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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龙潭

2022-11-07 00:10阅读:
我家刚搬到龙潭湖附近时,听说这里就是老舍的“龙须沟”,曾经蚊蝇成群、污水横流,父亲皱起眉头,乔迁不久,即开始画水粉画:一艘白帆,漂浮在蔚蓝色的海面上;我想模仿大人,不擅画画,就从挂历剪下一幅风景照贴在床头:幽绿色的湖面,三两青年划着小船,面含微笑,远处游弋着天鹅、野鸭。也许,两代人心底都希望这全然没有辽金故都底蕴的人工湖,有朝一日,可以变成一条流淌着文化、雅趣、古韵乃至幸福的“龙潭湖”。直到搬离龙潭湖,父亲的这幅水粉画依旧挂在客厅。多年后,在异国美术馆展厅,看到一幅油画:碧绿碧绿的池水闪闪发光,远处树影婆娑,这虽是卡耶博特画的距离巴黎不远的耶尔的一条小河,却令我格外熟悉,竟想到了童年时的龙潭湖。

龙潭湖,东临护城河,西接左安门内大街,其实,与龙须沟尚有距离。这里古代是农田、坟茔、砖窑,明嘉靖年间,据说是异乡进京的贫民死后无法运回原籍的落葬处。新中国,梁思成先生因此处与龙须沟形成首尾而命名“龙潭湖”。

附近中学、医院皆有以“龙潭”命名的,也都是为平民服务,非常普通。特别是那座现如今改了称谓的二级医院,当年叫“龙潭医院”。小时候,发烧生病,都会被家人送到这里,每每踏上咯吱作响的木地板,心里虽忐忑,却有种心安的感觉。这里没有大医院乌泱泱的人流,医生多为老爷爷、老奶奶,讲话不紧不慢,还答应开好吃的小药,果真,服了药,一觉醒来,病恹恹的难受感就消失了。“龙潭中学”,更是让我羡慕,没有重点学校老师的严厉管束,学生好自由,下了学,集体冲到龙潭湖,打牌喝“北冰洋”。

龙潭湖附近有所重点小学,倒是没有以龙潭命名,叫“光明小学”,我也曾在这里上学。小学时,每个秋冬季的体育课大都在这里上。体育老师领着孩子们,踏着落叶,边走边聊未来的职业梦想。记得,一个小个子女孩,小小圆圆的眼睛,留着齐耳短发,笑起来一侧有个酒窝,说想当保镖。不知是否与公园东侧建的两尊烈士雕像(高云涛、田继跃)传递的英雄信念有关,她误以为保镖是救人的职业,认定那才是最崇高的行业。那年,惠特尼·休斯顿主演的
《保镖》还没有上映。
小学毕业那年暑假,有位阿姨敲开我家门,隔着纱帘,喊我母亲的小名,我怔怔地望着她,她站在门口,浑身湿漉漉的。母亲闻声从里屋奔出来,惊呼,是她的大学同学,退休了,大老远从上海来。原来,她领着小孙子先去逛了龙潭湖,在石凳边和人抢着照相,不小心,被挤进湖里,眼镜也没了。完全不会游泳的她在水里,两手向上一伸,一放松,竟然浮出了水面,被众人拉了上来。阿姨在我家小住了一星期,我喜欢听她聊母亲年轻时的故事。已有逆反心理,不服管教的我,不时插两句嘴:“我妈那时候真的学习成绩那么好?我妈是不是考试前才临时抱佛脚?除了念书,她还喜欢什么?我妈特别爱看电影,她是不是想去考演员,她有明星梦么?”


第二年,龙潭湖内的老头山被修葺,那位阿姨掉下去的地方建成了座天然石山,门口有石门、月亮门、龙形石雕、龙字碑林,边上一圈竹林,竹林与浅浅的潭水间是层层错落的青黄苇子的芦苇荡,里面围着一张张石桌。我们上初中了,开始有了学习的样子,下学后,在石桌上摊开书本,就着清风,伴着蜂蜂蝶蝶、燕燕莺莺,混杂着尘土的青草气息,几个好姐妹装模作样地,学着高三哥哥姐姐的样子,手执一卷,摊开作业本,写作文、做数学。不时,眼观六路,却见高年级姐姐身着白色连衣裙,纤腰被肤色黧黑却冷峻的高个男孩搂着,出没在芦苇蒿子后的石阶上。我们几个同学成了时下流行的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的侦探,悄没声息地跟踪、监视、分析他们的动态。

不久,我这个“侦探”发觉另一个“侦探”变得抑郁寡欢,一个下午,她拖着我旷课,来到龙潭湖,在湖心的亭子里,望着粼粼湖光,她流泪了。她哭起来,不是如我那样抽噎委屈掉眼泪,蒜头鼻子红肿,而是一种只在小说中读到的画面——动人的、哭泣的样子:她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挺直的鼻梁只在鼻翼处有一抹红,微风吹乱她额角的发丝,衬托着她细白瘦削的瓜子脸,双眼迷离地注视着湖水。原来,那个黑黑的高年级男孩追求她,究竟接受还是放弃?她陷入谜题。今天想来,兴许是她在自作多情,或者,一味任其发展,会演变为“钟情妄想”,精神分裂症。对于我这种痴痴地似懂非懂的倾听,对她是一种释放。

那以后,我俩成了最好的朋友,还参加了学校的美术班,已然忘却了“侦探”的任务。春日黄昏,我们背着画夹,到湖畔草地一块坡地,支起画架,像模像样地调起色板。她不仅长得俊俏,身体发育得玲珑有致,还有灵气,速写画得惟妙惟肖。我喜欢看她的侧影,木槿花丛边,远处嫩绿的垂柳及水上阁楼龙吟阁的倒影旁,她好似潇湘馆的林妹妹。不久,身边走过一些遛弯的人,不时朝我们的画架看看,一个身影驻留在她身边,是留着胡须的长发中年男人,听见他的声音,我吓得跳起来,叫了声“老师!”他是学校的美术老师,正用画笔在她的草稿上轻轻涂抹、修正,全然没理会我。

新学期,校园开始流行起弹吉他,我和几个同学背着琴到龙潭湖,坐在百龙亭,胡乱拨奏着和弦,唱《一条路》:“走过春天,走过四季……”

夏末初秋,几条小船“吱吱呀呀”地荡在湖面,划出条条涟漪,涟漪深处,只见一条漆面斑驳的铁船从芦苇丛中随风摇摆,不见行进。“天啊,瞧!”一个男生拎着琴,朝岸边跑,又捡起石块朝芦苇丛中砸去,边跑边骂:“破鞋!破鞋!”后来,才知道,那船上是美术老师和她。为了避免“同流合污”,我忘记了她把我当知己,给我带自己舍不得吃的萨其马,忘记了她曾为了维护我的尊严,一把推开贬损我的男孩,还有她为我做过的许多许多。那个学期,我选择了背叛友谊,远离了她。一年后,她进了普通的龙潭中学,我升入本校重点高中,就更没有交集了。

中秋节到了,我拉着外婆的手去龙潭湖参加侨联茶话会,一路上,我哼唱“友谊地久天长”、“阿里路亚”,外婆攥着我的手,一起哼唱。外祖父逝世后,外婆随我们迁居京城,她讲闽南语,一句普通话不会讲,我总忙着自己的青春期烦恼,很少陪她聊天。事实上,我只有在考试考砸,害怕母亲教训,才迅速将外婆当“避风港”,躲在她房间,再有,就是要零用钱,就会去找她。那天,沿着石子小路,五彩玻璃灯影影绰绰,像是给祖孙二人的歌声打着拍子。几年后,外婆在睡梦中离开,我收拾外婆留下的圣歌本,看到“友谊地久天长”、“阿里路亚”,赶紧合上封皮,担心泪珠滴落在已保存半个多世纪的纸张上。

再次唱起这首“友谊地久天长”是到了恋爱的年龄。踏入大学的中学同学一边忙着自己恋爱,一边忙着给单身的老同学介绍男女朋友。一行人坐在百龙亭的长廊上,做游戏,男生女生必须挨着坐,从第一个人往后传悄悄话,我前面的男孩学识渊博、英文流利,一句英文“我喜欢你”,这句话与雨后清新的微风一同撩入我耳中,羞红了满是青春疙瘩的脸。我一时语塞,被罚演节目,只好扯起嗓子唱了这首老歌。几个月后的圣诞舞会上,当我打扮停当,带着圣诞小礼物去的时候,却见那个学识渊博的男孩搂着漂亮高挑的女孩向我介绍。我才知晓,有些人的话不必当真。确实,如那首歌唱的,他和我仅仅是“友谊”而已。恍惚中,又想起初中时那个最好的朋友,开始怨恨自己的无知,甚至自私地想,她那么懂异性,真该让她好好帮我分析,究竟是为什么我喜欢的人不喜欢自己。

冬去春来,我和一个鼻梁挺直的帅小伙在龙潭湖公园门口的露天舞场跳“平四”。虽然,这是我们共同生活了27年间唯一一次跳舞,但却记忆深刻。如今,小伙子早成老大叔,还不忘笑我没有乐感,动作不协调。

接下来的日子,到了该做母亲的时候,和母亲一同在龙潭湖遛弯,感受沉重笨拙的身体如蚂蚁般的汗滴,畅想即将诞生的婴儿的模样,也理解了母亲当年的不易。这以后的二十几年,母女俩没有机会再一起逛过公园,更没有来过龙潭湖。二十多年过去了,当母亲在医院重症病榻上,弥留之际,我和她视频通话,让她看家里父亲画的那幅白帆水粉画,母亲唇齿间挤出几个字:“家在龙潭湖时,你爸画的……”

父亲完成这幅画后,已不再画画了。儿子四、五岁时,迷恋画虫子,央求姥爷给他的画修改、加工。那时,我家早已搬离龙潭湖,父亲答应,等天暖和了,带他去龙潭湖写生。不过直到儿子已长大去美国求学,也没有和父亲去过龙潭湖。不久前,儿子在大洋彼岸的大学晨跑,通过微信发来一张密歇根湖畔的野鸭成群的照片,下面打了一句话:
“像不像咱们小时候常去的龙潭湖?姥爷还答应去那画画呢……”

儿子小时候,奶奶倒是和我们去过龙潭湖,那几年,湖里添了好多野鸭、鸳鸯,儿子笑嘻嘻地,蹒跚着碎布朝湖边跑,奶奶疾步穿过亭子,追过去,没看见台阶,摔了一跤,爬起来,老太太不好意思地笑了。几年后,奶奶的眼疾厉害到了申领残疾证的程度。现在想来,当年,腿脚利索的奶奶怎么会不小心跌跤呢?兴许早有先兆,而我们都疏忽关照了。

现今,北京秋色正浓时,我真有些惦记龙潭湖畔的垂柳、黄杨、木槿、栓皮栎、罗汉松、杨白蜡……二十多年过去了,不知道它们今秋的模样,就像去见二十多年未谋面的老同学,我不觉心潮涌动,为了遮掩年龄,化了淡妆,还换上了灰紫色细格薄呢大衣,考究地搭上同色系的藕粉色裤子、跑步鞋,耳机里循环播放着陈彼得的《一条路》。


忆起不久前聚会知道的昔日同学近况:当年一心想当保镖的女孩长大后成了名副其实的家庭主妇,相夫教子,保养得珠圆玉润,小圆眼旁连鱼尾纹都没有;那个爱骂人的男孩子一个人去沪打拼,成了大型游乐公司的副总裁;热心、聪慧、刻苦的女孩去美国留学,成了北加拿大银行的高管;单纯、活泼、美丽的女孩开了家艺术传媒公司,生活优渥。而那个我背叛过的女孩虽事业有成,却不知什么缘由,在一个本应家人团圆的假日周末黄昏,从她家阳台纵身一跃……


如今,这个园子虽精修变迁,较于琼楼玉宇古迹众多的京城,仍谈不上什么古园、名园,但于我而言,它似乎有种宿命的味道。史铁生在《我与地坛》里写道:“要是有些事我没说,地坛,你别以为是我忘了,我什么也没忘;但是,有些事只适合收藏,不能说,不能想,却又不能忘……”我独自一人穿过年少时经过的亭子、石桌,忆起当年过往。龙潭,我也有很多事、很多感受没有提及,不是我忘了,那些事、那些感受只适合收藏,不能说,不能想,更不能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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