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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标(小说)

2019-12-24 08:55阅读:
航标(小说)

(哈萨克族)艾克拜尔·米吉提



那天,雪后天晴,天空传来直升机的轰鸣声。
这可真是一场罕见的大雪,山口都被封死了。圈里的牲畜出不了牧,门前的雪堆积得快要赶上阳坡的木屋顶高。老人握着手中的半导体收音机听得细致,广播电台传来政府正在组织抢险救灾的消息——公路行不通了,已经派出了直升机。近处矿点的民工已快断炊,有人冻伤。这不,果然直升机飞来了。
巩乃斯阳坡的牧村虽被厚厚的积雪压着,但是压不住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们心头的火苗。她们嘁嘁喳喳的,从收音机中传来的喜讯就像雪后的阳光,一下照亮了她们的心田。她们闻着直升机的轰鸣声,笑逐颜开,在家里翻腾着,赶忙把自己那一身只有节日和喜筵上才穿的鲜艳的衣服穿上,打扮好了急切地等待着直升机的降落。她们甚至遐思如飞,想象着在这个洁白的世界乘上直升机,凌空飞翔的惬意感觉。镇上一定很热闹,她们要是凭空而降,镇上的人还不惊呆了。
十分遗憾的是,不知怎么,直升机没有降落,轰鸣着盘旋了一圈,又像一只夏日的蜻蜓那样远去了。唯有螺旋桨在碧空留下难以觅迹的振痕。
没看见,他们没看见我们。老人喃喃着。他心里清楚,在这茫茫白色世界,别说人驾驭的飞机,如果没有一点鲜红的猎肉招引,就连鹰都可能难觅真迹。他想。应当爬到对面那座山坡上去,那里地势高,或许能让直升机上的人看到。反正窝在家里呆着也是呆着。
翌日上午,老人凭着经
验和毅力攀上山坡。要在春秋之际,他骑着黄骠马,一溜水似的花走便会驰上那座山坡的,可是现在,他足足用了一顿茶的夫才攀上那座缓坡顶上。雪的确太深了。世界一片洁白,巩乃斯河湾里的那一片片次生林轻描淡写地标示着河流的走向。在远处天际,蓝天与天山主干雪峰之间有一道清晰的曲线在起伏,划开了天与地的界限。真是难得的晴天,老人心底忽然萌出感动。
也就在此时,天边出现了一只苍蝇大的黑点,渐渐那黑点开始放大。不久,便传来突突的轰鸣声。是的,是直升机!它又一次飞了回来。老人开始向天空招手,就像一个放鹰人在召唤自己的猎鹰飞归。然而,那只鹰并无反应,养不家似的。难道放野了不?当那只鹰在头顶盘旋时,老人忽然急中生智,脱下大氅,在那里拼命挥舞起来,大氅似一面黑色大纛在他手上飘舞。那只鹰终于看到了,他敢肯定。于是,渐渐,那只鹰开始向他靠近,开始降低。他忽然为直升机感动起来,它竟然能垂直下降!一层层的雪浪开始从他四周升腾。扬起的雪尘又落在他眼睫、胡须上。他来不及挥去,他觉得那是落满须睫的喜悦。直升机在快要接近雪被的当儿悬空停住了,表面的浮雪被螺旋桨下的气流掀去后,下面的雪床岿然不动。直升机的门开了,放下一个精巧的悬梯。有人在向他招手。那一身着装他第一次亲眼目睹。他觉得很有趣。你九层的绫罗绸缎,御寒敌不过羔羊皮(Toghiz Khabat Torkhang Nan Tokhti Xiekting Teri Artekh)。他突然想起了这句哈萨克民谚。他们这身服装在雪地里能顶事么?他不敢肯定。
他顺着悬梯上了直升机,那铁鸟便倏然腾起,他的心随之提了起来。他向直升机上的空军抢险人员用手比划着,那个地旁(方),那个地旁(方)……他不会汉语,只会说这么一两句。抢险人员明白了,通知飞行员。于是,直升机一个侧转,便飞向山谷,就那么一眨么眼,便飞到了小牧村上空。那一群身着花花绿绿的女人,争先恐后地奔向飞机,全然顾不上螺旋桨掀起的巨大雪浪和荡漾的冰冷雪尘。那是老人和邻家的女儿和儿媳妇们。直升机悬空停得很低很低。那些女人们嘁嘁喳喳地攀上直升机,女儿就说,阿塔(老爸),阿帕(老妈)说要给留下的男子汉们烧茶做饭,家和牲畜得有人照管呢。
老人嗯了一声。他在机舱深处,舱门已经被女儿和儿媳妇们堵塞了,他没法下去。当最后一个女人上来时,机舱门便关住了。于是,轰鸣的螺旋桨声将他们与雪原和雪原下的大地瞬间隔开,机身腾空而起的当儿,女人们不约而同地不无欢快地惊呼一声。不一会儿,直升机便平稳飞行了。有胆大的,从舷窗望出去,啧啧称奇。
其实,从他们的牧村到镇上原来就这么近,那点感觉还没过瘾呢,飞机居然就在镇中学的操场上降落了。要是骑着马或乘着雪爬犁来,那还不得小半天夫。
更令他们惊奇的是,一下飞机,他们便踩在红绸缎上了。他们觉得这有点不可思议。哎呀呀,这么好的红绸缎,要是裁裙子可够咱们每人做一身了。做被面呢?有人问。那还不做个十几床被子。好呀,你出嫁时就给你做新娘被。你坏!你坏!显然,这是姑嫂间在打闹。她们似乎被方才的飞行搞得有点晕糊糊的,已经顾不得老人在身边了。生命的活力有时就是这样。
老人其实也很诧异。他问了问近旁的人。他们说,嗨,这直升机要降落,说要航标明确,要划出个红色十字来。当时也找不到红色颜料,只好用煤渣在旅店后面的空场上划了个黑色十字,这只呆鸟就是不落。所以昨天一天它空返伊犁了。不得已,连夜又从供销社仓库翻出一匹红绸缎,今天一早剪开在这个操场铺成这个红十字,这只呆鸟才落下。对了,就像您老人家的鹰只认血红一样。莫非能飞的鸟儿都是这德性?
老人莫可奈何。
这时,负责雪灾灾民登记的民政人员过来登记了他们的人数,询问是否愿意乘机飞往伊犁。老人和女儿、儿媳妇们一致摇头。他们说,不了,谢谢这个直升机,谢谢政府,让我们飞到这里,镇里有很多亲戚,我们正好去看望看望他们,走走亲戚。
于是,采矿点的民工们被依次送上了直升机,他们要飞到伊犁,再要到远方的老家过年去。他们说那边很温暖。老人觉得,冬天就该有个冬天的样子,冰天雪地,洁白无垠。在冬天里还很温暖的地方,有趣么?他想象不出。
第二天午茶过后,老人和一群女儿、儿媳妇们坐着镇上亲戚家的大雪爬犁,一路向着阳坡沟汊里的小牧村赶去。他们一路上的话题,还是昨天被直升机接回镇上的飞行感觉,全然忘了那块让他们惊异的红绸缎。他们甚至对直升机是否沿着这条乡间大道上空飞行过,发生了小小的争议。
老人没有插话,他觉得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又将平安赶回自己的小牧村去。

原载《上海文学》2012/7
《小说选刊》2012/8期选载
《伊犁晚报》2012/9/10/B
现收入蒙古国出版的庆祝蒙中建交70周年小说集(如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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