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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走向山外
吕斌
参加完高考,我就等待录取消息。当我的赤峰同学洪琪捎信儿告诉我和他同时被内蒙古师范大学录取之后,妈妈就给我准备上学和东西。
我家虽然在乡下,但我是考上赤峰重点中学后参加高考的,和家在赤峰的洪琪是同班同位。我收到录取通知书后,坐着班车到赤峰下车后,就到洪琪家找他。我们说定要一起到呼和浩特上学。
洪琪家有市委院子里的家属院里。他不在家,他家里人说有同学请他吃饭去了,屋子里有很多人等他,我走出大门,屋子里传出人们的说笑声。我很纳闷儿,眼看着要上火车了,他还有闲心应同学邀请去做客,家里又这么多人等他,城里也许就这个习俗,考上学就象农村娶媳妇那样热闹一番。
日头很热,天气晴朗,街上有零星的行人,我走的路太多,又太急,汗湿了内衣,紧紧贴在身上,头发也渗下来了汗水。
到哪儿去呢?我虽然在这个城市念过书,但学习忙,从来没到这街上走过。这城市远离家乡,死热荒天的大街,呆人的地方都找不到。我无目的地朝前走。
对面走过来两个小伙子,肥大的裤腿,敞着怀,太阳帽,搂着肩,摇摇晃晃地走着,大声地说笑。看样子他们喝了酒,这种人最好别碰他,惹恼他打人特别敢下手,我按紧挎包,跳到路旁靠着墙根儿走,眼睛乜斜地盯着两个小伙子。小伙子屁股被裤子紧紧地裹着,显出两个半圆形,迈一步,节扭一下,两个小伙子偶然瞟我一眼,对我并没在意。
小伙子走远了,我和一个人撞个满怀,我转过脸来,是一棵树,我捋一把脸上的汗,定了定神儿,前面是个十字街口,零星的骑自行车的人穿过,十字街往右走,一个门口前高悬两个幌子,不时有一个或两个人出来,门口不远处有个小货车,一个穿一身白胖的老太太站在车前,身旁立着一把遮阳伞。我觉得肚子空,也渴,从昨天晚上到现在还没吃东西,我撒目街旁,可有别的饭馆,边慢腾腾朝挂着幌子的地方走。
此时,家乡的乡亲们肯定睡午觉,村子寂静,田野沉默,家里人准惦记自己,他们不知道,自己正走在这街上,碰不上认识人,找不到吃的和喝的,很孤单。
我走到饭馆门口,门开着,几个男人围在几张冷落的桌旁,三三俩俩喝酒说话。我咽一口唾沫。忽然想,馆子吃饭太贵,念书要花好多钱,尽量节省吧。是呀,妈妈活了五十多岁,从来没有进过馆子,她一向视馆子是神圣的地方。算了,到街旁的小货车上买两个面包吃得了。念书就是花钱的买卖,干脆别讲究,填饱肚子就中。
我接过胖老太太递过来的两个面包,觉得这么站着吃太不好看,四外瞅瞅,走到房子阴凉处,寻一块干净地方,把提包、挎包放在身后,坐下,咬一口面包,嗯,挺甜,挺香,比家里蒸的馒头好吃,放假一定买两个带回去。
我狼吞虎咽吃下去一个,饿劲减了许多,我发觉街上过往的行人好奇地打量我,我才意识到我的狼狈相,往这街旁一坐,像个傻子,人家准以为是要饭的。我见过要饭的人,衣裳又脏又破,满面尘土,吃睡在街旁。我听说这样的人大多数懒于劳作,才离开故土,去游他乡。我讨厌他们。自己这个上大学的人,不也和他们一样吗。家乡人视大学是神圣的地方,自己也认为上大学一步蹬天,没想到,大学生也像常人一样,有这样那样的难处,家里人知道自己在街上流浪,一定难过,妈妈就担心自己在外面遇到困难,没人帮助没人管,到远方去,没办法让她放心。不管怎么说吧,自己还是比在农村的那些同伴强得多,他们在田里受累,要受一辈子,自己上了大学,眼下再苦也能咬着牙挺过去。
反正街上的人没有认识自己的,我不在乎那些好奇的眼光,自己不是中学生了,是上大学去,尽管像个要饭的。我吃第三个面包,嘴唇干裂了,嗓子也干,咽一口得伸脖子,很费劲儿。这面包太甜,多吃就不愿意吃了。我吃惯了咸食,庄稼院长大的都能吃咸,盐吃得多身体就结实,干活儿就有劲。对了,提包里还装着一串咸菜疙瘩,这是临走前姐姐送给我的,姐姐原想给自己带点炒菜,她知道我炒菜是个外行。可是,菜没法带,再说,带着又能吃几顿,姐姐想了又想,就串了这串咸菜疙瘩,自己到学校全靠这些咸菜疙瘩吃饭呢!
我拉开提包拉链,扒开叠着的衣裳,找到咸菜疙瘩,揪一个,我数过,一共七十六个,一天一个也吃不到放假,可得节省着点吃,下学期再上学,多带一些,多吃咸菜疙瘩长劲儿。
我就着咸菜疙瘩吃下去面包,还剩下半拉咸菜疙瘩,我揉搓几下,装进衣兜,留着晚上那顿饭吃。我巴嗒着嘴唇,很满足,享福了,饱饱一顿,在家也不敢这么枉花钱。
天气很热,加上我刚出过汗,衣裳都贴到身上了,粘乎乎的。我困,可能是在家睡惯了午觉,火车下午六点零二分才开,现在日头在正中,睡一觉不会误事,到哪儿睡呢?我寻视大街,街对面是一个卖菜的床子,别处也是空空荡荡,没个可躺的地方,就躺在这阴凉处吧。可是,地上有土,躺下还不弄脏了衣裳,干脆,倚着墙睡吧!把提包和挎包放在屁股后,可别睡着了让人偷去。倚在墙上,别说,还挺舒服。
……星期日我回村帮助母亲锄地,中午回来,烈日当空,像火一样烤着我,口渴得要命,进屋就找水,水缸里的水只剩个底儿,混浊得很,到里屋柜子上摇暖壶,空的,地上有盆水,母亲刚洗完脚,我耐不住,急燥燥的,责怪妈妈喂猪用水太多,妈妈忙拿着瓢去邻居家借水,一会儿又颠颠颠地跑回来,邻居家都锁着门。我渴得受不了,挑起水桶就往外跑,跑到水井旁,发觉肩上只有一根扁担,水桶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了,我气得狠狠地把扁担摔在地上……
“啪!”我一拳砸在地上,疼得我倒吸一口气,从梦中惊醒,睁开眼睛。日光晒着我,嗓子干渴得冒烟,心也跳得厉害。我有个毛病,一渴就心跳。我咽一口唾沫,其实什么也没咽下去。我慌乱地瞅着大街,上哪儿找点水喝呢?街对面菜摊儿上有卖梨的,只能买几个梨解渴了。我想拎着提包和挎包过去,又嫌麻烦。四周没人,放在这儿,快去快回。
我一步三回头,看着墙根儿的提包和挎包,并没人走过来。到了马路当中,我飞快地跑向菜床,花三元钱,买了五个梨。我捧着,迅速地穿过马路,回到提包前,坐下,用手擦擦梨,大口吃起来。这梨又脆又有水分,真太好吃了。
吃下去三个,止住了渴,我拿起第四个,放到嘴上,突然舍不得吃了,不渴了,就留着吧。忽然我不安起来,怎么买水果解渴?自己在农村时,到田里干活儿带一瓶子水就可以了,什么时候自己变得腐化了呢?上大学,是去学知识,可不要学会摆阔呀!回想自己当年考上重点中学时,妈妈给自己五元钱,那钱有那么多皱折、汗渍,不知道母亲留了多长时间没舍得花,现在呢,自己变得不把钱用在正用处。
我把梨装进提包,隐隐约约还有点渴,一会儿可能渴得厉害,但两个梨一定要慢慢地吃、一点点地吃,多吃一段时间。吃完再渴,尽量找水喝吧,这么着泡费不起。
我倚着墙迷迷糊。我昨天几乎一宿没睡觉。
马路上嘈杂起来,汽车轰轰隆隆地响,震得地皮颤动。我睁开睡眼。马路上车辆行人如水流,人从我面前走过,脚步匆匆,上班时间到了,我该到车站去,带的装衣物的皮箱还在车站放着。我下了汽车就到公用电话亭给洪琪家打电话,他家没人接,我只好把皮箱拿到车站寄存。
我揉揉惺忪的眼睛,拍打身上的尘土,拎起提包,顺着马路旁朝车站走。提包很沉,下了汽车就拎着,直到现在也没人替我拎一会儿,我感到周围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在生育我的那个山村,随便碰到哪个人都熟,置身于亲切的土地上,一切都方便,家乡好,家乡人好!
我渴了,用舌头舔舔干裂的嘴唇,但舍不得吃挎包里的两个梨。找找水,看哪里有,每一个大门都那样呆板和威严,我没有勇气去推。走过一个十字街口前面街旁一个老太太摆个摊子,卖大碗茶,一对男女青年喝完走了,摊儿前很冷静。我走过去,没有立即放下提包,怕太贵喝着不核算。我试探着问:“大娘,这茶一碗多少钱?”
“两毛,贱着呢,要喝就自个儿端。”
咂咂,一碗水就两毛钱,在家里,到哪家喝碗水随便,哪有要钱的,城里人硬是将水也卖钱,倒是城里,什么都和钱沾着。我放下提包和挎包,端起一碗咕嘟咕嘟喝下去半碗,抹抹嘴巴,喘几口气,刚想将剩下的半碗水干了,猛觉肚子里有个拳头大的物体往下沉。我忙蹲下,用膝盖顶住下腹,以使那个“物体”不再往下沉。同时,我偷偷瞟老太太,老太太挥舞着手驱赶着苍蝇,并没有注意我,我怕老太太笑话我:挺大个人不讲究体面,喝起来水涞就像渴死鬼,文静着点不行。
我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喝,喝得只剩碗底一点水,才发觉茶叶只有那么一点点,这茶水只有个色,并不是真正的茶水,这也不错了,来到大半天,才找到这么个管够喝水的地方。我不想马上就走,怕一会渴了,找不到能够喝饱的地方。我把碗放回桌子上,凑到老太太凉棚下坐着。
马路上车来人往,忙得要命,这么多的人,一天得多少东西吃,庄稼人弯腰苦拼,这些人可美。日头又向西边歪了一截,该去车站了,要走,有点渴了,我又买一碗,喝几口,觉得不喝,相反,过于饱了。
车站前面空场上停了一片自行车,台阶上到处是人和杂物,人们躺着、坐着、站着,或睡或呆或说话,大多数人耷拉着眼皮,半死不活,只有送站的人衣裳整洁,精神焕发。车站门口人来人往。我担心车开了,不顾人流拥挤,奋争到问事处,问问,那趟车还得三个多小时进站。我感到提包拎带勒手生疼,得抓紧时间歇歇,我撒目一眼大厅,椅子、地上到处是人,我又费劲往外挤,站在门口左右瞄瞄,右边有块空地方。
我走过去,放下提包和挎包,松一口气,想躺一会儿,旁边都是女人,不断有人从眼前过,躺着不好吧。再说,知道哪个人是小偷,趁我睡觉工夫再把我提包或挎包拎去。忽然,不远处一个挺大眼珠子的粗壮男人看着我,目露凶光,又往别处望望,径直朝我走来。我慌了,他是不是跟踪我多时,知道我就一个人,我下意识地抓紧提包,准备随时自卫、喊叫。那个男人越来越近,通通通踏地声就像踏在我的心上。男人来到我身旁站下,往四外瞅,是不是观察有没有警察?男人站一会儿,朝车站门口走去,和对面过来的一个男人握手、拍肩、说笑。
我释然了,原来他在找人,我应该大方一点,不然说不定真会出麻烦。
家里人准以为自己到学校了呢,哪知道自己在这儿受罪呢!不知道城里人出门什么心情,自己要走的前三四天,全家人就慌慌,自己心里也长了草,觉得乱事特别多,又一件也想不起来,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走的前一天晚上,母亲为自己包饺子,一忙到半夜。回想起自己上中学那年,上学头一天晚上,忙到很晚,我感到睡一会儿,母亲就推醒了我,然后推妹妹,尽管妹妹哼哼唧唧懒地起来,母亲还是把她拖起来,被子刚叠好,母亲就把饺子端上来,谁知道她什么时候煮的。妹妹赶着驴车送我去旗所在地的小镇汽车站,二十里路,我和妹妹到了车站,车没开门,我透过车站的门往屋子里看,墙上的挂钟标明才两点多钟,又等了半宿,车站候车室才开门,家里没有表,母亲又怕晚了,我刚睡下就把我叫醒了。
我迷糊一会儿,坐得屁股麻,腰也酸,候车室响起大喇叭的乐曲,人们骚动起来。我站起来,伸个懒腰,仍然不见洪琪来,我担心他找不到我,我应该到他家看看。
我拎起提包离开火车站,到了洪琪家,他正吃饭,让我坐,他又忙着吃。他吃完,来了两辆小汽车,我抢先上去,其余的人也上了车。
车停在火车站前,我们纷纷跳下车,车上扔下一个大个儿的皮箱,四五个人争抢,皮箱能顶我的皮箱两个大,铺的盖的准不少。四五个人吵吵嚷嚷,抬着皮箱纷乱地上了台阶。有人问我可有东西拿?我应一声,慌忙往寄存处跑,自己皮箱自己不拿,还能让别人受累?领出皮箱,我抱着走出车站。那些人在台阶上围着洪琪说话,我不知道皮箱怎么处理,就把皮箱放在洪琪皮箱旁边。
我站在人们的旁边,听不清人们跟洪琪说些什么。是呀,这些人和自己无关,这个世界都与自己无关,有关的只是自己的家乡,可惜太远,没一个人来送。
“咱们赤峰不是和你考上一个系的还一个吗?”一个人问,那是个十七八岁的男青年,高嗓门儿,声音盖过了乱嘈嘈的声音。我听的真切,警觉起来,往人们背后挪,怕被发现。
人们都转过身来乱瞅,洪琪发现了我,向人们介绍说:“这个就是,我们班的第一名。”
人们微笑、点头,有的上来握手,眼光有些惊奇,想必未料到我这个土家伙整了个老一。我脸热,暗自抱怨洪琪,你可真是的,什么第一第二的,同学都是一样,你比我还强嘛,就说这送行的人吧,你就这么多,我却一个没有。
好在人们对我并不热心,继续围着洪琪说话。我受这一闹,再不敢靠前了,躲到远一点的地方,望着候车室出进的人。
离开家乡,只觉得这个世界只有我自己。一个铁路工人匆匆地走来,对那群人嚷:“来来来,把带的东西拿来吧。”
一群人七手八脚把洪琪那个皮箱抬起来,没抓到的争着抢着,乱乱地朝行李房走去,我忙上前扛起自己的皮箱,拎着提包挎包,朝那些人追去。我在家干惯了重活儿,这根本不算啥,这种时候希望有活儿干,没活儿干才难受。
进站口没放人,我随洪琪从一个侧门进了站,是熟人领着我们进的,在众人簇拥下我们上了火车,人们依次和洪琪握手。我挨着窗子坐下,望着远山,群山蓝蓝的。
洪琪伏在车窗上和人话别。进站口开始放人,整个站台乱了。我的心抽紧了,别了,家乡,不论怎么留恋,也一定要离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生活、学习、追求。
车开了,洪琪朝车厢外招手,城市慢慢地向后移去,随着车的加速,我的心越抽越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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