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罍轩往来尺牍中的一个谜
2021-01-27 21:46阅读：
清人写信，说到私密事往往爱用隐语，当事人彼此心知，外人特别是后人看到，则如堕五里雾中，索解为难。
新近出版的《枫下清芬：笃斋藏两罍轩往来尺牍》（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9年12月）中就有这样两封信，即第四十六号“佚名致吴云”和第六十二号“吴云致吴大澂”，主要内容都与办理“顶礼之文”有关。“顶礼之文”就是一个隐语，实为江苏官绅为某人在吏部谋求补官之举，当时未能成功。信中还有一个隐语，则是帮助吴云办事的人使用化名：在第四十六号信中，此人自署“时术”；在第六十二号信中，吴云称其为“时术皞翁”，可知“时术”影射的应是姓氏。《枫下清芬》的编者将“时术”视为佚名，体现出严谨的学术态度。
“时术”即“时时学习”之义，出自《礼记·学记》：“蛾子时术之。”孔颖达疏：“蚁子，小虫，蚍蜉之子。时时术学衔土之事而成大垤。”清人喜用这个典故，如王鸣盛著书就名为《蛾术编》。上述以“时术”影射
的姓氏，应关此义而难遽有确指，不过，信中透露出不少信息，形成考证线索，从这些线索出发，或可试解一下字谜，对其人略作推测。
第四十六号信作于“九月廿五日”。信中说：“弟于月初幸晋一阶，好在无公事无值日，于拙懒之性最为相宜。日来肩背疼痛，退直后即杜门养静。”据知作者是须进宫入直的高官，并在九月初职务刚刚变动。
这是哪一年九月呢？信中有两个事件可供考索。一是“伊犁为邻师所复”，所指应为同治十年五月俄军占领伊犁、后照会清廷谓“代为收复”一事。二是“京兆移节八闽”，“京兆”乃张姓的代称，检《清代职官年表》，同治十年九月甲午，张之万由江苏巡抚迁闽浙总督。由此可知，此信作于同治十年。
复检《清实录》，同治十年九月上旬，有数位京官职务调动：甲午即初七日，以詹事府少詹事何廷谦为詹事；乙未即初八日，调礼部左侍郎温葆深为户部右侍郎管钱法堂，兵部左侍郎黄倬为礼部左侍郎，礼部右侍郎胡瑞澜为兵部左侍郎；以内阁学士徐桐为礼部右侍郎。给吴云写信的人，应在这个名单之中。
那么，谁的姓氏与“时术”有关呢？还真有一位，就是调任户部右侍郎的温葆深。作为常用词，“温习”有“反复学习”之义，与“时术”的“时时学习”近似，自可用来影射关联。
“时术”若为温葆深，与信中内容也相当契合。如第四十六号信说：“伊犁为邻师所复，边事从此日棘，海内输将，势将不继，实切杞忧。”由“边事日棘”考虑到筹集和运输军饷的困难，符合一位户部官员的职业反应。
第六十二号吴云写给吴大澂的信，作于七月廿七日，此时他已知谋事不成，对吏部的处理表示不满和不解，并称“一切有足下与时术皞翁推挽，究无不妥”，希望“时术”继续提供帮助。而四十六号“时术”的信则说，“前五日甫由清卿处交到谕言，本月未刻又接八月二十五手示，敬稔一切”，随后释答吴云对“顶礼一文”的疑问，并对后续办法提出建议。综合二信分析，吴大澂转交的应是吴云七月来信，为何“时术”在九月下旬才收到？如果此人是温葆深，那就很好理解了：根据《清实录》，温葆深在同治十年的七八月一直出差，在盛京办理永陵河工。工程于八月初三日完竣，由于尚须验收，他直到九月初八日调任户部时仍未回京，所以上谕特别要求“未到任前仍以刑部左侍郎贺寿慈兼署”。九月廿五日之前五日，是二十一日，温葆深此时当已到京，吴大澂于是转交来信，细节上都是吻合的。
吴云托办的事，即使与挚友吴大澂谈起，都要用暗语和化名，可见算不上光明正大，受托之人也要关系亲密才能放心托付，而温葆深与吴云可说渊源深厚。
吴云是浙江归安人，道光二十四年援例以通判分发江苏，先后署任宝山、金匮知县，咸丰中在江北大营帮办军需，八年署任镇江知府、九年署任苏州知府。咸丰十年，太平军围攻苏州，吴云奉上司之命去上海求援，甫至而苏州失陷，随后在沪协助江苏巡抚薛焕和上海道吴煦办理军务。
温葆深是江宁上元人，道光二年进士，谱名肇洋，后改名葆淳，又因避同治帝之讳改为葆深。咸丰初，温葆深任宗人府府丞，于三年正月请假回籍葬父，行至淮安，适逢太平天国攻陷南京，温葆深奉上谕“会同地方官邀集众绅士酌办团练事宜”，由江苏巡抚许乃钊派往苏州、上海办理劝捐。从咸丰三年归里到同治二年复官，温葆深有十年时间与同在江苏的吴云产生交集。
吴云和温葆深曾同城共事。在苏州，温葆深担任过正谊书院遭兵燹前的最后一任山长，吴云则是当时的知府；在上海，吴云更与温葆深紧密合作，办成一件大事。
咸丰十一年冬，太平军攻克宁波，上海震动，官绅谋划“借调英法二国之兵助剿”，中外联手对抗太平天国。此事经冯桂芬、吴云等人倡议，最后由温葆深领衔江浙绅士六人起草奏折，由吴云和应宝时二人出面说动巡抚薛焕代奏，获得朝廷准许，成立了上海中外会防公所。此事对历史走向影响重大，不仅保住上海安全，也是清军与外国军队共同镇压太平天国的开端。温葆深和吴云在此结下的可谓“战斗友谊”，这样的关系，是可以让温葆深暗助吴云办理私密事务的。
再回到吴云“时术皞翁”的称呼上。“时术”对应姓氏，“皞翁”对应的就是字号。皞，《康熙字典》引《广韵》释为“明也”，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谓“光明洁白之貌”，则“皞”与“明”同义，而温葆深恰好字“明叔”，大概不完全是个巧合。
“时术皞翁”影射“温明叔”，第四十六号信的作者即温葆深，这也许是吴云等人给我们留的那个谜题的答案。
文/艾俊川，原刊于《读书》2020年第9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