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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9篇·舅舅扈英超

2019-10-07 08:09阅读:
(舅舅今日头七,悼文凭吊)

舅舅没等上新中国七十年大庆的礼花,天黑时分溘然长逝,享年九十五岁。按民间的说法属于喜丧,一个人即便在今天的医疗条件下,能活到这个岁数也是百不足一的事情。中国人的平均寿数现今还不到八十岁,世界上最长寿的国家甚至地区,平均寿数也都达不到这个岁数,可见喜丧说法还是有些道理。

舅舅属牛,小时候姥爷直接就叫他“牛”。这小名我是听母亲说的,舅舅同辈中比他小的都叫他“牛哥”。舅舅比父亲还年长一岁,父亲属虎,却早于舅舅走了二十多年了,一想到这个我就扼腕叹息,子欲孝而亲不待啊!

舅舅行排老大,我还有大姨,母亲是老小,姥爷姥姥就生了他们兄妹三人,年龄相差八岁,这年龄差在那个年月属于不大不小,三个孩子也不疏不密。要知道旧中国稍微有点儿条件的家庭生上十个八个孩子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不似今天,基本上都是独生子女。

独生子女没有兄弟姐妹之间的情谊。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有一种叫“亲戚”的情感根深蒂固,从某种意义上讲,亲戚关系构成了中国古代的传统社会根基;换言之,传统社会都是靠亲情联结在一起的;皇亲国戚,骨肉至亲,手足之情,兄友弟恭,老牛舐犊,儿女亲家等等词汇,都在帮助系紧亲戚这根纽带。在历朝历代,“和亲”乃是具有政治目的联姻的手段,自春秋以来几无断绝,屡屡奏效。昭君出塞,文成公主,都是百姓耳熟能详的经典和亲故事。连皇帝都利用“亲戚”这一层关系来达到统治的目的,可见中国传统文化中亲情的重要性,所以中国人最爱讨论情与法的关系。

舅舅生于山东利津老家,至今老家还有扈家的亲戚。那年中央电视台为我拍《客从何处来》,还专门去了利津(现在的东营市)的小李莊,见到过许多从未谋面的远房亲戚。说实在话,见到他们只是反复打探核实亲戚关系,属于哪一枝哪一杈,其实情感上并没有
什么感觉。可惜电视片播出时把这一枝节全部剪掉了,像一棵刚刚修剪过的盆景,整齐归整齐,可缺少生机。

舅舅和大姨还有母亲是一奶同胞,但大姨和母亲生于北京。外曾祖父一家在清朝末年举家迁至北京,姥姥从小在北京长大,习惯北京的生活。由于姥爷姥姥都是山东利津人,其父辈为世交,一同读书;姥姥为崔家长女,出生后父辈们半开玩笑说,如果扈家怀的是男孩,就联为姻缘,指腹为婚;果不其然,姥爷扈玉铉出生,姥姥尊父辈嘱嫁回了山东老家,与姥爷成婚,且生下舅舅;因为在北京住久了,老家生活总是不习惯,几年后姥姥同姥爷商议,全家迁回北京讨生活。那一年大约是一九三O年,舅舅年仅五岁,我母亲尚未出生。

想必五六岁的孩子进北京是兴奋的,舅舅在那一年获得的快乐我们后辈是不知的。掐指一算,已过去九十年矣。九十年的跨度对每个人都是深厚的历史,都有隔世模糊之感,更何况中国这百年是沧桑巨变。

外曾祖父崔家在民国是个大家族,在那个动荡的年月举家迁至北京,人生地不熟的也真是不容易。姥爷姥姥刚来北京时,只能与外曾祖父一大家族住在一起,那个上千平方米的大院子我幼时随母亲去过,很大的场景眼睛都顾不过来,满院子站着说话打招呼的都是亲戚。

后来没多久,姥爷姥姥搬出去单过了,住的地方今天说出来都没有人相信,那就是中南海。中南海今天是新中国最神圣的地方,但在旧中国,中南海和后海一样也有居民区,姥爷姥姥就住在里面,是个小独院,进中南海东门沿岸往北走不远就是;五舅姥爷还给小院起了很诗意名字《荷城轩》,想必那里夏季少不了荷花。小院西屋后窗外就是水面,一年四季美不胜收。今天留下的宝贵照片都是五舅姥爷早年的杰作。

我的五舅姥爷是舅舅的舅舅,行排老五,姥姥行排老大。五舅姥爷拍照的那些宝贵照片有冬有夏,无论冬夏,照片上留下的都是欢乐——舅舅们童年的欢乐。那时舅舅真小啊!古人叹岁月如白驹过隙,看此照片方能体会。我反复盯着这几张照片,久违了的冰面上拽冰,一行四人,无畏严寒。那年月没有电冰箱,冬天窖冰以备夏天之需,我小时候冬天还能看见冰上取冰,印象清晰,近尺厚的冰块,三尺见方,装车前利索地滑过冰面发出悦耳的声响,工人们麻利地将其装车,动作连贯,行云流水;夏天下河捞水草也是我小时候的最爱,捞水草可以养蝌蚪养小虾小鱼,其乐无穷,没想到舅舅小时候与我们一样爱玩。

舅舅童年的欢乐最质朴,那时北京还叫北平,卢沟桥事件尚未爆发,国民革命军北伐迫使张作霖退回关外后,北平有过十来年相对安逸的生活;许多文学大家描写的北平差不多都是这一时期。鲁迅、老舍、郁达夫、林语堂、朱自清、梁秋实的笔下风情充满了人性的温暖;鲁迅先生的两棵枣树,老舍先生的人力车夫,郁达夫先生的变幻四季,林语堂先生的京华烟云,朱自清先生的荷塘月色,梁实秋先生的落难花猫,所有先生们之所以成为先生,就是因为他们深情地记录了人生。

人生是有阶段的,幼年、童年、少年、青年、壮年、中年、老年、衰年……风烛残年,不是每一个人都有机会走过这些,但舅舅都经历过,说不上精彩,也算不上平淡。

母亲家族的人长相泾渭分明。姥爷相貌奇伟,高鼻深目,晚年还去美院做过模特;姥姥则端庄大气,靡颜腻理,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舅舅长相随了姥爷,头发浓密,天生自来卷;母亲与大姨长相随了姥姥,宽额阔脸,相貌平凡踏实。这与常规的女随父相,子随母相实在不同。

舅舅自幼一头浓密卷发,俗称自来卷,与姥爷的大波浪式卷发有些不同,舅舅的头发如同烫发,不像天生的;舅舅脸小,棱角分明,轮廓清晰,按今天的说法十分上镜。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舅舅十岁的时候被田方看中,田方先生仅年长舅舅十四岁,但这一年龄差已是成年与幼童的差距。田方先生毕业于北平的辅仁大学,1932年21岁时就主演了首部电影。他大概在1935年时对我姥爷姥姥说,我看阿牛不错,让他跟着我去拍电影吧。就这样,十岁的舅舅跟着田方先生去了上海,当年就拍摄了在中国电影史上非常重要的电影《壮志凌云》。

我在文革后期获得过一套《中国电影发展史》,上下两卷。这书特厚,在文化匮乏的日子里,读此书如饮醇醪。当我知道书后附上的《壮志凌云》演职员表中有舅舅,觉得太不可思议了,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家中亲人能与电影有关。

这部电影主演是金焰、王人美、田方;童星是陈娟娟、金仑。金仑就是舅舅的艺名。那时候人与人的关系单纯真实,田方先生将舅舅带去上海,推荐给了金焰和王人美,金焰和王人美是夫妻,他们一下子就喜欢上这个一头卷发的小男孩,遂让舅舅住在了他们家,并认舅舅为义子,取艺名金仑。金焰与王人美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事业如日中天,尤其金焰因相貌出众在当时最有影响的刊物《电声》屡次获得最佳男明星的称谓,坊间有影帝之誉。《壮志凌云》当年在大上海一炮而红,陈娟娟与舅舅金仑成了真正意义的童星。陈娟娟后去了香港发展,前后出演过近30部影片,而舅舅后来只再演了一部影片就因故回到了北京,与姥爷姥姥生活在一起。直到解放后,田方担任北京电影制片厂厂长时,还对我姥爷姥姥说,让阿牛来北影继续演电影吧!可不知为什么姥爷姥姥没同意。这都是几十年前我听姥姥念叨的。

舅舅虽与电影艺术告别了,但是进了电影局工作,后来又去了交通部当了电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工作。人的一生都是福祸相倚,就看福大还是祸大了;福大就不在乎祸,祸大就不好预测了。1958年舅舅突遭不测,被人陷害,莫名其妙地失踪了,表哥(舅舅儿子)四处寻找,待找到他时人已失去自由,话不能多说,他只对表哥说了一句“我挺好的,你回吧”,最终身陷囹圄,发配黑龙江,一去二十多年。

那是舅舅人生的至暗时刻。上有父母,下有儿子,还有两个妹妹,都不能相见,这二十几年间运动频仍,还夹着文革的动荡岁月。黑龙江那么冷,从小衣食富足且见过世面的舅舅,只能问苍天大地,问古往今来,人生几何?去日苦多。

我与舅舅的接触不算多,他受苦受难的年月我正在成长,自幼及壮。按老话说,“姑舅亲,辈辈亲,打断骨头连着筋。”我却没有这个感觉,原因是没怎么见过舅舅。我始终觉得亲人之亲的先决条件是经常见面,社会地位相差不多,这条件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之前很容易达到,那时的人不论做什么工作,年龄相差不大,收入就相差不大;收入低的日子里,人们清闲,反而愿意串亲戚,扯闲篇,无目的地交往,我与表哥(舅舅之子)表弟(大姨之子)交往多,与父亲老家的兄弟姊妹没有交往,许多老家亲戚只在回老家时见过一面,而表哥表弟住在北京,年龄相近,表哥大十岁,表弟小一岁,话能说到一起,所以我对亲戚的全部印象都是母系的,姥爷姥姥最亲,其次是大姨,可舅舅是个例外,这例外来自舅舅浮沉的身世。

改革开放后,舅舅办了退休,才回到他久别的北京定居,户口总算从黑龙江迁回北京。舅舅回到北京后,我与舅舅见面的机会多了起来,才对舅舅有了直观的了解。舅舅脾气特好,与大姨和母亲的急脾气形成对照,不知是身世的磨砺,还是天性,反正我没有见舅舅红过脸,甚至没见过怹老人家高声说过话。全家人团聚之时,舅舅总是在一旁笑呵呵地不声不响,叫我时“未都儿未都儿”的,北京方言的儿化音只有北京长大的孩子才能听出其中的亲切,听出长辈的疼爱。

舅舅回到北京的日子是松弛的,二十多年的冤屈会慢慢烟消云散。那不堪年月那生僻地界那艰苦环境那复杂的人文关系,让我今天想起都不寒而栗。新中国前三十年的起伏动荡,黑龙江超级寒冷的冰天雪地,改造思想甚至要改造灵魂的劳改农场,还有说敌不敌有友不友的同事,所有一切,都是宿命中有的,叫运。命运一词在辞书中永远语焉不详,“命运就是指生命的气化运行规律。”传北宋宰相吕蒙正的《命运赋》开篇便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句名言恐怕是流传最广的名言了,殊不知吕蒙正最后说的更深刻:“余曰:非吾贵也,乃时也运也命也。盖人生在世,富贵不可捧,贫贱不可欺。此乃天地循环,终而复始者也。”吕宰相说得真好啊,时也运也命也,来了无论好坏,谁凭借一己之力也挡不住的。舅舅一介平民,气和心平,与世无争,但仍摆脱不了“时运不齐,命途多舛”,不知舅舅生前是否就此认命过?

也许因为舅舅那二十多年不幸的精神压力,舅舅七十岁时发现自己眼力不济,日趋下降,去医院才知道罹患青光眼,青光眼是致盲眼疾中位列第二的凶险疾病,目前尚不可治愈,舅舅很快病情加重,终于在72岁时完全看不见那个曾经让他烦心的世界,只能靠耳去听了。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听见的世界会干净一些,能让人心静?俗话说“眼不见心不烦”,从来没人说“听不见心不烦”,可见看和听是两码事。

在舅舅只能听的日子里,每次见到舅舅时,舅舅会和小孩子一样仰起头来与我说话,说话的时候特别愿意拉住我的手,仿佛只有拉住手说话才放心。母亲八十大寿之日,我为母亲祝寿,请来了舅舅,大姨以及所有可能来的亲戚朋友,百十来人热热闹闹地聚在了一起。那天看出舅舅大姨和母亲都很高兴,那年舅舅已经八十八高龄了,满头乌发,声音清亮,对我说了许多老辈人的关爱话,虽显客套貌似无用,但能感到真实温暖。

舅舅天生卷发,年幼时这头发惹人爱怜,人见人爱,但拍摄电影饰演苦难男孩时却不合角色,故电影《壮志凌云》中舅舅金仑饰演幼年顺儿老是戴着一个破草帽,遮去满头蓬松带卷的头发;青壮年时,舅舅的满头卷发在那个发型千篇一律的时代显得鹤立鸡群,非常乍眼。也许上天眷顾舅舅的好都给了他的头发,舅舅到九十岁后仍一头黑发,让我们后辈人深感惭愧。表哥却早早白了头,我也是花白一片,舅舅晚年住院时,盖上被子露出头来,医生看他一头黑发,加之身体瘦小,闹出了大乌龙,医生问满头白发的表哥:“您儿子怎么啦?”表哥看着他鹤发童颜的老父不知对医生如何作答。这一桥段,好久都成为我们兄弟笑谈的温馨往事。

舅舅走了,走得安详,走的前几天还执意给母亲打了电话,似作了告别。新中国七十大庆阅兵完毕,尚未等到礼花绽放之时,舅舅带着他传奇跌宕的一生走向天国。天国没有世间的纷争,没有人际的险恶,没有世俗的荣辱,也没有贫穷与富有;天国就是天国,活着达不到又十分向往的地方,只因为它是灵魂的终点,能让任何人得以安息。
二O一九年十月五日凌晨
农历己亥九月初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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