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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子书与嵇子书

2024-05-03 14:32阅读:
姬子书与嵇子书
土默热
“姬子书”别看只有简单的三个字,却是红学研究中的一个困惑了百年的老大难问题。
“姬子书”三字出自《红楼梦》第五十六回《敏探春兴利除宿弊,时宝钗小惠全大体》。书中说凤姐生病,探春临时代管家事,大刀阔斧实行改革,对大观园进行承包管理。起因是“年里往赖大家去,”“看他那小园子”,“除他们带的花,吃的笋菜鱼虾之外,一年还有人包了去,年终足有二百两银子剩”。因此,探春感慨道:“从那日我才知道,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
宝钗笑道: “真真膏粱纨绔之谈。虽是千金小姐,原不知这事,但你们都念过书识字的,竟没看见朱夫子有一篇《不自弃文》不成?”探春笑道:“虽看过,那不过是勉人自励,虚比浮词,那里都真有的?”宝钗道:“朱子都有虚比浮词?那句句都是有的。你才办了两天时事,就利欲熏心,把朱子都看虚浮了。你再出去见了那些利弊大事,越发把孔子也看虚了!”探春笑道:“你这样一个通人,竟没看见子书?当日《姬子》有云:‘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窃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宝钗笑道:“底下一句呢?”探春笑道:
“如今只断章取意,念出底下一句,我自己骂我自己不成?
探春与宝钗这段对话中涉及两个古书名,即朱夫子的《不自弃文》和《姬子》。“朱夫子《不自弃文》”系指清代刻本《朱子文集大全类编》第八册卷二十一《庭训》中的《不自弃文》。虽然学界对朱子《不自弃文》的真伪有争议,但不论真伪,清代确实有一本朱子《不自弃文》流传于世是不容置疑的。然而《姬子》的出处就大成问题了。在中国古代诸子百家典籍中,从来就没有《姬子》这样的书目;在古代历史学家、文学家中,也从来没有“姬子”这样一个人物。早在清代的“太平闲人”评点《红楼梦》书注中就说:“闲人穷,藏书少,实未见姬子书。”包括胡适在内的近现代的所有红学家,也无一能说出《姬子》的真实出处。
找不到出处也要解释,因此,红学界几乎一致认定,探春说的这个《姬子》,乃是她信口诌出来的,姬子说的四句话,“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窃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实质上是《红楼梦》作者杜撰的。红学家们认为,《红楼梦》作者这样描写,原来是一个笑话。殆以周公姓姬,作为顽笑。上文宝钗先说朱子又说孔子,探春就说你这么一个通人,竟没看见姬子?拿姬子来抵制她,比朱子孔子再大,只好是姬子周公了。至于这四句话,乃探春讲做官做买卖便得违反尧舜孔孟之道,本无下文。所以宝钗问她,“底下一句呢?”仿佛在说,看你还编不编了?果然探春便没有下文了。探春再说下去,她亦不便肯定官僚买卖人而否定孔孟之道的,所以她才说,“念出底下一句我自己骂我自己不成”。
这样解释实在是有点牵强附会,无论是用于解释《姬子》这部“子书”,还是解释“姬子”这个人物,都纯属猜测,毫无根据,也似乎说不通,难以令人信服;再用于解释《红楼梦》书中探春讲“姬子有云”的用意,似乎更有点不知所云。周公虽然姓姬,元古时代男子自来不以姓冠在名上。像姬旦这样说法,六朝以后间或有之,却违反古代原来的习惯。所以古人对他从来都称为“周公”,而不称“姬子”。说探春认为“做官做买卖便得违反尧舜孔孟之道,”更是匪夷所思,孔子本身便倡导“学而优则仕”,孔子的高足子贡便是以“货殖”为业的。这么解释不是打着孔子的旗号反对孔孟之道么,以探春之精明何至于自掴嘴巴?至于说探春“肯定官僚买卖人而否定孔孟”便是“骂自己”,怎么理解也说不通,《红楼梦》作者根本就没有“肯定官僚买卖人”的思想。看来,对《红楼梦》中探春、宝钗的这段对话有必要重新加以诠释。
笔者以为,研究《红楼梦》书中内容,靠猜测附会是不可以的,也难以正确解释书中的内容。探春所说的“姬子”及其所讲的四句话,绝不应是随口杜撰出来的;四句话的“底下一句”所谓“骂自己”的话,也不会是子虚乌有,应该有合理的出处。这里面有两点必须澄清:一是红学家们把“姬子”当作春秋战国时期诸子百家中的一位去寻找,未免太局限了;中国古代把有学问有身份的人都可以尊称为“子”,如将朱熹称为“朱子”,把苏轼称为“苏子”,都是常有的事情。二是近现代学者标点《红楼梦》,给《姬子》加上书名号,将《姬子》与《老子》、《庄子》、《淮南子》等并列亦不妥。探春所说的“子书”,不一定就是指这些春秋战国时期的子书,古代文章分“经史子集”四大类,凡可以归类为“子”部的书籍或文章,均可称为“子书”。
这样甄别之后,考证“姬子”的思路就加宽了。我们不妨循着《红楼梦》书中人物对话的逻辑加以分析。探春与宝钗的争论,是由宝钗责难探春说朱子的话也是“虚比浮词”引起的,因此探春必须从经典“子书”中找出一句能证明朱子的话是“虚比浮词”的“子书”,来证明自己的话并不错。于是,探春在记忆里便搜寻到了有个“姬子”说过“窃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一类的话。那么,古代的“子”里面,谁说过这样的话呢?这个人就是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这句话出自他的《与山巨源绝交书》。
嵇康(公元223-262):三国时谯郡人,字叔夜,魏晋著名思想家、文学家、音乐家,出类拔萃的竹林七贤第一人。一生崇尚老庄,讲求养生服食之道。善鼓琴,工书画。在哲学上,他认为元气陶铄,众生禀焉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之说,主张回到自然,厌恶儒家各种人为繁琐礼教。在政治面目上表现为刚肠嫉恶、锋芒毕露。终遭钟会陷害,被司马昭所杀,临刑前,奏《广陵散》一曲,从容赴死。嵇康是正始文学的代表作家,文风犀利,泼辣洒脱。一生勤奋著述,他的诗文在我国古代文学史上也有较高的地位,有《嵇中散集》存世。
《与山巨源绝交书》是嵇康写给自已的好友山涛(字巨源)的一封绝交书。当时,山涛由吏部选曹郎,高升为司马昭大将军从事中郎一职,选曹郎出现了空缺。出于友情,山涛主动向司马昭推荐嵇康继自己之后出任吏部郎。嵇康志向是逍遥竹林,对官场向来采取回避的态度。因此,山涛向司马昭举荐自己的时候,嵇康愤怒地予以果断拒绝,并写了一封长长的绝交信给山涛。在《与山巨源绝交书》里,嵇康恣肆地写了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竟说自己非汤、武而薄周、孔,并因此而枉送了性命。
《红楼梦》中探春所说的实际上就是指嵇康说的 非汤、武而薄周、孔,是用白话表达出来的嵇康原意。嵇康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说“尧舜之君世,许由之岩栖”,“仲尼兼爱,不羞执鞭”,都是为自己不肯出仕寻找借口,有违古人“祖述尧舜”、“道宗孔子”的本义,正是所谓“窃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对嵇康的这句话,现代人也往往像《红楼梦》中探春那样解释,例如鲁迅先生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就曾这样表达:汤武是以武治天下的;周公是辅成王的;孔子是祖述尧舜,而尧舜是禅让天下的。嵇康都说不好。”这与探春的表达窃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实乃异曲同工。
那么,《红楼梦》中探春为什么还要说“姬子(嵇子)有云”: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呢?所谓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无非就是指为官做宰的人,嵇康(姬子)说过这样的话么?确实说过,《与山巨源绝交书》说的正是山涛推荐嵇康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放弃隐逸生活,出山为官做宰,自己“窃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加以严辞拒绝的话。探春把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与窃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连着说,意思岂不成了嵇康认为为官做宰的人就得非汤、武而薄周、孔么? 不是的,这确实不是嵇康的意思。因为探春说的是半截话,“如今只断章取意,”意思是 “姬子(嵇康)有云还有另一半我没说的内容,这也正是《红楼梦》中宝钗与探春争论问题时,追问“底下一句”的奥妙之所在。
探春为什么不肯说“底下一句”,是因为假如探春“念出底下一句,”便成了“我自己骂我自己”。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中,非汤、武而薄周、孔 的“底下一句”,的确是嵇康“骂自己”的话:我这个人“刚肠疾恶,轻肆直言”,如果成了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会显世教所不容”,“不有外难,当有内病,宁可久处人间邪?”书中的这些话用于山林隐士嵇康的自我发泄则可,用于闺阁女子探春之自况则不可,就是“带刺玫瑰的性格也不行。因此探春也只能“断章取义”,绝对不会再接着讲“底下一句”“骂自己”的。
探春说嵇康这句话时,本意只是试图向宝钗证明,“子书”中还有比说朱子是“虚比浮词更要严重的话,因此顺口引用了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的话。但把话说到一半,又说不下去了,因为以下的话如果从探春嘴里出来,就成了“骂自己”。这固然与嵇康书中原话的内容有关,也与探春当时的身份有关。嵇康写《与山巨源绝交书》的目的,是拒绝代替山涛出仕当官,不肯“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而探春引用嵇康话的时候,正是受王熙凤之托,代替她主政家庭管理,自己成了“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的身份。 探春本意是用嵇康的话来为自己辩解,但却使自己陷入了逻辑上的错乱,把自己比方成了已经出仕当官的嵇康,这既是错解了嵇康,也等于骂了自己。从嵇康的下场看,由于他拒绝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又窃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因而最终不得好死。探春以嵇康非汤、武而薄周、孔自居,自然也不肯说不得好死这样 “骂自己”的话。
根据以上分析,《红楼梦》中探春说的“姬子”,应为“嵇子”之讹,嵇康作为竹林七贤之首,称“嵇子”甚相宜。造成讹误的原因大约有二:一是作者故弄狡狯,有意将“嵇子”按同音字说成“姬子”,并将嵇康所说的非汤、武而薄周、孔,改写成白话的窃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以避免世人看出其中真相。须知,在封建社会,任何时候倡导非汤、武而薄周、孔,都是很严重的问题。《红楼梦》作者不愿冒这个险。二是传抄过程中的讹误,“嵇子”与“姬子”同音,传抄时容易发生讹误。特别是过去的所谓“蒸锅铺本”,乃是听写,抄手文化水平又不高,很可能造成这种讹误。今存脂本多为“蒸锅铺本”,发生这种讹误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上述两种原因中,以第一种可能性为大。
竹林七贤所代表的那种“魏晋风度”,在明末清初大行其道,这是因为改朝换代前后,如陈眉公、张宗子一类“山人”、“隐士”甚多,与“魏晋风度”心理相通,行径相仿。嵇康之所以被杀,除了反礼教的原因外,更直接的原因在于他反对司马昭篡魏,反对改朝换代,这种思想也容易引起清初拒绝出仕之遗民的心理共鸣。从《红楼梦》中探春、宝钗这样的闺阁少女,都能信口说出“嵇子书(姬子书)”之内容,可见“竹林七贤”、“魏晋风度”在当时之深入人心。所以《红楼梦》表现的时代背景应为清初,《红楼梦》作者很可能是清初一个具有遗民思想的文学家。
2007429日星期日
附:与山巨源绝交书 嵇叔夜
魏氏春秋曰:山涛为选曹郎,举康自代。康答书拒绝,因自说不堪流俗,而非薄汤、武。大将军闻而恶焉。

康白:足下昔称吾於颍川,吾常谓之知言。称,谓说其情不原仕也,惬其素志,故谓知言也。虞预晋书曰:山嵚守颍川。嵇康文集录注曰:河内山嵚守颍川,山公族父。庄子曰:狂屈竖闻之,以黄帝为知言。然经怪此意,尚未熟悉於足下,何从便得之也?言常怪足下,何从而便得吾之此意也?前年从河东还,显宗阿都说足下议以吾自代,晋氏八王故事注曰:公孙崇,字显宗,谯国人,为尚书郎。嵇康文集录注曰:阿都,吕仲悌,东平人也。康与吕长悌绝交书曰:少知阿都志力闲华,每喜足下家复有此弟。事虽不行,知足下故不知之。言不知己之情。足下傍通,多可而少怪,言足下傍通众艺,多有许可,少有疑怪,言宽容也。周易曰:六爻发挥,旁通情也。法言曰:或问行,曰:旁通厥德。李轨曰:应万变而不失其正者,唯旁通乎?吾直性狭中,多所不堪,偶与足下相知耳。偶,谓偶然,非本志也。尔雅曰:偶,遇也。郭璞曰:偶,值也。间闻足下迁,惕然不喜,恐足下羞庖人之独割,引尸祝以自助,庄子曰: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手荐鸾刀,漫平声之膻腥,毛诗曰:执其鸾刀,以启其毛。庄子,北人无择曰:帝欲以辱行漫我。高诱吕氏春秋注曰:漫,汙也。故具为足下陈其可否。
吾昔读书,得并介之人,或谓无之,今乃信其真有耳。并,谓兼善天下也;介,谓自得无闷也。赵岐孟子章句曰:伯夷、柳下惠介然必偏,中和为贵。性有所不堪,真不可强。今空语同知有达人,无所不堪,外不殊俗,而内不失正,与一世同其波流,而悔吝不生耳。空语,犹虚说也。共知有通达之人,至於世事,无所不堪。言己不能则而行之也。太玄经曰:君子内正而外驯。庄子曰:与物委而同其波。周易曰:悔吝者,忧虞之象也。老子庄周,吾之师也,亲居贱职;柳下惠东方朔,达人也,安乎卑位。吾岂敢短之哉!史记曰:庄子名周,尝为蒙漆园吏。列仙传曰:李耳为周柱下史,转为守藏史。论语曰:柳下惠为士师。汉书曰:东方朔著论,设客难己位卑,以自慰喻。孟子曰:为贫仕者,辞尊居卑。又曰:位卑言高,罪也。又仲尼兼爱,不羞执鞭,子文无欲卿相,而三登令尹,是乃君子思济物之意也。庄子,仲尼谓老聃曰:兼爱无私,仁之情也。论语,子曰:富而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子张问: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无喜色;三已之,无愠色。旧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何如?子曰:忠矣。所谓达能兼善而不渝,穷则自得而无闷。孟子曰:古之人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又曰:柳下惠遗佚而不怨,厄穷而不悯。以此观之,故尧舜之君世,许由之岩栖,吕氏春秋曰:昔尧朝许由於霈泽之中,曰:请属天下於夫子。许由遂之箕山之下。张升反论曰:黄、绮引身,岩栖南岳。子房之佐汉,接舆之行歌,其揆一也。汉书曰:上封良为留侯,行太子少傅事。论语曰: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孟子曰:先圣後圣,其揆一也。仰瞻数君,可谓能遂其志者也。贾逵国语注曰:遂,从也。故君子百行,殊涂而同致,循性而动,各附所安。周易,子曰:天下同归而殊涂,一致而百虑。淮南子曰:循性而行,或害或利。论语谶曰:贫而无怨,循性动也。故有处朝廷而不出,入山林而不反之论。班固汉书赞曰:山林之士,往而不能反;朝廷之士,入而不能出。二者各有所短。且延陵高子臧之风,长卿慕相如之节,志气所讬,不可夺也。左氏传,吴子诸樊既除丧,将立季札,季札辞曰:曹宣公之卒也,诸侯与曹人不义曹公,将立子臧,子臧去之,遂弗为之,以成曹。君子曰:能守节。君义嗣也。谁能奸君?有国,非吾节也。札虽不才,原附於子臧,以无失节。史记曰:司马相如,字长卿,其亲名之犬子。相如既学,慕蔺相如之为人,更名相如。
吾每读尚子平台孝威传,慨然慕之,想其为人。英雄记曰:尚子平有道术,为县功曹,休归。自入山担薪,卖以供食饮。范晔後汉书曰:向子平隐居不仕,性尚中和,好通老、易。尚向不同,未详。又曰:台佟者,字孝威,魏郡人,隐於武安山,凿穴为居,采药为业。佟,徒冬切。史记,太史公曰: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少加孤露,母兄见骄,不涉经学。性复疏嬾,筋驽肉缓,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闷痒,不能沐也。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转乃起耳。又纵逸来久,情意傲散。简与礼相背,嬾与慢相成,孔安国论语注曰:简,略也。言性简略,与礼相背也。而为侪类见宽,不攻其过。又读庄老,重增其放。放,谓放荡。故使荣进之心日穨,任实之情转笃。此由禽鹿少见驯育,则服从教制,长而见羁,则狂顾顿缨,赴蹈汤火,楚辞曰:狂顾南行。王逸曰:狂,犹遽也。虽饰以金镳,飨以嘉肴,逾思长林,而志在丰草也。毛诗曰:茀厥丰草。茀,甫物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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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人伦有礼,朝廷有法,自惟至熟,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卧喜晚起,而当关呼之不置,一不堪也。东观汉记曰:汝郁再徵,载病诣公车。尚书敕郁自力受拜。郁乘辇,白衣诣止车门。台遣两当关扶郁,入拜郎中。抱琴行吟,弋钓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动,二不堪也。危坐一时,痺必寐切不得摇,管子曰:少者之事先生,出入恭敬,如有宾客;危坐向师,颜色无怍。说文曰:痺,湿病也。性复多虱瑟,蒲巴搔无已,而当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素不便书,又不喜作书,而人间多事,堆案盈机,不相酬答,则犯教伤义,欲自勉强,则不能久,四不堪也。不喜吊丧,而人道以此为重,己为未见恕者所怨,至欲见中伤者,言人於己,为未见有矜恕之者,而才有所怨,乃至欲见中伤,言被疾苦也。虽瞿音句然自责,然性不可化,班固汉书惠帝赞曰:闻叔孙通之谏则瞿然。欲降心顺俗,则诡故不情,新序,卜偃谓晋侯曰:天子降心迎公。周书曰:饰貌者不情。亦终不能获无咎无誉如此,五不堪也。周易曰:括囊无咎无誉。不喜俗人,而当与之共事,或宾客盈坐,鸣声聒耳,杜预左氏传注曰:聒,諠也。嚣尘臭处,千变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心不耐烦,而官事鞅掌,机务缠其心,世故繁其虑,七不堪也。毛诗曰:或栖迟偃仰,或王事鞅掌。尚书曰:一日二日万机。又每非汤武而薄周孔,在人间不止,此事会显世教所不容,此甚不可一也。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此甚不可二也。以促中小心之性,统此九患,不有外难,当有内病,宁可久处人间邪!又闻道士遗言,饵术黄精,令人久寿,意甚信之;苍颉篇曰:饵,食也。本草经曰:术、黄精,久服轻身延年。游山泽,观鸟鱼,心甚乐之。一行作吏,此事便废,安能舍其所乐,而从其所惧哉!
夫人之相知,贵识其天性,因而济之。禹不偪伯成子高,全其节也;庄子曰:尧治天下,伯成子高立为诸侯。尧授舜,舜授禹,伯成子高辞为诸侯而耕。禹往见之,则耕在野。禹趋就下风而问焉。子高曰:昔尧治天下,不赏而民劝,不罚而民畏。今则赏罚而民且不仁,德自此衰,刑自此立,後世之乱,自此始矣。耕而不顾。仲尼不假盖於子夏,护其短也;家语曰:孔子将行,雨,无盖。门人曰:商也有焉。孔子曰:商之为人也啬,短於财。吾闻与人交者,推其长者,违其短者,故能久也。王肃曰:短,吝;啬,甚也。近诸葛孔明不偪元直以入蜀;蜀志曰:颍川徐庶,字元直。曹公来征,先主在楚,闻之,率其众南行,亮与徐庶并从。为曹公所追破,庶母见获,庶辞先主而指其心曰:本与将军共图王霸之业者,以此方寸之地也。今已失老母,方寸乱矣。无益於事,请从此别。遂诣曹公。魏略曰:庶名福。华子鱼不强幼安以卿相。魏志曰:华歆,字子鱼,平原人也。文帝即位,拜相国。黄初中,诏公卿举独行君子,歆举管宁,帝以安车徵之。又曰:管宁,字幼安,北海人也。华歆举宁,宁遂将家属浮海还郡。诏宁为太中大夫,固辞不受。此可谓能相终始,真相知者也。足下见直木必不可以为轮,曲者不可以为桷,盖不欲以枉其天才,令得其所也。故四民有业,各以得志为乐,管子曰:士农工商四民者,国之石民也。唯达者为能通之,此足下度内耳。不可自见好章甫,强越人以文冕也;庄子曰:宋人资章甫而適越,越人敦发文身,无所用之。司马彪曰:敦,断也。章甫,冠名也。己嗜臭腐,养鸳雏以死鼠也。庄子曰: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於是惠子恐,搜於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名鸳雏,子知之乎?夫鸳雏发南海而飞於北海,非梧桐而不止,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於是鸱得腐鼠,鸳雏过之,仰天而视之曰:哧!今子欲以子国哧我邪!吾顷学养生之术,方外荣华,去滋味,游心於寂寞,以无为为贵。高诱吕氏春秋传曰:外,犹贱也。庄子曰:夫恬淡寂寞,虚无无为,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笃也。纵无九患,尚不顾足下所好者,又有心闷疾,顷转增笃,私意自试,不能堪其所不乐。言己所不乐之事,必不能堪而行之。自卜已审,若道尽涂穷则已耳。足下无事冤之,令转於沟壑也。左氏传曰:侍者谓楚王曰:老而无子,知挤於沟壑矣。
吾新失母兄之欢,意常凄切,女年十三,男年八岁,未及成人,况复多病,顾此悢々力向,如何可言!王隐晋书曰:绍字延祖,十岁而孤,事母孝谨。国语曰:晋赵武冠,见韩献子,献子曰:戒之,此谓成人。郑玄礼记注曰:女子以许嫁为成人。广雅曰:悢々,悲也。今但原守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旧叙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原毕矣。足下若嬲,嬲,擿尧也。音义与嬈同,奴了切。之不置,不过欲为官得人,以益时用耳。足下旧知吾潦倒粗疏,不切事情,自惟亦皆不如今日之贤能也。若以俗人皆喜荣华,独能离之,以此为快,此最近之,可得言耳。言俗人皆喜荣华,而己独能离之以此为快,此最近己之情,可得言之耳。然使长才广度,无所不淹,而能不营,乃可贵耳。郑玄礼记注曰:淹,复渍也。若吾多病困,欲离事自全,以保馀年,此真所乏耳,言己离於俗事,以自安全,保其馀年,此乃真性之所乏耳,非如长才广度之士而不营之。岂可见黄门而称贞哉!若趣欲共登王涂,期於相致,时为懽益,一旦迫之,必发其狂疾,自非重怨,不至於此也。
野人有快炙背而美芹子者,欲献之至尊,列子曰:宋国有田父,常衣湿{麻贲}。至春,自暴於日。当尔时,不知有广夏隩室,绵纊狐貉,顾谓其妻曰:负日之暄,人莫知之,以献吾君,将有赏也。其室告之曰:昔人有美戎菽甘枲茎与芹子,对乡豪称之。乡豪取尝之,苦於口,躁於腹,众哂之。虽有区区之意,亦已疏矣,李陵书曰:孤负陵区区之意。原足下勿似之。其意如此,既以解足下,并以为别。嵇康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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