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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金庸“求简”,谈到刘心武的“秦学”

2018-06-16 20:25阅读:
《射雕英雄传》书后附录有一篇《成吉思汗家族》。金庸最近这次修改,于此文增补两句:“成吉思汗女儿很多……《射雕》小说中华筝为虚构,不提其他公主,求简也。”
“求简”是金庸创作的一贯原则,不仅表现在让成吉思汗只有独女这一件事上。
《笑傲江湖》,五岳并派,嵩山大会,“正教”各大派的掌门无不莅临。按理说每一位掌门都不可能在这样重要的场合一无表现、不言不动。但在小说中,昆仑派掌门震山子与峨眉派掌门人金光上人就是不言不动。崆峒派掌门人不仅不言不动,他到底叫什么名字,在这“并派”一章,在之前的“三战”一章,都没提到。此时的三派掌门人,其言动全不影响“并派”进程,干脆不写,这也是“求简”。
武侠小说所重视的是“四海为家”“四海之内皆兄弟”,不重视小家庭与亲兄弟之间的关系与感情,金庸小说的主人公,就都成了独生子女,半数以上还都是孤儿(或有母无父,或父母俱亡),这更是“求简”。
古今中外的大小说家,皆务在“求简”,非徒金庸为然。小说家尽可以刻划无限的人性,但必须在一个有限的世界内。
火枪营统领特雷维尔在《三个火枪手》中地位突出,戏份不少,到了续集《二十年后》,此人仍是统领,却只出现于副统领达达尼昂口中,再也没有正式出场,这也是“求简”,像《鹿鼎记》中太皇太后(孝庄)只在孙儿康熙口中出现而不肯一露真容,一样的“求简”。
《笑傲江湖》中,华山派“剑”“气”二宗于二十五年前火并,“气宗”胜出,岳不群的师父做了掌门。他门下怎么可能只有岳不群与宁中则这两位弟子?他也该有师兄弟们帮手方能取胜。这些师兄弟们也该传下不少(与岳不群同辈的)弟子啊。但看《笑傲江湖》所写,胜利者的“气宗”门衰祚薄,只剩岳不群与宁中则,反倒是失败的一方,封不平还有好几个师弟。
岳不群小肚鸡肠,可能害死了不少师兄弟,但也不能一网打尽啊。幸存者可能已遭岳不群边缘化,但按理小说不该对他们一笔不提啊。
《笑傲江湖》不写岳不群的“气宗”同门,并不合理。
《笑傲江湖》不写岳不群的师兄弟们,这样的“求简”,
是不合理的,却是合适的。《笑傲江湖》旨在“刻划政治生活中的普遍现象”,岳不群本来应该存在的那几个师兄弟,并不能显著增强或减弱华山派在江湖上的实力与地位,写出来又平白添多了头绪,令整部小说显得纷杂繁冗,那就不如忽略不提。
《红楼梦》只写四大家族而不写七大家族,同样也是不合理而合适的。
贾家荣国府第二代贾代善与金陵史侯家的小姐(就是贾母史太君)联姻,第三代贾政与金陵王家联姻,第四代贾琏又与王家联姻,贾政的小姨子又嫁与皇商薛家,四家联络有亲,是为“四大家族”。
荣国府的姻亲既如此阔气,宁国府的姻亲,总不该太寒酸吧?
宁国府第二代贾代化的夫人与贾母是妯娌之属,如其出身豪门,则虽已身死,她的母家仍该与宁国府来往,与荣国府也不能如同陌路的。然而,从《红楼梦》中完全看不到贾代化的夫人出身权贵之家的迹象。
宁国府第三代贾敬的夫人,如其出身豪门,则虽已身死,她的母家仍该与宁国府来往,与荣国府也不能形同陌路的。然而,从《红楼梦》中完全看不到贾敬夫人出身权贵之家的迹象。
宁国府第四代贾珍,原配已死,继配尤氏。尤家的家世很一般。贾珍的原配夫人,如其出身豪门,则虽已身死,她的母家仍该与宁国府来往,与荣国府也不能形同陌路的。然而,从《红楼梦》中完全看不到贾珍原配出身权贵之家的迹象。
宁国府第五代贾蓉的原配夫人秦可卿,竟是由一个“营缮郎”小官从育婴堂抱养来的女儿。秦可卿死后,贾蓉再娶胡氏女。胡家的家世,又很一般。
宁国府四代人,竟通通破除了“门当户对”的腐朽观念,怎么可能?完全不合理的。
窃以为,雪芹翁于此节,意在“求简”。再伟大的天才,也只能在有限的世界,刻划无限的人性。
《红楼梦》写贾府,荣国府是“主”,宁国府是“宾”,宁国府的外戚家族则是“宾”之“宾”,自然一切从“简”。贾珍、贾蓉两代人的岳家因此就给设定得很是寒素。再上两代人总该有贵戚了吧,然而,雪芹翁提都不提,就像他们不存在一样。
与荣国府联络有亲的是三大家族,再给宁国府安排三四家豪贵的外戚,无助于全书主旨,只能令头绪太繁,治丝更棼,不如不提,就像《笑傲江湖》一笔不提岳不群不可能不存在的师兄弟们一样。
秦可卿居然是弃儿,确是有些奇怪,刘心武先生由此怀疑她出身爱新觉罗皇家,不是完全没道理。但是,刘先生之“秦学”的另一基石,因秦家太寒素而推断秦可卿身世可疑,却是站不住的。身为小说家,刘先生竟忘记了小说家“求简”的原则,没注意荣国府四代人的姻亲(至少看起来)都很寒素。这样的“秦学”,先有几分可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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