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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最美的头发

2020-01-22 11:09阅读:
我认为的世间最美的头发,属于我个人的印象。不过抛开我自己的情绪因素,我依然觉得那头发很美。它是在我28岁那年看到的,之前,我没有见过这样美的头发,之后,即是现在,我仍没有见过。如此美的头发,轻易不能遇着,难免我常常将它归结为这是天赐。世间很多幸事,都是天赐而非追求可得。
这是一个姑娘的头发,可惜我只见过她一面,这所谓的一面,也是瞬间的,我刚刚看到了她的脸,她就背身走了。她是哪里人,我并不知道。然而我没有过多的遗憾,在我想象的广阔领域,她生动而神秘,那头发,始终飘拂于我的心中。我曾经见过不少女人的头发,乌黑的,金黄的,长到腿弯的,短至耳上的,鬈如虬爪的,直似杨枝的,发光的,含香的,不过没有一个女人的头发像那姑娘的头发使我迷乱,在当时,我真是显得迷乱了。
那姑娘是我在旅途之中遇着的,我乘着破烂的汽车,行驶在西安通往平凉的路上。汽车进入了荒漠的地界,旅途的风景当然是越来越糟,甚至很长时间看不到树木和人家。沉寂的野旷,什么都不生长,到处是灰暗的戈壁和土丘。白热的太阳,照耀着少雨而无河的黄色大陆,几乎所有的人都在昏昏欲睡,惟我兴奋不已,就因为那姑娘的头发。
她坐在我的前排,开始,我并没有注意她。她默默地将头靠在椅背上,一副闭目养神的姿态。这是一位可怪的姑娘,整整十个小时的旅途,她一直保持着这种姿态,即使在我偷偷骚扰她的时候,她也没有改变一下。汽车的颠簸,将她的头发一缕一缕从椅背上抖了下来,恰恰落在我的腿面,一种奇妙的摩挲之感,引起了我对她的注意。由于她半陷于自己的座位,我看到的她,就只能是有限的一点,然而这并不重要。
她的头发立即吸引了我的眼睛,这是一种从黑色向黄色过渡的棕色的头发,十月的阳光,穿窗而入,她的头发垂挂于清晨的阳光之中。随着汽车的奔驰,头发微微颤动。棕色的头发,我并不是没有见过,可这姑娘的头发,却似乎闪烁着充满诱惑的光泽。她把头发拢得很整齐,在后脑,用红线束着,束得它不粗不细,一攥刚刚握住。红线缠绕着她后脑的头发,其密而匀的红线,一圈挨着一圈,形成了
宽有一寸左右的结实的圆把。红线扎起的圆把,是头发的闸口,头发从那里喷吐而出。这姑娘头发的美,就是从闸口开始展示的,在那里,它突然蓬松地流泻而下。我倾过身子,仔细看着她的头发,发现它曾经分股而辫,其所遗留的拧过的浅痕,使它成了一河无声无息的滑动的波浪,然而,什么地方有这么美的溪水呢?美的溪水,怎么有它那样的风韵呢?那富于质感的棕色的头发,在阳光之中轻轻地起伏着,悠悠地晃荡着。我情不自禁地向它伸出了手,拣起落在我腿面的头发,可惜它几乎都流逝了,我仅仅捏住几根最长的细梢。一个陌生姑娘的头发被我捏住了,我还用拇指搓着它,使之从我的食指滑向中指又从中指滑向食指,我的灵魂产生了一种酥酥的颤抖的感觉。我反复这样搓着,在近乎恍惚之中,我的一根神经仍在醒着,使我耽心她会生气,起码是默然地挺直身子以抗议,如果这样,那么头发就会猛地从椅背上越过,回到里边去。惊奇的是,她竟没有反应。我当然高兴她这样,它使我可以继续揉着她头发的细梢。头发触及着我的指纹,那种涩而刺的体验,是怎样的动人魂魄!我确切感觉,她那花绒似的头发的细梢,是藏着温柔的神经的,我真地摸到了。我完全忘情了,我伏下身子,对她悄悄地呼喊:“你的头发真美!你的头发真美!”
但她却没有理睬我,仍是一副睡着了的样子。不过,她并没有睡着,我能隐约看到她的双眉在动。我为自己的放肆而诧异,我竟达到了这样不懂掩饰的程度,我想,如果那个乘客指责我,那么我将难以招架。然而人在某些时候真是不能控制自己的,明明知道那样做不妥,竟仍要那样做,理智简直像婴儿的手一般软弱无力。此时此刻我便是这样,不但没有改变自己,反而抓起了她整整一把头发。那灿烂的头发,溢满于我的掌心,到处是香,到处是蜜,我几乎要将脸向那头发贴去,甚至要将那头发含在嘴里,我想咬烂它,咽下它,让它融入我的血液,之后让其走遍全身,分布全身。不过这怎么可能吨?我尽多是抓起它揉搓着,否则,我就确实是疯了。
我久久地攥着那头发,破烂的汽车,行驶在广袤的大地,它十里百里地飞驰而过,我竟浑然不觉。可我的思想却并没有窒息,那根醒着的神经提示我,这样抚弄一个姑娘的头发不是痛苦么?我真想将那让我遭受折磨的美的头发毁掉。斯念刚刚一闪,我便扯了一下,我看见,一股力电似的穿过一圈一圈的红线,穿过结实的圆把,在姑娘的后脑迅速一击,那头发的密根便猛地抖了一下。我忽然觉悟了,立即松了手,那头发便仿佛飞翔的雁似的,形成自由的一排。我作好了准备,将接受她的斥骂。然而她没有,她还是那样半陷于自己的座位,一副闭目养神的姿态。
我慢慢安然了。我坐在那里,用宁息的目光久久欣赏着她的头发。一片柔和的夕阳染着它,这明媚的夕阳,仿佛是为了它而注入肮脏的汽车的。但我的安然却迅即消失了,我心中隐隐产生了一种沮丧和失落之感,我想,她对我的不理不睬,很可能是其抗议,甚至是对我的鄙视。
平凉出现在前方了,汽车开始减速。零落的树木,独立在粗扩的沟岸或原畔,人烟散漫,黄昏降临。乘客开始检查自己的包裹。那姑娘在微微的骚动之中坐了起来,她的头发像一串鱼一般,一下从椅背上翻过,溜到里边去了,只露出那红线构成的结实的圆把。她将带走自己棕色的头发了,我暗暗地想。果然,汽车进站之后,她便离开座位,那长长的头发柳丝似的摇落于其苗条的腰间。我想哭,假使她能狠狠地瞪我一目,我都会感激她的,然而,她不。那一切,仿佛根本就没有发生。我呆呆看着她走下台阶,油漆剥落的门为她敞开着,门外就是古老的平凉街巷,她很快将步入其中,将消失其中。我万万没有料到,这时候会有奇迹发生,事实是,我看见她在泥土斑斑的台阶停了下来,她慢慢地回过她的头,她望着我,对我嫣然一笑。突然,明净的水面有风吹着亭亭的莲荷。

选自《白原》,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3年8月第1版,责任编辑田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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