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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散文·春节的感触

2020-01-24 10:36阅读:
首发于上海《解放日报》2020-01-23
春节的感触


我们在公历中谋生,我们在农历中过节。
春节是节中之节。

一、春到谁先知
苏东坡题惠崇《春江晚景》图,有隽句“春江水暖鸭先知”传世,北宋之后以此为题的绘画可谓几火车皮都拉不完。东坡语妙,将民谚“春来一日,水暖三分”化于无形,鸭是画面中鲜活的小动物,下水便觉春已至,机趣纯粹得自天然,雕琢痕迹很淡。坡公诗句绝好,仍有人存心抬杠:“坡公凭什么说鸭先知?鹅不能先知吗?鱼更应该先知啊!”这句雅谑把杠抬得齐肩高,你还不能一口咬定它就是无理取闹。试想,倘若当初苏东坡写成“春江水暖鹅先知”或“春江水暖鱼先知”,会如何?照样有人喝彩?鹅近乎呆,鱼则属于冷血动物,用它们置换鸭,诗意必然衰减,就算不给鹅和鱼任何负面风评,读者还是更乐意让鸭下水试探春的消息。
春节足够霸气,诗人种种绞尽脑汁的私下营谋被它一兜篓收归公有,苏东坡断言“鸭先知”全不管用。到了新旧交接的这一天,穷人在除夕凌晨振臂喊“三二一”,阔人在深山古刹叩首烧头柱香,他们都有充足的理由声称自己先觉先知。诗人下笔颇费踌躇,只得乖乖地绕开这个老梗,另起一行,写点别的。
春到谁先知?应该是那些含辛茹苦奋力打拼的人才对。咸丰年间,曾国藩在江西备受煎熬,写过一副对联:“养
活一团春意思,撑起两根穷骨头。”一个人能够把“春意思”养活在心间,能够对秋之萧瑟、冬之凛冽实现全覆盖,用两根穷骨头撑起整片天,他知春识春觉春比别人更早些,到位率更高些,一点也不奇怪。就算全世界都对此选择忽略,他自己心知肚明就行了。
二、想过清静年
有人喜欢过热闹年,有人喜欢过清静年,要彼此无碍,各得其宜,并不容易。喜欢过热闹年的人是主流,喜欢过清静年的人就成了另类和少数,如果采用的是“另类服从主流”“少数服从多数”的游戏规则,想要过清静年的难度就会加大。还有其他合意的选项吗?去旅游,可以啊,最好去一个比远方更远的地方,蒙古、新疆、西藏足够远,可是天气太寒冷了,许多人二话不说就会放弃这样的选项。那就去海边,海南的天真的蓝,海南的水真的暖,但问题是海南的人真的多,你想要清静几天,大老远飞过去,得到的仍旧是热闹。到乡下去如何?乡下平时清静得出奇,过年时却热闹起来,打工的人回来了,他们自觉对老人、孩子多有亏欠,于是买回几倍多的鞭炮,要把积压了整年的寂寞和孤独炸个粉碎。
天地之大,哪里才有你寻求的清静感啊?有钱人争先恐后出国度假去了,你阮囊羞涩,羡慕嫉妒恨咬心,却无济于事。株守家乡太久,出远门太少,你都不怎么会算账了,制造热闹固然得花钱,寻求清静的成本反倒更高。清静确实可以用划算的钱买得来,但买得来的清静仍不是真清静。我见过这样的人:到了足以安心的福地,他们却在为住处没有无线路由器而发愁,拍了靓照,要发朋友圈;吃了美食,要晒朋友圈;在信号微弱的地方,他们刷新不了朋友圈,连想死的心都有;他们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到外地寻清静来了,必须把信息传递出去;如此这般,所谓的清静仍然是变种的热闹。
世界上有没有真实的清静?有,当然有,但它不在外界,只在内心。无论市廛多么扰攘,无论鞭炮声如何沸反盈天,内心的清静就像一泓山泉,不求人知,不求人赏,干净是自己的干净,清爽是自己的清爽。唯有心静了,喧嚣才会迅疾退潮,外界的热闹才能被切割掉,它是它,你是你,彼此井水不犯河水。

三、王小二过年
《王小二过年》是清朝著名的折子戏,剧情并不复杂,讲的是读书人王小二屡次参加科举考试,总是失意而归,最终竟沦落到开豆腐作坊度日,每逢年关,王小二就怅然感叹道:“一年不如一年!”俗语“王小二过年,光景一年不如一年”就是这么来的。
同治十年(1871)九月初二日,湘籍狂士王闿运游历于江淮间,船过清江浦,巧遇两江总督曾国藩出巡。《湘绮楼日记》的记叙文字蛮有趣味,这里照抄一段:“昨闻涤丈船至此,果得相遇,急往寻之,而巡捕以例依班传帖,久不余达,待二时许矣。若十年前必直入大呼,今老不可怒,遂待至三时许,而后刺通,相见甚欢。左右以为未尝见客谈笑如此。甚矣,权贵之不可居也!所见客皆不能欢,则其苦可知。”王闿运能够耐着性子等候“三时许”,只为了与曾国藩畅述别怀,质证经说,这不容易。久别重逢,宾主融洽,谈笑风生,曾公的随从竟不免惊讶,很少见客人能够这么放得开,因此王闿运认为权贵没了亲和感,无趣无味,令人失欢,权贵本人其实境苦。
王闿运陪曾国藩看折子戏七出,其中居然有《王小二过年》。王闿运猜测道:“这出戏肯定是中堂点的。”曾国藩问他何以见得。王闿运实话实说:“当初(公)刚起兵时就想唱。”曾国藩闻言大笑。俗话说“王小二过年,光景一年不如一年”。曾国藩刚树立湘军大旗时,粮饷不继,处境不佳,年年难过年年过,打掉牙齿和血吞,硬是挺过了一道道难关,拨云见日,熬出头来。咸丰七年(1857),曾国藩丧父,回湘乡荷叶塘守制,一度遭到朝中官员的恶意诋毁,他忧谗畏讥,进退维谷,致书好友刘蓉,吐露愤激之辞:“自今日始,效王小二过年,永不说话!”迄至同治十年王闿运来访的时候,曾国藩垂垂老矣,体弱多病,心境颓唐,对世事人情愈加看空看淡。
同治五年(1866)腊月,曾国藩回复朱蓂,有一段话可以诠释其当下心境:“戏场一喻,语妙天下。凡做到十分热闹时,阁下谓看者之局将散,而不知唱者之兴已阑,凭他烈烈轰轰,惊天动地,究与自家本来丝毫无与。是以扮大富贵生脚未必可喜,扮极贫贱丑脚未必可悲也。”曾国藩并不因为自己“扮大富贵生脚”而倍觉尊荣,倒有点意懒兴阑、勉强唱完的意思。昔之“脚色”即为今之角色,“生脚”即为生、旦、净、末、丑之生角,曾公入戏不深,“未必可喜”是他内心的真实感受。寻常的富贵中人往往入戏太深,进去了就出不来,能够觉悟到这一层的智者少之又少。
人在逆境和困境,年关最难过,人家喜喜庆庆,自家冷冷清清,两相对照,不免悲从中来。这时候,想学学阿Q搬出精神胜利法都很难。还是曾国藩的“挺”字诀更顶用,挺过去了,照样柳暗花明。至于最终的觉悟,有或是没有,到时候再说吧,未可强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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