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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乡村教师

2019-11-11 08:02阅读:
刘珍上完最后一节课,浑身疲乏.她掐着教案,拖着疲惫的大腿朝办公室走,院子里空荡荡,她脑袋昏昏,又胀又麻。早晨六点半吃的饭,骑了二十里路的自行车,又上四节课,已经是下午三点了,营养供应不上。
进了办公室,老师们都在忙,还坐着一位农村大嫂,大嫂满身的尘土,一脸污垢,好奇地撒目屋子。这儿常来附近农村人,可能是哪个老师的亲戚。刘珍没理她,把教案放在桌子上,坐下,望着桌子上的两叠作业,懒地去动,她真想永远这样坐下去。
老校长迈着慢悠悠的步子走进来,头发黑白掺杂,总是笑眯眯的,因为笑,脸上的皱纹更多。刘珍在这个学校念书时,她就是刘珍的数学老师兼班主任,眼下要退休了。老校长看看屋子里的教师,对刘珍说:“刘老师,后天校里开一个‘五讲四美’总结会,你把班级情况总结一下,明个儿汇报。”
这种事常有,习惯了。刘珍盯着桌子面,勉强应一声,并没注意校长怎么走的,她实在提不起精神。
后勤主任跟着进来了,这是个中专毕业的粗大汉子,教不了学,因为能干才提升后勤主任的。他进门就粗着嗓子嚷:“刘老师,你通知你们班学生明个儿拿铁锨,咱们挖挖校田地的菜畦子,好把白菜种上。”嚷完出去了,别的屋传来了他的嚷声。
班主任,官虽然不大,却兜揽了成堆的事情:学校的事,学生的学习、劳动、体育、纪律、哪个学生顶了任课老师等,加上备课、批改作业、上课,一天弄得筋疲力尽,恍恍惚惚……
有人拍她的肩:“刘老师,这位大嫂找你。”
刘珍回过神来,仰头一看,是小鼻子小脸的周晓芳老师,坐在旁边的大嫂往她跟前挪挪椅子,满面笑容瞅着她,好象要跟她留须,哦,她等我。
“你就是刘班主任,我们那个三儿就在你们班上,三儿到家常夸你,说我们那个刘老师可好啦……”
刘珍常接待这样的家长,而家长们开头总是笑哈哈地“引用”学生的话:“刘老师可好啦!”谁知道背后有没有学生说她“刘老师可坏啦”?
她实在太饿也太累了,觉得肚子像个空桶,她把身子往下缩,尽量挤压肚子,以便使它不那么“空”。大嫂叨叨说着,她半闭着眼睛,昏沉的脑袋听得模模糊糊。
“……我们刘老师教得好。好好教,考上大学我请你一桌席,嗯……嗯,刘老师,你困了吧?”
刘珍一震,浑身像过了电,苏醒过来,瞅瞅大嫂,大嫂正关切地望着她。她忙否认,“哦,没……没有,你说吧,我认真听着哩。”
大嫂依旧那么热情,说:“我又麻烦你这大半天时间,不坐了。没什么给你带的,这十个鸡蛋给你留下吧。”
刘珍这才发觉,大嫂放在桌子上的右手攥着个黑围巾,里面包了什么,大嫂打开,十个光光的鸡蛋在桌子上滚动,刘珍刚想强行劝她拿走,大嫂像预料到她会不收,站起来,说一声:“串门去啊!”拎起围巾子,笑逐颜开地走出去。
老师脸热,当着别的老师的面,这不是可耻我吗!别的老师瞅着她笑。她望着鸡蛋烦恼起来,这些个家长,多不知趣儿,你自己的孩子在四五十个学生中间,能对你的孩子另眼看待?
没办法,麻烦来了,就得处理,她把十个鸡蛋拿到班里,交给了大嫂的孩子,叫她带回去。
放学的钟声一响,刘珍忙着把作业装进黑皮革兜子里。明天要发还学生,晚上必须判出来。刘珍推着自行车走在校院时,校院几乎空了,零星几个学生朝校门外走。她跨上自行车,任凭自行车驮着她空肚子驶出了校院。
这是乡政府所在地,住户比别的村多些,稀疏地排到山根底;周围是群山,此起彼伏,像个大盆,把这个村子围在中心,一条大路伸向大山两夹空儿,出了山口,过一条小河,前面横一条柏油路,那就是通往县城的路。
刘珍望着路两旁的庄稼,心情舒畅了许多,每天放学她都有这种感觉。忙一天,猛地驶上这条大路,广阔大地一望无际,她心胸开阔。日日独自回家,她愿意单独走,趁这安静的时间,想一些事情。
她大学毕业分配时,有门子的都留在了县城,她被分配到了这个乡中学,她怀着年轻人那般炭火似的心,把工作干得很好,她匆匆忙忙地来往于教室、办公室之间,学生望着她的身影,都产生一股敬佩之情。头二年,风平浪静,到了搞对象的年龄,她的心底渐渐掀起了波澜,越来越大,由起初的朦朦胧胧变得越来越清晰了。附近的农民托老师给她介绍农村的小伙子,她不同意,学校里又没有合适的,老师给她东介绍西介绍,她总不随心,她体味到了:为什么到下边来教学大学生都不安心于乡下教学,一旦在镇里占不下,也要在镇里找对象,而找的都是没有正式职业的人,又都不随心,她也萌生了在县城找个对象的想法,又苦于县城没一个亲戚,她愁闷。
镇里人很会料理这些事,凡是在乡下工作过两年的大学生,他们便掌握了,随即就四下托人来说和,刘珍不明白,凡是给她介绍的,都是一些在镇里找不上对象的下等小伙子,教育局有个李文忠老师,托人把他朋友的一个儿子介绍给了她,她和那个小伙子见一次面,谈一次话她便扫兴了,个小,丑陋倒罢了,文化知识少得可怜,一般的生活常识都不懂,这个李文忠自恃是镇里人,竟怂恿那个小伙子给刘珍写一封情信。刘珍看了那歪歪扭扭的字,心烦地扔进了火炉。
一点点地,刘珍觉得没有能达到她要求水准的小伙子,也明白乡下大学生们找的对象都不随心的原因了,所以,有一个人把一个个体户介绍给她时,她也就将就了。
婚后谈不上幸福,男人没多少知识,除了会两句酒桌上的话,别的就不知晓了,他从不过问刘珍的事,刘珍下班到家忙完活计,坐在桌子前看自己的书,备自己的课,她和男人没有共同语言,一个屋子,两个世界。
“嗳!”刘珍深深地叹一口气,用力蹬自行车,路旁的庄稼向后移去。
她每天都是一样的,累了一天,带着空肚子到家,奶孩子,做饭,忙家务,孩子、男人都睡了,她便坐在灯下备课、批改作业,但不能太晚,早一点睡觉,明天还得起早做饭,还有二十多里路等着她呢。她有些吃不消,有了调回县城的念头,可是,跟老局长说了一年,总是那句话:“好好干,干好了就调你了,眼下镇里不缺人。”可是不少不属于两地分居的教师调进了镇里。
她没有过怨言,更不怠慢工作,她的下面坐着几十号学生,稍不留神,白白送掉他们的前程,从外表看,她什么也没想,日日照常上班,偶尔老校长问一句:“小刘,你想不想调回镇里?”
她说:“不想,这不挺好吗!”
她不敢说,只能偷偷进行,让老师们知道了,会怎么看她呢?
“没有能耐,两地分居竟然调不回镇里。”
“她在这里是混事儿,天天都在想回城。”
她工作干得好,人们也会另眼看待。她打算好了,今个儿得到教育局看看,老局长退休了,新局长说调查一下自己的情况。她想好了,再没什么可想,觉得饿了,一心一意蹬自行车,看见山口了,前面一个女人,慢悠悠地蹬着自行车,那不是周晓芳吗!这个小周,家在河东的村子,今年大学毕业分配到这儿,担任她邻班的班主任,整天笑容挂在脸上,工作干得很出色,什么也不想,近些日子她有点心事,几个老师给她介绍过对象,她都不随心,暗中苦恼吧?
刘珍用劲蹬着自行车,追上了周晓芳。周晓芳埋着头蹬自行车,想什么?
“小周,别掉到沟里去!”
周晓芳受了一惊,回过头来,笑着说:“是刘姐,你总是走在后头。”
“有孩子的人了,习惯拖沓,比不得你们年轻人喽。”
装老卖老的口气,把周晓芳逗笑。刘珍和周晓芳走成并肩,问:“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周晓芳笑笑,怕刘珍不信,补上一句:“太饿了,没劲蹬自行车。”
这句话引起了刘珍的同感,确实,太饿了,这个丫头,念完大学,分配到这个乡村中学,又遇上了搞对象的烦恼,心绪准不好,由她想到自己,不自主地叹一口气。
周晓芳问:“你叹什么气?”
刘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忙笑着掩饰说:“这哪是叹气,是吸新鲜空气嘛。”爽朗地笑了。
是的,不管有什么愁事,在老师们面前千万别表露出来,不然,老师们对你可有看法了,现在的人,灵着哩。
“小周,你有没有调到镇里的想法?”刘珍总是对周晓芳的无忧无虑表示怀疑。
“调到镇里?笑话,这不挺好嘛。咋的,你想?”
“不,不,我不想,我觉得这儿也挺好。”
吹来一阵微风,把两个人的头发撩起来,路旁的庄稼哗哗喧闹起来,两个人抬头看,哦,到山口了。两个人过了山口,一条小河横在前面,河上摆着几块石头,过往行人就从上面摆渡。刘珍想起要到教育局,自己忙一天,脸上不知道挂了多少尘地,该在河边洗洗。
刘珍洗脸的工夫,听见上游有哗哗洗脸声,偏头一看,周晓芳也蹲在河边洗脸,娶笑她:“小周,洗那么干净,家里有小伙子等你吗?”话已经出口,她后悔了,这是不是引起小周的隐痛呢?
小周并没什么,笑着说:“在这洗脸,到家拿起碗就吃饭了。”
刘珍想,这丫头,也会安排时间了。
过了河,上了通往县城的柏油路,走不多远,周晓芳说抄近路回家,下了柏油路,顺着一条土路掩没在庄稼地里。
刘珍看看西斜的太阳,看看表,四点了,还有十里路,得快点走,要不教育局下班了,她拼命蹬着自行车。
小镇的柏油路上人来人往,一个教师在人流里飞快行驶。刘珍气喘嘘嘘蹬到教育局大门口,见周晓芳从街对面驶过来,也在教育局大门口跳下来。两个对视着,神色诧异。
“你……”
“我到教育局有点事。”周晓芳笑笑。
刘珍忽然恢复常态,也笑着,“哦,我也是到局里有事。”
两个人推着自行车并肩走进院,刘珍问:“你有啥事?”
“我到普教股找个人。你呢?”
“我……我到业教股找本参考书。”
两个人在院子里支好自行车,各自进了自己说过的屋子。业教股屋里烟雾弥漫,几个干部说什么,刘珍估计周晓芳不会马上从普教股出来,转身要往外走,一个小个子男人问:“你有啥事?”
刘珍故意问:“吴局长在哪屋?”
那男人说:“挨着这个屋的就是局长室。”
刘珍推门出来,愣往了,见周晓芳走到了局长屋门口,两个人都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前一后进了局长室。只有吴局长一个人在屋,他左手指间夹着一根烟,伏在桌子上写什么,见她们两个进屋,忙放下笔,站起来,热情地让她们坐,给她们一个人倒一杯水。这个局长四十多岁,看上去身体很好,蛮有精力,他说:“你们两个天天往这儿跑,不耽误工作吗?又是工作调动的事吧?”
两个人正襟危坐,微笑,不作声。吴局长说:“你们两个的情况我了解了,刘珍是1979年从赤峰师范学校毕业的,当五年老师了;周晓芳是1981年从乌丹师范学校毕业的,当了三年老师,年头都不算短了。工作嘛,你们干得还说得过去。”
这就是说,他承认她们两个工作干得好。局长坐下,说:“现在咱们教育上也开始改革,就是一个字,包,镇内的重点中学大多数老师是中专毕业,有的靠后门从下面调上来的,有的老了,已经不适应教学,有的反对包,要到乡下去混饭,局里研究,打算把他们调离,考虑你们……”
两个人砰然心动,两眼放光,直直地看着局长。局长舒一口气,说:“不过,你们得表示个态度,同意包,并保证把教学质量搞上去。”
“行!”两个人脱口而出。
“别急,别急。”局长站起来,背着手,笑吟吟在地上踱个来回,猛然问:“你们有别的事吗?”
“没有。”
“哦,这件事还得等些日子。”
两个人同时站起来,感激之情阵阵上涌,心底又升起了希望,又鼓起了强烈的工作冲动,这种心情,只有毕业有了工作时候有。到走廊上都偷偷抹眼泪。
两个人出了教育局的院子,分开驶去。刘珍肚子更空了,她弯着腰,用力蹬着自行车,肚子几乎贴在了自行车大梁上,到家还得拐两趟街。日头隐到了西山后,晚霞似火,染红了小镇屋顶、树梢,也给猫着腰蹬自行车的刘珍披上了一层红衣。
载《少郞河》2019年3期 作者 吕斌 编辑 刘艳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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