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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一桩悬着的案子

2018-03-22 08:29阅读:
载《红豆》2006年4期 作者 吕斌 编辑 黄土地
班车拖起冲天烟尘向前奔跑了,那烟尘像高高撅起的尾巴。
史一文从班车的尾部收回眼光,转脸看看层层叠叠的大山,哦,大兴安岭的余脉,我的家乡……他踏上一条蛇形小路,小路向山里爬去。小路很陡很峭很坎坷,他爬得气喘嘘嘘,但他习惯了,他是从这条小路上走出去的。史一文这一路上都在想,漂亮的侄女儿王美丽怎么找个瘸子?他脑海里出现了那个身段苗条又丰满、圆脸大眼睛的姑娘身影,他特别喜欢这个侄女儿,接到她要结婚的信儿他就往回返,他感觉侄女儿的婚姻不正常。
山洼里,孤独的村庄,一片土房摆布在山坡上,街道上有猪驴闲走,家家门口有个粪坑,那是沤肥的地方,上田用。有的家门口坐着女人,旁边有玩耍的孩子,女人都跟史一文打招呼,史一文也热情地应着,脑海出现了他在家时的情景。
母亲家依旧是低矮的三间土房。史一文走进母亲屋子时,母亲正坐在炕上眯着眼睛看柜子上的黑白电视,电视上的画面很乱声音很闹。母亲见他西服笔挺走进来,下地捣着脚关了电视,重新上炕坐在炕头上,问:“坐班车回来的?”
史一文随口答道:“嗯。”一屁股坐在炕边上,他已经不习惯坐在这么脏的土炕上了,不愿意往里坐。
母亲看着他,关切地问:“在梁东下的车?”
史一文心情沉重,他老想侄女儿找个瘸子的事,他说:“是。”他问:“听说美丽要结婚。”
母亲低下头想什么,又叹一口气说:“你姨不让跟你说,不说你早晚也得知道。”史一文看一眼母亲那爬满皱纹的脸,满是愁苦。他感觉母亲不是说侄女儿的婚事,而是说别的,他习惯听母亲这样说事儿。母亲说:“美丽让林学富‘那个’了。”
史一文心一动,立刻明白“那个”的意思
,他对村里人的语言习惯非常熟悉。他震惊,在他的家族里发生这样的事情,简直不可思议,林学富也太胆大了,没把我侄女儿放在眼里,就是没把我史一文放在眼里。史一文脑海里出现了那个肥头大耳满嘴脏话对什么也不在乎的农民,在村里那可是个人物呢。史一文愤怒地问母亲:“为什么不报案?”
母亲轻松地也是无可奈何地说:“派出所也来过。”
史一文急切地问:“林学富被抓起来了吗?”
母亲难过地说:“哪有哇。”
史一文就更加愤怒,问:“为什么不抓,‘那个’是犯法的。”
母亲一脸地凝重,说:“是咱们家同意不抓的。”
史一文奇怪地问:“为啥?”
母亲对史一文的一再发问有些不耐烦,说:“我知道你回来就问这个,怕你回来,你不在家,家这边的事你甭管。”
史一文知道母亲是怕事,全家人都怕事,乡下人都胆小,要不林学富就敢胡作非为了,我一个上过大学在城里工作的人可不怕他个土老帽儿,史一文见母亲不说到底是咋回事,下地就朝姨家走去。姨家就在后院,也是三间土房,姨正在院子里喂猪,见史一文进来,打招呼:“一文呀,多咱回来的?”
史一文铁青着脸,看一眼猪,随口说:“刚到。”
姨穿得很脏,面部表情一看就是个老实巴脚的庄稼人。姨说:“上屋吧!”史一文进屋。对瘫痪在炕上的姨夫说:“姨夫好!”姨夫侧过脸来看他一眼,说:“一文回来了?上炕吧!”
史一文盘着腿坐在炕边上。姨在地上给他沏茶水。史一文问:“美丽呢?”姨夫一脸不高兴地说:“在西屋呢”史一文望一眼躺在炕头上的姨夫,姨夫呆痴地望着窗户。史一文问姨:“美丽和林学富是咋回事?”姨低下头,史一文就恨姨一家太软弱了,姨说:“不怨人家。”史一文坚持问:“咋个过程?”姨半个屁股卡在炕边上,一脸艰苦岁月地望着北墙下的柜子,说:“是美丽愿意的。”史一文惊讶,问:“她愿意的?”姨平静地说:“林学富说给她五千元钱。”史一文问:“就为这?”姨点头。
史一文恨铁不成钢地说:“这是诱奸,按法律讲,也是强奸。”姨却无动于衷,史一文见姨发呆,就说:“我去告他!”史一文跳下地。姨忽然跳下地拦住史一文,说:“经过派出所了,钱给了,事完了!”
史一文劝说道:“姨,咱不能为了钱就便宜了林学富呀,他凭啥?就凭他是村主任,就凭他开个砖瓦厂有两个臭钱?”姨着急地说:“你多年不在村儿了,家里的事儿你不知道,你别管这事了。”
史一文说:“这事我非管,你们怕他我不怕他。”
姨说:“不是怕不怕的事,你姨治病用钱……”
史一文说:“钱不重要,人格重要。”
姨说:“啥叫人格呀,人家又没强迫美丽,你姨没钱这病咋办?”
史一文恨恨地想,这不是农民愚昧吗,为了钱不顾廉耻,这是史家的耻辱呀。史一文知道姨不会同意他去报案。在他出屋时,姨又再三嘱咐他不要去报案。他不想让姨担心,就说:“我不去报案。”
史一文出了姨家,他没有回母亲家,出了村,顺着乡间土路朝北走去,这条土路通向乡政府,他念中学时走过三年呢,他望着周围的大山,要哭,我的亲人们呀,从出生到死去就没离开过这大山里,外面的世界什么样子,他们一点都不知道……他步行四里地,到了乡派出所。派出所的警察听说过他,他是这个乡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他在这个乡里是名人。警察听史一文说完,对他非常客气,从容地拿出一叠材料,让史一文看,说:“王美丽承认是自愿的,我们没办法定强奸罪。最后双方商定林学富赔偿五千元了结。”
史一文不看材料,对警察说:“这是农民的愚昧无知,处理结果是不公正的。”
警察敬畏史一文,知道史一文有文化懂法律,有这种要求,他们不能不听史一文的,就说:“好吧,我们按强奸案重新审理。”
案子要重审,王美丽被传讯。母亲、姨、姨夫都恼了史一文,母亲生气地对史一文说:“就你能,要是那五千元钱得不着,你给呀?”
姨掉了泪,说:“这不是处理的挺好的吗,要是再折腾,美丽的名儿坏了,钱也没了,咋活呀!”
整个家庭因为史一文的搅和一片悲伤气氛。案子重新调查,三两天结不了,史一文没处呆,没法呆,单位的工作忙,他只好先回市里了。
他顺着山间小路往回走时,心情是复杂的,他恨家族人的愚昧,也后悔乱搅和这件事,让家族人更闹心,他不知道怎么着才能把这件事办得让家里人满意。他承认,他这么离开有点逃避的意思。
史一文到家,妻子就告诉他:“田副市长打来好几次电话找你,让你到家立刻到他家去一趟。”史一文问什么事,妻子说田副市长没说。史一文见天色已晚,走着去田副市长家。田副市长家在市政府院内的家属楼里。史一文边走边猜测田市长找自己是什么事?他和田副市长结识在七八年前,那时候史一文在县中学教学,田副市长当县长,都喜欢写点小文章,常来往。田副市长调到市里后,把史一文也调到了市里。
田副市长一家正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家里人见史一文来了,知道两个人又要谈论写作的事,都去了别的屋。田副市长让史一文坐下,说:“我要出版一本散文集,你在省出版社有同学当编辑,给我买个书号。”
是这事呀。史一文是有大学同学在省出版社,平时闲谈史一文说过。史一文羡慕的口气说:“田市长你真行,刚出版两本书又要出一本。”
田副市长说:“先出那两本只办了准印证,不正规,我想出一本正规的书。”史一文爽快地说:“行,我给你办办。”
田副市长问:“你出门了?”史一文说:“回老家看看。”他想把遇到的事跟田副市长说,又一想,算了,这事没法儿跟人说。
史一文回到家,妻子坐在床边上看报纸,妻子放下报纸问:“啥事?”史一文在茶几上抓起暖壶往茶碗里倒水,说:“他要出版一本书,让我帮助他办个书号。”
妻子问:“他老出书卖出去了吗?”史一文端着茶杯站在地中心,边喝边说:“各个机关单位硬性摊派嘛。”妻子问:“人家愿意买吗?”史一文说:“你真笨,不但愿意,还抢着要呢!”妻子奇怪,问:“他写那玩艺我看过,东划拉西凑,不及你写的好。”史一文老于事故地说:“下边的人买的不是书,是买他高兴,有人还怕他不出书买不着呢。”妻子惊奇地看着史一文,一脸的疑惑,史一文高度概括地说:“要不咋都愿意当官呢。”
史一文把茶杯剩下的水泼在地上,把茶杯放到茶几上,叉着腰站着。妻子问:“你还吃饭吧?”史一文望着窗子思量什么似地说:“不吃了,我就是太困。”妻子说:“那就睡吧。”妻子铺床,问:“美丽的婚结了吗?”史一文看着妻子铺床说:“没有。”妻子问:“咋?”史一文不情愿地说:“她被林学富那个了。”妻子虽然不在村里长大,但经常听史一文说村里的事,知道林学富是村长。她停止铺床,转过脸来惊异地看着史一文,看一会儿,不自主地嘀咕:“怪不的美丽找个瘸子呢!”史一文像是安慰妻子,说:“美丽送上门的。”妻子更加惊奇,不相信地说:“这不可能吧?”史一文肯定地说:“是不可能,我已经报案了。”妻子问:“抓了林学富吗?”史一文平淡地说:“正办着。”妻子问:“姨咋不报案?”史一文说:“说林学富给钱了。”妻子看着史一文,史一文明白妻子看他的意思,说:“这种事给十万八万也不行,农村人太愚昧了。”
妻子同意史一文的观点,说:“是不能太愚了。”妻子又说:“美丽前些日子来借钱,不如借给她了。”史一文说:“咱们家也没钱呀,再说那个穷家借多少也添不满那个坑。”
两个人沉默。史一文忽然想起了什么,说:“我给出版社的同学打个电话。”史一文走到写字台前,抓起电话听筒按键子,通了,他啰嗦一阵子,放了话筒,走到床边。妻子说:“一个书号一万多元?”史一文说:“是。”史一文脱衣裳,妻子也脱。妻子说:“咱们家一分钱也没有了,电话费和水费、电费都没交呢。买这个房子欠的三万元钱贷款也快到期了……这个房子买的,整的登登紧。”史一文犯愁地说:“欠这么多钱怎么还呢?”妻子说:“我这一下岗,就指着你那点工资了。”史一文嘀咕:“以后多写点书……”妻子说:“多写也没用,你写五六本了,不都在床底下扔着吗?”史一文说:“我要是市长就好了。”妻子说:“别说那没味的话了,睡吧睡吧!”两个人爬上床,钻进被窝,灯一灭就合二而一了。
早饭后。史一文说:“我这就去田副市长办公室告诉他书号的价格。”妻子感叹地说:“倒是市长有钱,你五千元钱也出不起。”史一文说:“钱也不是他的,不得哪个单位或企业给他出呢。”
史一文走进田副市长办公室,田副市长正坐在办公桌前批阅文件。史一文站在桌子前轻声说:“田市长。”田副市长抬起头,说:“是小史呀。”他放下笔,倚在倚背上,指一指沙发,说:“坐。”问:“咋样?”史一文坐在沙发上,说:“我同学说一个书号一万多元钱。”田副市长想了想,说:“不要钱不行吗?你跟你同学说可以通过别的方式把钱给他个人。”史一文说:“我同学说不行,那钱出版社是一定要收的。”
田副市长又想了想,史一文知道当官的心眼子都多,不知道田副市长是真的要办个书号还是绕什么事,静观事态发展吧。田副市长好象随意地问:“你为啥不出一本书?”史一文说:“没钱。”田副市长好象临时想到地说:“咱们关系这么多年了,我也帮你一次,你出一本书,我出钱。”史一文吃惊,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事,他不相信地看着田副市长,说:“那太谢谢田市长了。”田副市长说:“你写出稿子我审查通过。”史一文说:“行。”田副市长说:“你马上就写,出书的钱我想办法,卖书的钱怎么分配咱们再商量,咋也不能亏了你,书的作者署咱们俩名。”
史一文怔了怔。一本书又不是一篇文章,写出来容易吗,你就大言不惭地要署上自己的名?真不要脸!对了,有人说,用道德观念衡量官员的行为是幼稚的,我太幼稚了。史一文想说你出钱别署你的名行吗?货真价实地帮我一把,但他不敢说,那不是自己不脸了吗,凭啥人家白给你钱!他极不情愿也是非常难受地说:“行。”
中午。史一文下班回家,妻子在厨房做饭。妻子问:“跟田市长说了?”史一文在厨房地上转悠,说:“他嫌书号贵,要和我合作出一本书,他出钱,我写书。”妻子关心地问:“书卖了他给你钱吧?”史一文说:“给,哪能让我白写,没说给多少。”妻子说:“他不是哨你吧?给就行,干。”史一文忧虑地说:“他说书要署上他的名字。”妻子说:“署他名呗。”史一文不甘心地说:“那不成了他用钱买我成果了。”妻子说:“咱们家正缺钱,给钱就行。”史一文说:“我不想干。”妻子问:“为啥?”史一文说:“你不写书你不知道,这和被人强奸一个感觉。”妻子不以为然,说:“你是说东西扔着、穷着?”史一文说:“我也想出书挣点钱。”妻子说:“这不得了。”
史一文想想,下了决心,说:“说得也是,扔着也是废纸。”妻子说:“就是嘛。”
史一文在床下翻出一包纸,拍拍灰尘说:“就用这个胡弄他就行,他也不懂书的好坏。”妻子说:“这就对了,他为了开心,你为了钱,各得其所嘛。”
史一文抱着纸要出门,妻子忽然问:“嗳,美丽的事咋着了?”史一文愣了愣,说:“这几天一忙,我把她的事忘了。算了算了,我也顾不的她了,已经给了钱的事……”他夹着纸包,出了家门,朝田副市长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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