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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老鼠洼的孩子
小说:
老鼠洼的孩子
吕斌

沙包、野草、灌木,山连着山,岭连着岭,没有人迹,瞅不见炊烟,在这荒无人烟的大山里赶路,让人联想到“强人”出没的地方,脑袋瓜子发麻。
史华望望远方的大兴安岭,起起伏伏的像巨大的野牛趴伏在地平线上。她往肩上掂掂挎包,抹一把脖子上的汗。傍晌午的日头正毒,她又累又渴,腿直发软,一提兜豆包就像一盘碾砣。
大学毕业支援西部,本想再苦还能苦到啥程度了,没想到分配到这样一所深山小学,听听这名字:“内蒙古赤峰市阿鲁科尔沁旗狼甸子乡老鼠洼小学”,这一大拖拉字记不住,也让人一听就是个遥远的地方。
野地的老鼠到处乱爬,有的还立起身子望望史华,胆儿可够大的。
“去老鼠洼?”在旗教育局办理手续时,旗教育局的打字员睁大眼睛看着史华,一副惊奇的神态,史华问她怎么了,她说:“那可是个富地方,盛产什么?老鼠!”
史华看看这个瘦丫头,嘲笑我呢,怎么的,我是来支援西部的,不是来图享福,让我到哪儿我就去哪儿,别说它盛产老鼠,就是盛产狼我也敢去。
临行,史华到旗教研室找了两张老鼠挂图,既然去老鼠洼,总会用得上;又到商店买十几个本子,哪家孩子买不起本子,送他两个,谁知道这良苦用心是否用得上呢?
听说刚毕业的学生思想简单,到社会上碰得头破血流才反省,倒有点道理,本来史华雄心壮志装了一胸,到条件好点的学校显显身手,却来到这种山沟子。
日头正午,史华远远望见一个山洼里升起几缕饮烟,她近似爬似地走上山梁,俯视下面,洼北坡稀稀拉拉散布着十几幢房屋,平平静静,听不到狗咬鸡叫。这就是老鼠洼。史华顺着羊肠小道一步一步往下走,见洼底是洪水冲刷成的沟,两丈多深,两壁立陡,一根圆木搭在沟上,沟这边,一群孩子在玩耍。史华来到独“木”桥前,觉得没法走过去。
孩子们停止玩耍,有的站着,有的跪着,有的坐着,瞪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史华。孩子们的衣裳打着补钉,袖筒裤筒很短,女孩子梳着羊角辫儿,男孩子长头发,尘土垢面。史华过不了桥,又急于了解孩子们,就在身旁沙包坐下来,装作歇脚。
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很惹眼,旧青布裤子挽到膝盖上,穿一双露脚趾头黄胶鞋,身子粗壮,宽大的脸膛,浓眉大眼,脑袋剃得光光的,汗珠子在光头上闪闪放光。他胆子挺大,竟走到史华眼前,背着手,朝史华嘻嘻笑,史华觉得他不怀好意。“光脑袋”猛然扔进史华拎兜里两个东西,退后两步依旧笑。史华低头一看,妈呀,兜里有两只老鼠,一只往下钻,一只往上伸着头,尖嘴嗅什么,吓得史华想扔掉拎兜,但又舍不得豆包,想斥责光头孩子,怕他们野性惯了,不会怕陌生人,说几句好话,或许能缓和。史华央求他说:“好孩子,快把老鼠拿出去。”
光脑袋满不在乎地抓出那个往上伸头的老鼠,盯着史华拎兜,说:“看那家伙的,吃得真欢。”
史华低头一看,哎呀,老鼠正在拼命咬塑料袋,已经咬开一个洞,大吃豆包。史华想把拎兜扔下沟去,见沟下有许多老鼠乱跑,心想干脆把豆包分给孩子吃。史华抓出两个豆包塞给光脑袋孩子,光脑袋孩子把老鼠扔下沟去,抢过去豆包大咬一口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兜里的老鼠拼命往下钻,史华不敢再拿豆包,把兜递给光脑袋,说:“你把老鼠拿出去,豆包你们吃吧!”
光脑袋提起拎兜往地上一倒,老鼠逃走,孩子们哄哄上来抢豆包。史华捡起教案本子,扯下一页纸,叫光脑袋:“你过来。”
他走过来,史华递过去纸说:“包上吃。”
光脑袋摇摇头,又咬一口。史华说:“你手不干净,老鼠身上的虫子都跑到你手上了。”
光脑袋看看两只手,说:“没有虫子。”
史华说:“那虫子小,你看不见。”
光脑袋不计较,接过去纸包上吃。史华发给他们每个人一页纸,他们无所顾忌各吃各的。
孩子们吃完豆包,个个喜笑颜开,友善地瞅着史华。光脑袋很大方地问史华:“客官要去哪里?”
“客官?”嘻嘻,怎么把古代小说名词学来了。史华忍住笑,朝沟那边村庄扬扬下巴。
光脑袋提提裤子,手叉腰,说:“此客官已经交过买路钱,放行!”他把“行”说成了“航”音,露出了无知的底。
孩子们跑到一丛灌木下,搬出一根圆木,趔趔趄趄上了搭在沟上的独木桥,如走平地,两根圆木并排放好,在上面走就平安了。
史华明白了,他们是故意拆掉一根,在这“打家劫舍”,这一套准是从瞎子说的古书或画册上学来的,这群“草寇好汉”,打劫的武器不是棍棒,是老鼠,老鼠洼的孩子,真有你们的特点。
史华没有立即过桥,问那个光脑袋:“你叫什么名字?”
光脑袋叉着腰,抹抹嘴巴,说:“好汉子坐不改姓走不更名,大名鼎鼎陈刚。”
孩子们歪着头,得意地笑。史华和气地问光脑袋:“你知道我是干什么来的吗?”
他笑嘻嘻地说:“过路呗。”
史华一本正经地说:“我是老师,来教你们的。”
陈刚眼睛一亮,扭转身,飞快跑上桥,朝村子跑,孩子们纷纷跟上,叫嚷着:“又来老师啦,又来老师啦!”
孩子们的嚷叫声把史华引到了村办公室。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正在打电话,见史华进屋,笑着点头,放下电话,伸着粗糙的大手接史华的挎包,说:“嗬呀,你是飞毛腿,电话到了你就到了,看累的,坐下歇歇。”
史华坐在办公桌旁的木椅子上,接过男子递过来的毛巾擦汗。他自我介绍是村长,还笑笑,脸上皱纹很多,是个憨厚人。村长用一个铁丝拧成把儿的茶壶给史华泡茶。
史华打量屋子,一张办公桌,桌子上一部电话,炕头一卷铺盖。
村长一壶茶没泡完,院子里的孩子们嚷乱了,村长咕噜一句:“撒群的鸭子。”放下壶走出去,门外响起他那粗喉咙:“小兔崽子,穷叫唤啥,都滚,看我打断你们腿。”
孩子们杂乱逃走的脚步声。
村长回屋,摇着头说:“这些孩子,从小没人教,先分来几个老师,都因为孩子野性,气走了。”
村长递给史华一杯茶。史华渴急了,边吹边喝,茶水往肚子里咽,心也往下沉。
见面说泄气话,村长后悔,改了话题:“你饿了吧?看,你来得快,饭也没准备。”
史华本来很饿,可是,她怎么吃得下去呢,她说先看校舍去,这是头等大事,没校舍怎么上课。
村长沉吟一下,说:“也好,你们这些读书人,总是先想工作。”村长把桌子上的烟袋掖进裤腰,夹起给史华准备的行李头前走了。
校舍离村子约摸半里路,校舍与村子之间是草地,杂草盖过脚脖子,蚂蚱蹦跳,彩蝶飞舞,显然,好长时间没人走了。村长介绍说:“头些年乡亲们还指望孩子识两个字,这几年没老师,都淡兴了,忙时让孩子忙忙田里活计,闲时随他们玩,长个硬身子,干庄稼活儿经摔打。”
一只老鼠发现了人,在草丛里三窜两窜,钻进了窝。
史华想,孩子惯坏了,都是因为老鼠。村长说:“这里老鼠算是没法治了,年年春天旗里都来几汽车人杀一次,猫狗吃了死老鼠,死绝种了,老鼠却没绝根。”
怪不的史华进村没听见狗咬鸡叫呢。
学校到了,孤独的三间房,房顶长了草,没有院墙。村长费了半天劲才打开锈了的门锁。屋子里阴凉,墙角一堆牛粪,一根扁担,一副水桶,东屋是桌椅板凳,大约是教室。村长带史华进了西屋,靠窗户一张办公桌,一张长条凳子,北面是火炕,炕下一个泥搭的火炕炉子,桌子、炕席厚厚一层尘土,屋地墙脚有几个老鼠洞,洞旁堆着扒出来的土。
村长抱歉地说:“条件太差了,本来房子要重盖,钱也有,学生不上学,乡亲们不愿意动手,你将就住着,下来秋就重盖。”
村长撩史华一眼,怀疑史华是否能呆到秋天;是呀,史华真犯愁能否呆下去。
村长从办公桌下拽出一把落满灰尘的笤帚,打扫炕上桌子上的土,把行李放到炕上。村长告诉史华,烧炕外屋有牛粪,吃水去村里挑。说是准备饭,走了。
剩下史华一个人,感到寂寞,摸摸这儿,看看那儿,心里沉甸甸的。嗳,念书时的理想、抱负,全落到了这个小屋。史华坐在凳子上呆一会儿,疲乏劲上来了,爬上炕迷糊着了。似乎工夫不大,被窗户外“猫咪猫咪”的声音叫醒了,有小猫?史华心一动,爬起来,忙走出门,撒目院子,却不见小猫,听到房后有脚步声,猜测是孩子们。家雀在树上吵叫,史华在院子里散步,孩子们在房两边探脑袋,史华一瞅他们,他们又缩没影了。一会儿,孩子们藏得不耐烦了,就在房后叫嚷、起哄,从房上甩过来土坷垃。
史华忽然想起带来的老鼠挂图,高兴得深一脚浅一脚进了屋,从挎包里翻出挂图,一张是活灵活现的老鼠,一张是老鼠解剖图,史华把两张图钉到房檐下,孩子们看见了嘁嘁喳喳,交头接耳。陈刚躲在房角看一会儿,先走了过来,站在挂图前看,其余的孩子也跟着围过来。陈刚惊喜地说:“呀,真老鼠!”
另一个孩子说:“看那家伙的,开膛了。”
陈刚问史华:“你这是干什么?”
史华说:“给你们看。”
陈刚又问:“你也知道老鼠?”
史华说:“比你们知道得还多呢。”
陈刚说:“我不信。”
史华指着挂图讲老鼠的身体构造,老鼠的危害,给他们算一笔账,一只老鼠一年吃二十斤粮食,一年就有几十万斤粮食让老鼠糟蹋了。
孩子们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愣愣地看着挂图。陈刚说:“那怎么办呢?”
史华心跳起来,这些孩子看起来粗鲁,心灵却是美的,他们知道什么是好事,什么是坏事。史华说:“咱们动手打老鼠。”
陈刚问:“打老鼠,你给我们什么?”
史华猛然记起,旗里号召群众杀老鼠,杀得多的给予奖励,这些孩子也学来了。史华进屋拿出一个学生本子,举起来说:“谁打得老鼠多,奖给他一个本子。”
孩子们长年累月不上课,家长从不给他们买这样的花皮本子。他们非常高兴,围着史华又跳又笑,一个劲盯着史华手里的本子,纷纷说:“说话算数,说话算数!”
陈刚带头,用小姆指抹一口唾沫,甩在地上,踩一脚,这是发誓:一百年不行悔。然后都指着史华:“你的,你的。”
史华真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她还是学着孩子们的样子做一遍。
孩子们一阵胜利般的呐喊,欢呼雀跃地跳起来。
史华说:“你们别吵,先说下,报数时不能说谎,打死几只说几只。”
孩子们面面相觑,陈刚说:“我们不知道几个呀。”
史华兴奋了,她抑制住心跳,说:“这么着吧,我这就教你们识数,都进屋。”
孩子们争先恐后涌进东屋,抢桌子占凳,正襟危坐,瞪大眼睛看着史华。
史华讲得时候,心跳得剧烈,她终于给孩子们上第一节课了,一个年轻老师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多么幸福啊!
孩子们猴性难改,一会儿,就厌倦了,有的打哈欠,有的枕着胳膊伏在桌子上,有的往窗户外张望,陈刚在桌子上用指头画老鼠。
史华正着急,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村长来叫史华吃饭,看见这情景,站在教室门口朝史华伸出大拇指,笑着说:“老师,你可真是这份儿的,家家大人都熊不住,你把他们整住了,神,活神仙!”
史华腼腆地笑了。孩子们哄哄围上来,说:“老师,这么着没意思,咱们玩点别的吧!”
史华想,孩子们的心让老鼠牵走了,何不因势利导,边带着他们玩边教育他们呢。史华对他们说:“好,饭后咱们到野外打老鼠。”
孩子们高兴极了,纷纷跑回家去吃饭。
村长皱皱眉头,说史华:“你不该宠着他们。”
史华和村长并肩朝村子走,说着她的想法。
第二天,史华带着孩子们来到野外。山里的野外如画,绿毯子似的草地,波浪似的山包,山雀在空中鸣叫,有时,草地升到空中一只野鸡,前面蹿出一只兔子,蚂蚱不时地落到鞋上面;天高地远,心胸开阔。孩子们像活泼的小鹿,在草地上乱蹦乱跳。真想不到,这些孩子治老鼠挺有些门道,抬水灌老鼠洞,用沙子堵塞洞,点牛粪熏老鼠洞,个个忙得汗流满面,边干边给史华讲:“用沙子堵老鼠洞,老鼠扒洞口,沙子迷住它眼睛,它就出不来了。”
“老鼠怕烟,呛得它无处躲藏,闷死洞里。”
史华给他们讲草的知识,自然的知识,书本的知识,山外的事情。
孩子们专心听史华讲。
夕阳西下,孩子们累了,史华也乏了,都瘫坐在草地上,精神懒惰,有个孩子无所事事地一把一把揪着草。
史华看看日头,不早了,说:“咱们该回去了,明天你们喜欢干什么?”史华想先由着孩子们性子来,慢慢扭转。
“你给我们讲笑话。”
“讲什么呢?”
“讲你今天给我们讲的那些玩意儿。”
史华很高兴,说:“行,明天都去学校。今天到家,跟你们爸爸妈妈要二十元钱,进城领课本,还有书包用具什么的。”
孩子们都兴冲冲地拍屁股站起来要跑,史华叫住他们,说:“从今天起,咱们上学放学都要站排,陈刚!”
陈刚向前一步,立正站好,喊道:“有!”用手背抹一把鼻涕,蹭在裤子上。史华皱眉,他这个坏习惯,以后一定给他改过来。说:“再叫你名字,你答‘到’。”
“有——到!”陈刚挺挺胸脯。
史华说:“放学上学都由你领队,就是让你当这路长。”
“有——到!”
送走了孩子,史华拖着疲惫的大腿经过村头。两个妇女扛着猪草进村,她们在史华身后议论:“这个丫头可够能的。”
“三天的新鲜气,许能长远了?”
史华心一惊,看着两个妇女背着草进了村儿。史华想起了家乡,在那个深山小村儿,古来没有一个人考上过大学,史华看见父亲累弯了腰,哥哥长年忙于田里的活计,她想,庄稼人为什么世世代代劳累?我要考上学见识外面的世界,为山里人做点大事情。这里的人为什么怀疑我不能长远呢?
史华拖着步子挪到学校,沉沉地张倒在炕上,望着屋顶发呆。
窗户框上的最后一缕阳光消逝了,屋子暗下来,地上有老鼠跑动声,“吱吱吱”地叫着打架,史华更加烦乱。忽然,院子里有脚步声,史华机警地下炕,慢慢地推开外屋门,院子里空空荡荡,地上一块木板,木板上放个白瓷碗,史华拿开碗,里面扣着个酒盅一块肉,一页白纸。史华拿起纸,上面画着图:屋子墙角放块木板,板上放一块肉,酒盅扣着肉边,碗扣在酒盅上,一扯肉,酒盅放平,碗扣下去。
明白了,让史华用这法子扣屋子里的老鼠,看那弯弯曲曲的笔画,准是陈刚送来的。史华再四面环顾,通往村子的草地有人头晃动,隐隐约约露着半个脑袋。
史华进屋,端详这套“杀鼠具”,心里漾起甜滋滋的美意。
天黑了,史华才想起这里长时间没人住,电线被破坏了,没有灯,这野外只有她一个人,害怕,她紧张起来。外面响起了脚步声,很重,响起了粗嗓门儿:“老师在屋吗?”
随着声音,村长端着一个大碗,上面盖着毛巾,大步迈进来,急匆匆地说:“左等右等你不去,就着热乎吃吧!”
村长把碗放到桌子上,点着拿来的蜡,沾在桌子上,说:“明天就找电工收拾电线。”他扯起衣襟儿抹一把脸上的汗,看看炉子,摸摸炕,打量一遍屋子,对史华说:“我真感谢你,半天工夫把孩子们管教这样,看孩子们回村儿这个吵吵,要书包,要铅笔,这些孩子先前的老师拿他们都没办法。”村长感叹地摇摇头。
村长从裤腰上拽下烟荷包烟袋,烟袋在烟包里挖呀挖,皱眉,为难地说:“这里的人从小没出过山洼,就这脾气秉性了,要是听到一些闲言碎语你别往心里去,时候长了就好了。”
史华激动地望着村长,有这个好村长,什么困难不能克服呢!
村长从嘴里拿下烟袋,说史华:“吃吧,还愣着干啥。你一个人在这儿孤单,我已经叫我家二丫头来和你做伴儿,她怕你嫌她铺盖脏,在家换被面呢;她没文化,我想借这机会让她跟你学点文化,你多教她点。”
史华感到了这里人的憨厚朴实。
村长走了,史华送村长,村长再三劝史华站下,消逝在黑夜里。史华四周环顾,远山影影绰绰,野外寂静,夜鸣虫叫起来。史华眼前躺着一条新踩的小路。从她决定来这儿那天起,她就做好了克服各种困难的准备,她知道这是开始,还会有更多的困难等待着她,但是,脚下终究有这样一条小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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