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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二)

2006-12-22 12:28阅读:

父亲 (二)
李晓东
(二)
小时候,我一直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俗话说,隔辈人疼孩子,爷爷奶奶对我溺爱有加,而教育却较放任。于是养成了我任性,撒娇的毛病。5、6岁的时候,有一次,父亲让我跟他到一家服装店做衣服,我发现柜台上有许多裁衣服划线用的石笔块,趁人不注意,我偷偷拿了一块放在衣袋里。回家后,我希罕地到处乱画,后来被父亲发现了,当他得知石笔块的来历后,非常生气地瞪着我斥责道:“现在就把石笔块送回去!还要向人家道歉!”这使我很为难,因为服装店离我家很远,我自己去有些害怕,何况还要认错......但是,当我看见父亲那严肃认真的面孔、愤怒的目光, 听见他那果断的要求,我无奈地一个人跑去把石笔块送回了服装店,并向人家承认了错误。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偷”人家东西。父亲听我诉说完送笔块的过程,笑了。他摸着我的头说:“这就对了,有错能改,就是好孩子!”但是父亲的严厉使我从小就很惧怕他,我从
不愿意和他单独在一起,如果不得以和他在一起时,我便闭口无话儿,而且总要想法儿离开他。遇到自己有事儿,总愿和奶奶丶妈妈说,即使父亲追问,也只是用“嗯、啊、不、没有”一类的单字来回答。
1962年,我9岁的时候,大城市开始精减人口,我离开了沈阳的爷爷奶奶,到父亲那里去。当时,父亲在新城子石佛寺水库工地工作。当我随父亲下了火车、再搭乘工地的小火车时,这使我感到十分新鲜。我在小火车上第一次见到几只山羊,便惊奇地对父亲喊到:“爸爸,你看羊、羊......”父亲微笑着说:“羊有什么新鲜的,在城里都把你呆傻了。”看得出,父亲由于来到他身边,心情很愉快。后来,父亲告诉我,是我使父亲当时孤独忧郁心情得到很大的慰籍,父亲很爱我,但是当时的我根本不能理解父亲的心理,我只看到并感觉到父亲对我严厉的一面。
石佛寺水利工程刚刚开始,工地显得十分空旷,只在一个村庄边上盖起了一排泥棚子,这就是修水库的工人和父亲以及我食宿的地方。条件很艰苦,但是我还不懂这些。事先父亲已经为我联系了一所小学,所以我很快便入学了。当时我不知道父亲是“右派”,只感到父亲整天没有笑容,一脸严肃的神色。水库工地除了那些冷清的工地简易棚和不多的工人外,很少有其他人影,我每天放学后,只能自己找个地方写作业。作业不多,也没有课外书可读,闲得无聊时,只能同仓库的保管员工在一起闲谈。
一天傍晚,我同一位仓库更夫正唠得高兴,我忽然听到了父亲在外面的说话声,我立时止住了笑声.父亲进屋看到我,一脸严肃神情地说:“怎么还在玩?!”我马上从父亲的身边溜出来,我知道,父亲的意思是让我回工棚去学习。事后,听父亲说,那位更夫曾问父亲:“老李,你管孩子是不是太严了?你儿子和我们在一起总是有说有笑的,他知道的东西真不少,跟他唠喀挺有意思的,可每次见到你,这孩子就没声了,真有点像耗子见了猫……”我心底里自然有对父亲的不满,眼见身边的孩子们整天玩,也没见家长管的,就我父亲一天到晚地看着我,让我学习。小时的我一点也不能理解父亲这种“恨铁不成钢”的愿望。父亲晚年,回忆往事时不无感慨地说:“过去,我对孩子太严厉了,后来, 我真羡慕那些能和孩子嘻嘻哈哈玩的家长们!”。
在水库工地生活的那段日子,正值三年自然灾害的初期,人们的生活很艰苦。干部带头一个月的口粮不过二十多斤,副食更是极端缺乏,没有油,没有肉。食堂每天不变样的饭菜就是玉米面饼子,白菜汤。即使如此,谁也舍不得就那样大口地吃下去,因为人们长期缺乏营养,胃口都很空。每个人的定量都不够吃,为了填饱肚子,人们只好把从食堂买来的玉米饼子掰碎,再掺杂些野菜,熬成“糊塗粥”喝。
记得有一天,有人从食堂买饭回来对父亲说:“今天菜里油不少,快去买吧!”父亲信以为真,待父亲把菜端回来,不过是稀稀的几根海带丝汤上面漂浮着几滴油花。父亲亲手把浮在上面的“油汤”倒在我的饭碗里。父亲还从当地农民手中买来一种俗名“老头鱼”的野生小鱼煮了给我吃,我知道这东西别人嫌贵舍不得买,父亲虽然每月只拿很少的“生活费”,可他仍然花高价为我买来吃。
过去,我在奶奶身边,一向是饭来张口,可是到工地之后就完全不同了。父亲须带我到野地挖甜根(打碗花的根,可食),捡野生的小黑豆,还教我煮“糊塗粥”,更复杂的是,把野菜掺到玉米面里做菜饽饽……一开始,这让我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子感到十分为难,也十分苦恼,简直无从下手,常常是熬煳了粥,弄咸了菜或忘了放盐,手忙脚乱,浑身冒汗……经过不断实践,后来熬粥做饭,对我来讲已是驾轻就熟了。这段生活,对我成年之后有很大的帮助,当我娶妻生子建立自己的小家庭时,这种能力给我带来极大的好处。真应感谢当年父亲对我独立生活能力有意识地培养。和父亲一起生活一年多,我又来到母亲身边。母亲自然要比父亲慈爱多了。母亲是高中教师,据说对学生要求十分严格,但对我却十分宽松。后来父亲又调到清河水库工作,离母亲所在的开原不足二十华里,他每周可以回家一次。小时候的我特别贪玩,放学后匆匆忙忙写完作业,扔下书包就去找小朋友。平时妈妈不太管,可每当周六,父亲回到家总要找我,只要听到父亲或母亲呼喊我的名字,我便会一阵风似地往家跑,我知道一定是父亲回来了,而且绝不会给我好脸看的。果不然,父亲严厉地批评我:“就知道玩,把那劲头用到学习上!”后来每到周六,我估莫父亲下班的时候,便注意寻找父亲的身影,只要老远地望见父亲的身影,便提前跑回家里,坐在桌前,装出学习的样子。
父亲一心希望我能成材,尽管那时“四人帮”鼓吹“读书无用论”,而事实上,人们也的确无书可读,但父亲还是要求我每天练写多少篇钢笔字。他在小揩本每一页的第一个格上为我写好字头,我再照其仿写。父亲的字写得很快,很流畅,也很潦草,但作为小学生的我,根本辨不清那连笔字每一笔划的来龙去脉。这使我很苦恼,不写吧,父亲的作业如何完成?写吧?这繚乱不清的笔划,真让我难以描摩。每当我仿写这让人难受的钢笔字时,我总是一面照葫芦画瓢,仿个大概棋,一面暗自生气,埋怨父亲字写得这么草,于是打心眼里讨厌练这让人头痛的连笔字。
尽管我在学校的成绩一直不错,钢笔字也仿得“挺象”,又常常做出假装学习的样子,但是我很少得到父亲的表扬。父亲从事早期教育后,明白了教育孩子应以表扬为主,要调动孩子自身的学习积极性,要把让孩子被动学习转化为主动学习......。如今,他十分后悔当初过分严肃地对待孩子,可是,我早已长大了。
当我十三、四岁的时候,父亲要我跟他学中医。我本人对中医没一点兴趣,我甚至认为只有那种长有白胡子的老头才能去当医生,无柰父亲的要求是不可抗拒的,,好象这是决定我命运的大事。他告诉我:“医生这职业不错,不需要什么特殊的医疗设备,只要一张纸、一只笔、几根针就能治病,就能为老百姓办好事,还受人尊重、没风险......”我体会到最后那个“关键词”的份量,我虽然年纪不大,但已能充分了解“风险”二字的含意,而且他说的那种情形确实客观存在着,十几年的“贱民”生活,已使父亲的精神对之高度紧张,他深怕自己的儿子政治上摊风险、生活上没有保障。然而,我对那些《难経》、《金匮要略》、《针灸大成》之类的医书,实在没兴趣去读。有时父亲给我讲解,边讲边问我懂不懂?我不敢说不懂,只能含糊其词地“嗯、嗯”!地答应着。这时,父亲便让我自己读下去。那艰涩难懂的古文,常常让我念不成句。三、五个字一停,一句话读不到头就得去问,父亲一边忙着看书,一边简要地应答我。不到半个时辰,我便呵气连声了。父亲刚刚不满意地训斥我“笨”!便又紧接着愤愤地责怪道:“刚学这么一会,又睏了?!快去睡吧”那语气中分明是饱含对我不争气的无可奈何。而我却暗自庆幸又一次得到了解脱。如今,我的儿子已经比当年的我还大了,遇到课文中不懂的古文,我采取完全不同于父亲的方法,耐心地给儿子讲解,想帮助儿子省时、省力地多掌握些古文。但是,儿子却不买帐地不听。人哪,真的是没法说,如今我倒欣赏起当年父亲的严厉教育方法了。
就在这种极不情愿的状态下,我硬是背会了“汤头歌诀”和一些“针灸歌诀”,了解了一些简单的中草药常识和中医处方,也学会了简单的针灸治病。可终归下功夫不多,甚至是边学边忘......,这使得父亲最终放弃了让我从医的想法,我自然很高兴。
我们家总算是“书香门第”吧,虽然父亲的书几次遭劫,家中几乎没有了什么藏书,但是父亲一直很关心我的课外读书。学龄前时,父亲曾为我写了大量的识字卡片,教我认读。识字后,又给我订阅了《小朋友》,《好孩子》等画报。上学后,又给我订阅了《儿童文学》、《少年文艺》、《中国少年报》等报刊杂志,不仅培养了我的读书兴趣,也对我后来的学习很有帮助。从1964年到1966年,正是我读小学4、5、6年级的时候,这期间,母亲帮我从高中图书馆和其他老师处借来了《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以及许多中外各国文学作品。大量的图书不仅开阔了我的视野,拓宽了我的知识面,也大大提高了我的文学修养。父亲对此很高兴,并鼓励我多读、多看。我之所以在粉碎“四人帮”之后能以小学文化直接参加全国高考,并考取了大专,可以说全凭的这些功底。
我清楚地记得“文革”前的一天,母亲的一名高三级学生来我家坐客。当他看到还是小学生的我,竟在自己读《儒林外史》。他惊讶地脱口而出:“真是书香门弟!能读得懂吗?”“当然能!”我不免有些自豪感。遗憾的是,如今我那初中毕业的儿子仍读不懂四大古典名著,他高中时的阅读量尚不及我小学时的阅读水平。
“文革”期间,父亲自然又是挨整的对象,母亲也受父亲的诛连而被怀疑为“苏修特务”(母亲是俄语教师),我也因此属于“黑五类子弟”,在同学中抬不起头来,甚至连“红卫兵”都不曾加入过。对此,我内心十分痛苦,我多么想和同学们在一起活动呀!我渴望加入“红卫兵”,可望加入'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可这一切,都因为父亲的问题而被拒之门外。一提到父亲,我便会敏感地想到那顶“右派”的帽子,好似如来佛套在孙悟空头上的紧箍,甭管哪个和尚一念咒,立刻会让我在别人面前低人一头。而且,凡是需要向组织说明的时候,又从来不敢回避父亲的“摘帽右派”问题,否则别人就可能说你对“组织隐瞒”。那就是一条不可饶恕的罪状。我常常扪心自问,为啥让我摊上这样的家庭?父亲为什么会摊上如此的冤案?当年周总理曾有句名言:“一个人的出身是无法选择的,但他所走的道路却是可以选择的”道理谁都明白,但为啥在我身上却不能体现?我实在想不通……
有一天,母亲让我给被关押在“牛棚”里的父亲送衣物,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骑了20里路的自行车,带着母亲准备好了的衣服包,给父亲送去。在“群专”见到父亲。我胆怯地望了父亲一眼,他穿着破旧不整的劳动服,面容憔悴,显得疲备不堪。但父亲的目光很安定也很慈祥,毕竟儿子来看他,在已经悄悄懂事的儿子面前,他仍然有着做父亲的自尊。我观察到,父亲的嘴唇抖动着,好象有许多话要问、要说,而我也因为怕说了与父亲政治界限不清的话,或被别人怀疑“串供”而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直到我要离开父亲时,他才说了一句:“慢骑车,告诉你妈,不用惦记......。我深深了解这话的分量和他内心的感受,我的眼睛湿润了。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这都是为什么呢?直到三十年后的今天,我仍然不忘当年那使我内心无限沉重的一幕。
父亲“问题”对我的影响远不止这些,1970年我中学毕业,按当时政策,约有一半的同学可以留城,而我只能下乡,下乡也只能去别人挑剩下的穷地方,原因又是父亲的'问题'。接下来的入团、入党、参军、上大学......我自然连想都不敢想。眼见着身边的同学离我而去,我只能一个人躲在一边偷偷地难过。
从农村回城后,我被安排到商店当营业员卖布,但仍难逃厄运。店里进货丶御货的体力活哪次也少不了我,参加珠算丶量布丶商品陈列等项技术比赛,我虽然常为集体争光,但最终表奖时, 荣誉总是给了别人,原因又是父亲那永远说不清楚的'问题'。平日里我最害怕别人问起父亲的“问题”,所以工作丶生活中我必须处处'夹着尾巴'丶老老实实、任劳任怨,“不显山不露水”、甘当“老黄牛”。我又最忌讳别人看不起父亲的“问题”,所以,每当有人为我介绍女朋友,我总要把父亲的“问题”作为一件大事,先告之对方。我本意是实事求是,但结果多是对方的不理解。当他们得知父亲的“问题”后,还是与我“拜拜”了。当然也有不在乎的,就是我今天的妻子,她当年竟不顾全家的强烈反对,擅自做主丶一无返顾地嫁给了我。
父亲那种追求正义,不屈不挠、奋力拼搏的精神,深深感染了我,使我在某种程度上得到继承。在我插队当知青时,我挑最脏最累的活干,十指磨出了水泡又变成血泡,镰刀割破了手又砍破了腿,腰累得弯下去直不起来,直起来又难以弯下去,肩膀被重担压得肿起老高,一年四季不换样的玉米饼子白菜汤,吃得满嘴起泡、撒黄尿......所有的困难,我都无所畏惧地战胜了,虽然也常常慨叹苦、累,但在咬牙坚持的同时,我从不悲观,从不颓靡。我觉得,这比在政治上矮人三分的压力轻松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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