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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来了

2020-01-22 11:20阅读:
这个夏天,我一直羁留北京,公事也办,私事也办,忙得一塌糊涂。春天我就出去了一趟,沿着长江的漂游,改换了我的心境。回到西安,已经是夏天,各家各户都打开了窗子,阳光照在古都灰色的城墙,让人又伤感又欣慰。我清扫了房间,铺上了竹席,准备度过漫长的酷热之季。因为有事,事不宜迟,便匆匆到了北京,擦得干干净净的竹席,我只睡了三个夜晚,一把新的扇子,还没有打开。可我人在北京,心却不在。这里的繁华和热闹,并不能勾引我,我当然也不会沉浸其中。人生的众多的责任,虽然我没有明确承诺,但我却时刻准备担当,这只有我清楚。我长了一颗心,不过常常感觉它是一朵梅花,天生便分成了几瓣,而且注定要落光才作罢。人实际上并不是为自己活着,爱使你充满牵挂。如果世间没有了你所爱的,那么活着究竟有什么意思!
长江一线的旅行结束之后,我和女儿呆了一天。我是到幼儿园接她的。我刚刚出现在教室门口,她便看见了我。其扔下玩具,直奔过来。女儿红着脸腮,喊着爸爸。我正准备抱她,她发现我穿了新的皮鞋,便蹲下去,用手抚摸着,惊异鞋怎么这样明亮。这使两个老师痴痴地望着,我觉得不妥,便拉起女儿离开了教室。我带女儿来到一片空旷的草坪,在这里,我取出了给她买的玩具、衣服和食品。女儿很是快乐,其唱歌跳舞,流利地背诵童谣,打乱笔画照猫画虎地写字,以这些让我高兴。我颇为感动,但我却只是握紧她的手在草坪上走着,要她听老师的话,长大做爱劳动有才能的人。她点着头,答应得很是认真。我将她送回了幼儿园,分手之际,她叮咛我下次接她。遗憾我没有接她,是因为还不到下次我接她的日子,我就到北京来了,匆匆而来。
我对女儿的歉意绵延如水,在北京的街上,我看见孩子就想起女儿,甚至懊悔没有带她来。女儿五岁了,是能跟我到北京来的,可惜我没有带她,她仍在西安的幼儿园。也许她在那里很好,不过我仍会反复想象她在夜晚的情景。她的漆成绿色的床狭窄如带,那是一个极大的寝室,其中有几十个孩子,她的床只占据了极小的位置。在那里,灯熄之后她想什么呢?她会问我为什么没有接她么?她的小小的灵魂,对世间产生了怎样的印象?在某些时候,什么东西会刺痛她稚嫩的心吗
pan>?对女儿,我有一种深沉的愧疚。作为父亲,不管什么理由,总之是我没有给她创造一个完整的环境。实际上是孩子用幼稚的肩膀承载了父母的痛苦,或是父母将自己的困难让孩子分担了。望着女儿身穿花衣的背影,我便不禁这样想,而且感到辛酸,但她却爱我。当我用自行车带她的时候,她会开心地用后脑勺撞我的胸。她吃食品,吃水果,往往会悄然拿出一些塞到我的手里,这样做,她完全是自觉的,在默默地做。我和女儿告别所立下的一个规矩是握手,她已经习惯这样,不过有一次我在教室拉她的手,她竟缩了回去,我诧异之际,她伏在我的耳边告诉我,老师和同学都在那里,羞得很。
别的一个让我牵挂的人,是父亲。几年之前,他患脑血管病,生命垂危,亏而治疗及时,身体恢复了过来。不过他知道这种病无常,再发作便势不可当,遂遵医生之嘱,坚持锻炼,认真服药,也暗中准备着。他为我的祖父祖母补了墓碑,为选上乘石材,曾经数度往返县城。他撰碑文之际,手在颤抖,泪水滴满了纸。立碑那天,帮忙的人很多,并举行了简单的仪式。对已经亡故了二十年的祖父祖母,他叩首作揖,泣不成声。村里的人劝阻他,但他却坚持跪在地上。父亲要我把立碑的事情纪录下来,因为忙乱,竟一直没有做。父亲考虑了自己逝世的问题,并把其意见传达给我的姑姑,要她将来监督执行。他希望葬礼尽量简单,不要像乡俗所规定的那样麻烦。他没有告诉我,是想让我安心工作,以免影响我的情绪。他只是轻淡地吩咐我,他走了之后,姑姑怎么安排便怎么进行。那天,我们坐在寂静的屋子里,阳光灿烂,天空明朗,我从窗口可以看见遥远的田野。我一直望着田野,我看见在黄绿交错的少陵原的南坡,有牛缓缓移动。
父亲在少年就参加了工作,为人勤奋,耿直,精明,一生东奔西跑,可惜失去了很多机会。在相当长一个时期,他一个月几十元人民币的工资,养活了包括父亲在内的八口人。退休之后,有一段他显得忧伤,其默默地在院子扫地,铲土,以掩饰自己的情绪。作为儿子,我对父亲的心境能猜测出来,一是他没有什么积蓄,劳动的价值在生活的过程之中就消失了,二是他感觉忽然就进入了晚景,人生的终点似乎临近了。实际上并非如斯悲哀,因为他一再接到企业的聘请,要他管理业务。此间他赚了一些钱,不过仍像过去一样省吃俭用。他计划在院子建两层楼房,留给我和弟弟,不然心里空空荡荡的。1990年春天,他的构想使其情绪高昂。他拿着尺子,在院子量来量去,并在纸上计算并制图。但那些日子,我却不能给他多少协助的,岂止是不能协助,我反而还要让他为我担惊受怕:我不得不将两岁的孩子送回老家,由我母亲看着,以便我应付那些日子的生存问题。他很是愤慨,竟嘱我不要管什么国家的事情了。他怒气冲冲地用一个指头戳着天空,眼睛大冒火星。我只是静静地听着,很沉默很沉默。
谁家都是有矛盾的,但我弟弟和我父亲的矛盾却让我伤透了心。他们各有各的道理,都是火暴性子,蓦地便会吵起来。母亲害怕他们这样,几次到城里来,见我就流泪,让我想其办法。解决困难,我的办法非常有限,只能是让朋友帮忙。我不是处长,不是科长,什么权力也没有。指责他们吧,我于心不忍,而且没有这个资格。责任是有的,便宽慰父亲,劝解弟弟,不过这没有什么效果。如果有人从故乡寻找我,那么我的第一问题永远是: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情。
父亲是一个刚强的人,一向要面子。身体有病,使其似乎失去了用武之地,不过他不想这样。他一直要挣扎着做一些什么,避免闲着。他拿笤帚扫地,拿木杈挑场,然而不能得心。他艰难的动作,看着催我泪下。我对父亲从来没有亲昵的表示,彼此相处,总是严肃的,也许这是我小时候他对我过于峻急所致吧。不过父亲终于显出慈善了,很久之前,他提着鞭子在院子追打我的样子已经荡然无存。我不知不觉增加了探望他的次数。我坐在他对面,他似乎满足而喜悦。他问工作,问孩子,叮咛我知足常乐。父亲暗示我,他老了,不能经受打击了。他特意为我置备了一个杯子,放在柜子的顶端,我回家,他便踮脚举臂,一点一点地够着,够着了就取下来让我喝水。他给我扑打衣服上的尘埃。当知道我的一套西装花了几百元人民币的时候,他突然笑了,高兴得眼睛也眯起来,并到厨房去笑着告诉我母亲,似乎得意于自己的儿子居然穿得这么贵重,岂不知它只不过是西装的普通档次而已。如果我带着女儿看他,那么他的情绪便有微妙的变化。走的时候,他要拉着我女儿,送到村外,送得尽量远,依依不舍的样子。女儿幼稚,竟学着他一踮一踮地走路,这使他笑得泪水盈盈,但我却泪水在咽。
在南方旅行以后,我回家见到父亲,其时春夏之交,花好月圆,他颇是愉快。他嘱我安心工作,现在不要探望他了,只希望我在他生日那天回家就行。他说:如果忙,那么向领导请假,我已经没有几个生日了。我答应回家,我想有的是时间,怎么都可以回家为父亲祝寿的。我在北京出差,并没有忘记父亲的生日,然而事情极不顺利,拖了一天又是一天,马上就是父亲的生日了,但我却不能离开北京。在这里,我没有一点玩的情绪,临近父亲生日的时候,我尤其烦躁,思考着放下所有事情返我西安。然而公事不办不行,私事不办不行,而且私事是受朋友之托的,于是我就硬着心肠置孝敬于一边,继续滞留北京。情绪不好,使我在夜晚做了一个梦:我的牙齿掉了一颗。乡俗,这预示着老者的凶讯。我当然想到父亲,遂很是惶恐,如果父亲真的去了,那么我将多么懊悔,多么遗憾。我一点睡意也没有了,东方即白,我仍在辗转。到了父亲生日那天,我一直沉默着,朋友都以为我病了,三番五次地问我怎么了,我只轻轻告诉他们:今天是我父亲的生日,他要我回家,我曾经答应回家的,他有病。
剩下的日子过得很涩,我只是跟着事情旋转,根本没有注意北京的风景和风情。事情完毕,我随便买了一张经过西安的票就上了火车。抵达西安是在中午,下了火车,我跟着流水似的旅客来到大街上。我默默地走着,思考着很多事情。蓦地有一种诧异的感觉,我的胳膊怎么是凉的,遂看周围的人,见他们都穿着长袖上衣,但我却是短袖,仍是我离开西安那天所穿的上衣。我这才发现夏天已经过去,地上落满了虫蛀的黄色的槐叶,供应冷饮的摊点竟少得寥寥无几。漂亮的姑娘都换上了深色的裙子,她们的变色镜不见了,遮阳帽不见了。在天桥一带,竟有农民担着石榴和柿子在卖。这时候,一行大雁恰恰飞过古都的天空,它们悠长地叫着,其声透露着深刻的迁徙之苦。我突然意识到现在是秋天了,秋天来了!岁月流逝得如此迅速而残酷,悄悄的,半年就过去了,然而我必须做的事情才做了多少呢?
选自《在峡谷享受阳光》,中国出版集团东方出版中心20197月第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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