,放学后几个孩子上山割草,后面跟着一个更小的孩子,短腿,细脖子,大脑袋,是我的同学谢志明的弟弟谢志军。他比我小几岁,小时候和他玩不到一起,大了没啥来往,我考上大学离开村庄时,他还在念初中,所以跟他不熟。他这么急地找我,一定孩子是急病。
我问他在医院的什么地方?他说在医院大门口,我问在哪个大门口?他停顿一下,说就在医院大门口。我说知道你在医院大门口,我是问你是在医院的东门口还是南门口?他火气冲天地说,这是啥鸡巴医院,咋还整俩门口,我进了城里就分不清东南西北,我哪知道这是哪个门口。我嘱咐他说,你站在那儿别动,我挨个门口找你。
我离开单位,骑上自行车匆匆忙忙往医院赶。我脑海出现了生长的那个山村,从地图上看,位于大兴安岭的深处,离阿鲁科尔沁旗所在地的天山镇近十公里路,天山镇离赤峰市325公里,乘坐班车需要四五个小时,那里的农民到赤峰市来一趟很不容易,有的终其一生也没来过赤峰市。他的孩子病一定是当地医院治不了,不得不来赤峰。这样一个没进过城的农民,遇到困难可想而知。
我们单位离市二医院只隔着两条大街,我急匆匆地赶到那里,先到了医院南门口,没见到他,又匆匆地往东门口赶,老远就看见在进进出出的人流中,一个满面污垢的农民站在门口东张西望,矮小的个子,褂子的下罢盖过了屁股,肥大的裤裆,眨着小眼睛东张西望,一脸的焦急,身边站着个七八岁的孩子。我喊他,他转过脸来看见我,像见了救星一样,慌里慌张地跑过来对我说,我昨天就到这个医院了,孩子得了紫癫病,听到邻村一个孩子在这个医院扎古好的,就打听着前来,坐班车到这儿医院快下班了,也没看上病,找个小旅馆住下。早晨上班就来看病,以为和旗医院那样方便,没想到这个医院楼层多,走廊多,过道多,科室多,看病的多。我楼上楼下,东跑西窜,急得满头大汗,找不上头去,快晌午了还没给孩子看上病呢。我着急了,这可咋整?忽然想起了你,又不知道你在什么单位,就给咱们村你的哥哥打电话,问明你的电话,就给你打。他庆幸地说,这要是打不通你的电话,就崴了。
我领着他们到门诊看病。屋子里医生正给别的人看病,我们站在旁边等待。谢志军焦躁地抓挠头发,那头发脏且乱,他说,我太渴了,早晨离开旅馆在街旁吃的烧饼就咸菜,那个烧饼的小摊真缺德,没准备水,没找到喝水地方,哪儿有水?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拿起医生桌子上的茶杯要喝水,医生抢过去杯子,说你不能用我的茶杯,谢志军急头白脸夺着杯子说:我不嫌乎你脏!这杯子里的水不喝都瞎了,让我喝它吧。跟医生抢杯子。
医生抢过去杯子躲闪着,一支胳膊抵挡着他,坚持不让他使。
我忙拦住谢志军,心里话,不是人家怕你嫌乎,而是人家嫌乎你。我问医生哪里可有喝水的地方?
医生说后院的水房有开水。
谢志军急切地说,不喝开水,凉水就行。在山上干活儿,哪有开水,我喝惯了凉水。
医生对我说,护士室有输液用过的瓶子,你给他涮涮,到卫生间灌水给他?
我到护士室要一个输液用过的瓶子,到卫生间的水龙头上灌水涮了几遍,灌满一瓶子凉水给谢志军,他一口气把一瓶子水全喝了,喝完大口地喘气,他是渴急猴了。他喘着气,抹抹嘴巴子对我说,真解渴!满脸的满足。
我说孩子也渴了吧?刚想去卫生间给孩子灌一瓶水,孩子说,我爸早晨在街上吃完饭给我买过矿泉水,爸爸没舍得喝。
我心中感叹,农民到城里看病太难了。
办理住院手续时,排队轮到我时,我跟谢志军要钱,他小声对我说,我去一趟厕所。窗口里的人朝我伸着手准备接钱,我说谢志军,你先把钱给我再去,他看看后面排队的人,有些紧张,忽然解开裤腰带,从裆部拽出一个布包,原来他把钱缝在裤裆里了。他一层层打开布包,露出钱,钱很脏,一元的,五角的,两角的,一角的,几张五元是大票。我说你这钱咋这么零碎?他说我不是种几亩地的烟吗,卖烟钱。我说在家咋不兑成整钱?他说我正忙得几里轱辘卖烟,孩子这病就挺不住了,我启上车票就干来了。我和他急三火四地数钱,队伍后面的人在催,窗口里的收费员说你们先到旁边数好了再交,别人先办理。我和谢志军到旁边数了半天才数清楚,交到窗口里,里面的人数钱又耽误了半天,引起后面的人不满,议论纷纷,我着急、难堪,身上出汗。
我领着他们去楼上的住院部,电梯打开后我随着人流走进去,谢志军领着孩子随着我走进电梯,电梯缓缓关闭,谢志军突然拽着孩子慌忙退了出去,并大声叫我:快出来,这屋没有窗户,关上门憋死在里面。
电梯里的人都笑了,我脸上很热,解释说这是电梯,关上门后往楼上走,到楼上住院部这个门就自动打开了。他牵着孩子战战兢兢走进来,关上门后他慌张地四周看。他小声说,原来这不是屋子,是临时搭建的小仓房。
到住院部的楼层,门打开,他第一个跳了出去,顺手把孩子一把扯了出去。惊慌地看着关上的电梯门,感叹,这小仓房比咱们村的小仓房能耐,装上人能上下跑。
我想,他回村后又有吹的了:我还坐过能上下跑的的小仓房呢!那家伙的……
谢志军的孩子住上院后,我工作很忙,只有晚上去看看他,坐在病床上,我们聊起小时候到山上割草,抓蚂蚱,逮蝴蝶的往事,聊起村子里的人和事,很是津津乐道。我打听他的哥哥谢志明。他瞧不起地说,你和他小学同学还不知道他的老底,完蛋,除了种几垅地,就是整个小破毛驴车做小买卖,忙乎一年白挠毛,捣不着玩意儿!要是村里选熊种,七十二熊第一熊!
他是恨铁不成钢的口气。他还说了他哥哥的一件趣儿事,他哥赶着毛驴车到北部的牧区卖菜,那里的居民都是放牧的蒙古族,家家养狗,他进了村街就扑上来一群狗,围着车狂叫,有的狗咬的车后尾巴木头卡卡响,他站在车上拿着皮鞭子左抽右抽,并催赶着驴快走。他的车上有一水桶鸡蛋,是用菜换的。有一只狗扑上车来,他吓得一趔趄,一鞭子把狗抽了下去,他站立不稳,一只胳膊插进桶里,从上插到底,整个胳膊全是鸡蛋青和黄子,大半桶鸡蛋全瞎了。
说到这里,他和他的孩子笑了。我虽然对那鸡蛋可惜,也笑了。
过了几天,他给我打电话,说孩子病好了,医生却不让出院。
我跟单位请假去医院看他,进了他孩子住院的屋子,他躺在床上,我问他孩子呢,他说让孩子躲藏到楼房背面去了。他说,孩子病好了,医生让再住几天,还不是想多挣我几天钱,我才不干呢!早晨护士进来给孩子输液,看见我躺在床上,吃惊地问病人呢?我说回家了,非要输液就给我输吧!护士转身出去了。他让我跟医生说说,给开出院手续。
我去见了医生,医生说孩子的病还需要住两天,不治彻底容易出现反复,如果他非要出院,开出院手续也可以。旁边的护士笑着说,你那个亲戚真能干,这几天帮助我们擦地,打扫病房,有一天早晨我们两个护士要往急救室扛氧气瓶,费了半天劲也扛不动,忽然氧气瓶走了,我们吓一跳,是他从我们两个中间钻进来扛着走了,小个儿不高真有劲。护士说着哈哈大笑。
我想可能是他在家干惯了,这样呆着难受,就想找点活儿干。
我送谢志军走出医院大门口时,他对我说,再回去到我家去呀,我家还是一个大门口。
我笑着朝他招手,心想,他对医院有两个大门口还耿耿于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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