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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哪吒的文学

2021-08-22 17:04阅读:

作为哪吒的文学

2021.8.8
近年来,跨界、无界成为文学界的热词,对文学新的创造力的需求逐渐引起大家重视,去年9月至10月,本报《新批评》栏目连续刊登多篇共话“新‘小说革命’”系列文章,王尧、贺绍俊、余泽民、罗伟章、何平、李浩、路内、石一枫、杨庆祥、笛安、丛治辰、颜歌、李唐等作家、评论家参与了讨论,试图形成关于小说之新的合力共识。
今年7月初,由陕西省作家协会主办,陕西文学院、《小说评论》杂志社、《收获》杂志社承办的文学活动“‘小说革命’与无界文学”在西安举行。来自全国各地的评论家、作家、文学编辑就重审“小说革命”与文学边界的必要性与可能性畅所欲言。同时在现场,“无界·收获App双盲命题写作大赛”也正式宣布启动。
下面这篇来自现场由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书记处书记李敬泽的发言,他以“作为哪吒的文学”来形容“新的、投入这个时代伟大变革的文学”的模样和气象。


作为哪吒的文学
李敬泽
天的主题是心如原野,文学无界。文学是不是无界的?我觉得当然有界,宇宙都有尽头,文学怎么会没有边界?但这文学的边界、这宇宙的尽头是变动的,可能在你家门口,或者在铁岭,或者是喜马拉雅山,或者是在火星。我们必须在身体上在人心里,在地上和天上不断探索、指认文学的边界。
刚才我们听了一场关于文学之无界的脱口秀。黄平说今天的文学太拿自己当艺术,我深有同感。他主要是在
讽刺作家,我还想讽刺一下评论家,我们的评论家也太知道什么是文学,太知道什么是好小说。我们对此太知道了,脱口而出,但不是脱口秀,是顺口溜,我们太像一个对生活和世界了如指掌的中年大叔,几杯酒下肚就在自己的经验和习惯里嗨了起来。自80年代以来,我们建构起纯文学的自律性,本来也是匆匆忙忙,各种凑合将就,日子长了就成了习惯成了顾盼自雄顾影自怜,成了傲慢与偏见,结果就是太拿自己当艺术。这样的所谓艺术不是活的艺术,是非物质文化遗产,这样下去我们的这个纯文学大概率会变成昆曲,兄弟姐妹坐一圈喝茶吟唱。我现在也学几句昆曲,清拍而已,唱的不好。昆曲很艺术、太艺术,行腔走板,差一点儿都不行,林黛玉进贾府,知道他们家规矩大,一步不能行错,于是乎昆曲变成了遗产。但是文学不能这样,文学必须是活的,文学要向时代、历史和变动不定的人类生活人类经验开放,文学不能自律起来、封闭起来,不破不立、又破又立,破字当头,立在其中,文学永远要在它所不是中体认它自己是什么。
这个道理当然不是我的发明,大家都明白。大道理明白,落到实处落到家常日用就未必明白。所以,我们这些批评家也很拧巴,谈文学谈小说,总体上说、概括地说,大家都是种种不满,不满意、不满足。但碰到一个个具体作品,那都是好,各种好,这叫个别表扬与普遍批评相结合。我们的头脑里有一个自律自足的文学理想国,虽然柏拉图不喜欢诗人,但我们还是像柏拉图那样想问题。然而特别拧巴的是,我们是现代人,我们的理想国、我们的城邦里预设着变革和创新,这种变革、创新几乎是文学的合法性之所在,所以,我们必须在一个普遍性视野里释放我们关于变革和创新的焦虑,然后,在回到个别性的时候,我们已经放松下来了,我们回到了那个家常日用的舒适区,我们看不见那些让我们不舒适的东西,甚至能够抵达我们眼前的都注定是让我们舒适的东西。批评如此,文学期刊也是如此。
所以,我们也要警惕,我们是不是在很舒适地谈论无界。比如很多朋友谈到了文体问题,似乎所谓无界就是文体的混杂、越界。文体固然重要,但文体上花样百出其实解决不了我们的问题,演杂技耍盘子,眼花缭乱满天盘子,最后一收势,手里还是那两个盘子,并没有多出一个。比起来,更重要的是,文学性远比文体重要。很多人都在谈论文学的衰微,这固然是我们大家都看得见的,但是,另有一件事大家可能视而不见,一方面是被我们现有的观念所固定的文学的衰微,但另一方面,是文学性的大规模泛化、扩散、流溢,文学性是水是喷泉,溢出了文学的坛坛罐罐,四面八方淹了一地。所以我们面对的是文学的危机而不是文学性的危机。刚才大家都在说脱口秀,我忽然想起李诞最近写了一本小说,那是绝对纯文学的,比纯文学还纯,一看就是当年文学青年里的先锋青年,加缪等等托生转世。我就觉得很有意思,显然,李诞和我们是一样的,认为这个才是文学,我现在是在搞艺术,不是在搞通俗庸俗的脱口秀。他为什么不想想,勾栏瓦舍、豆棚瓜架,脱口秀里可能自有一种野的、没有被指认没有被充分赋形的文学性。他脑子里也有一个柏拉图式的文学城邦,其中是绝对没有脱口秀的,一定要把脱口秀演员赶出城门。
什么是文学性,它在哪里?在一个时代的生活、感性、想象、话语和思想中,那个文学的幽灵文学的风如何闪现和吹动,我觉得这是比文体、文类等等更为根本、更为紧要的问题。这个时代需要我们发现和发明新的文学性,需要打开城邦的门,走到广阔的原野上去。
上午的议题是文学革命,我发现每当触及革命二字的时候,朋友们都是一脸迟疑,可能是觉得革命二字何其激烈。我倒觉得革命用在这里没什么不恰当,我们党不断地自我革命,走过一百年的奋斗历程,文学有什么理由不自我革命。而且我认为文学革命的理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迫切,只要眼光稍微放得远一点,视野稍微放得大一点,我们就能够看到,一方面承平日久,我们守着艺术的小城邦,过着安定舒适的日子;另一方面,历史已经远远走在我们前面,时代已经远远走在我们前面;文明的形态、生活的形态,已经远远走在我们的前面;最根本、最重要的是,人本身已经远远地走在了文学的前面。我们在座的所有人,如果现在就架起测谎仪问一遍,你读那么多的小说你喜欢吗?你真的喜欢吗?你真的不厌倦吗?我不知道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这个时代的人到底是什么状况,自我和他人和世界是什么状况,这已经不是我们已有的文学观念、经验和话语所能够应付、能够赋形和表现的,如果说,文学面临着可能的衰微,那是因为文学需要革命。
我有时很怕读我们有些作家的创作谈,我感觉他是在展示他的文学小庙,里边供着各种各样的神,也许是吧,也许那真是他的神,但是,那些神都没有见过小庙之外的世界,文学说到底也不是对这个小庙这些神负责,你又不是庙祝道士,你能不能直接面对小庙之外的星空和大地?
今天我发现,我在无意中好像炮制了不少华丽的格言,什么文学是强人的事业,文学是老狐狸的事业,对此我不打算负任何责任。现在我要提出新的格言,文学是什么呢?什么叫做心如原野、文学无界?当我们身处这样一个世界意义上、人类意义上的文明之大变的时候,为了让未来依然会有文学,我们需要什么样的品质和行动?
——我觉得,文学应该是哪吒。《西游记》里有孙悟空大闹天宫,那是革别人的命,很好,而另一方面,哪吒,这个童子这个少年是革自己的命,他抛却已有的一切,走出他的庙宇和城邦,进入广阔原野,越过种种界限,获得一个新的心。他脱胎换骨,然后在原野中,摘一枝荷花,或随手摘一枝别的什么植物,就以此作为自己的身体、获得一个新的身体。我想,这应该就是新的、投入这个时代伟大变革的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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