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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瑜】流 年(完)

2010-07-11 20:32阅读:
赤乌二年秋。
夜凉如水,秋风更寒。月夜清辉,冷冷的照着整个芷爲殿。殿内没有掌灯,透过月光隐隐绰绰看到殿内摆设,龙涎香的香气悠悠的弥漫在四周,弥积不散。
孙权靠着桌案坐着,他已经这么坐了两个时辰,没人敢来询问。这些年他的脾气越发暴躁。一时性起打人,杀人已是常事。对周围越来越多的诚惶诚恐,他早已无心理会,不过是些没用的人罢了。
坐了久了,腰有些酸痛,毕竟上了年岁。抬手拿起案上的锦卷,昏黑的光线显不清上面的字迹,无所谓的,那上面的字他早已记的熟稔。
难为了诸葛瑾这些人。多少年还记挂着那人,还惦记着替那人的后人进言。
是啊!多少年,快三十年了吧?
三十年,已经快够那人离开时的年岁,还有这些人记挂着他,好像除了自己。
孙权冷笑,也难怪那诸葛瑾在信中不厌其烦三番五次的提醒什么“夫折冲扞难之臣,自古帝王莫不贵重”,“窃惟陛下钦明稽古,隆于兴继,为胤归诉,乞饨余罪,还兵复爵,使失旦之鸡,复得一鸣,抱罪之臣,展其后效”
可是自己真的忘了么?若是忘了还会有这锥心之痛?若是忘了怎会不敢碰触。
轻轻叹息,挪动下酸痛的腰身,冲殿外的小侍喊了一声“掌灯”
一忽,殿内灯花明亮,恍如白昼。一个小黄门弓着身将手里的灯轻轻放在孙权案上。孙权抬头看他,不过十几岁的年纪,眉目到还清秀
“多大了?”
“十四了。”还未退尽的童音软软的,透着一丝胆怯和小心。
孙权又瞥了他一眼,嘴里囔囔的嘟囔想着“十四……”好久,他再没说话,黄门未经允许不敢退下,只得呆呆的躬身站着。
孙权回过神,指着案角下“坐下”
那小黄门明显吓到了,咕咚一声跪倒地下,磕头如捣蒜“陛下饶命。奴才做错什么请陛下责罚,要了奴才这条贱命吧。”
孙权倒是被他唬的一愣,返回神来不耐烦的说“我让你坐,你怕什么。”小黄门这才抬起头,傻呆呆的看着孙权
孙权更是不耐“坐着,杵在那我看着脖子疼。”
小黄门不敢再辨,乖乖的斜坐在案子边,垂着头静待下面处置。
良久,除了烛花燃烧的噼啪声,周围寂静一片,熏笼里冒的热气让人躁动不安。小黄门悄悄抬起头看着自己这位喜怒无常的主子。
孙权穿着家常闲袍,头上也没束冠,几乎半苍的头发简单的用一枚碧玉簪隆着,半闭着眼,冷峻的脸在烛影里半明半暗。从入宫那天起他就被反复叮嘱,自己这位主子脾气乖戾,喜怒无常,若是惹恼了他一顿板子是小,丢了性命也是平常。今下午诸葛瑾等几个大人来过以后,主子就这么坐着,谁也不敢上来招惹,没想到到底让自己摊上这桩祸事。心里正乱七八糟的想着,猛的孙权一睁眼,小黄门吓得忙又低下头。
“哼。都十四了还这么没出息。”孙权冷冷的声音从头上传来。
小黄门反射的抬起头,对上孙权锐利的目光忙又垂下头。
“你可知有人十四岁已经做过些什么?”
小黄门听他问,这才再次抬起头,疑惑的摇摇头。
“有的人十四岁已行万里路,破万卷书,拜名师,访贤良,定下纵横天下的心愿。”
小黄门好奇的看着他,忍不住问“是谁?”
孙权没有立即回答,幽深的目光看着眼前的灯盏
“知道太傅周瑜么?”周瑜二字吐出来时,听着有几分艰涩。
小黄门并未留意,点点头“嗯。听说过。”语气里夹着几分兴奋。太傅周瑜,东吴第一任兵马大都督,据说,人物风流,才华盖世,是东吴一等一的英雄,只可惜早早亡故没能亲眼见过。看着小黄门颇有些遗恨的样子,孙权不禁一笑。多少年了,美周郎依然是江东最美的一段传说。
孙权站起来,走到放着书简的矮几旁。小黄门也忙爬起来跟过去,只见孙权从里面抽出一卷锦轴画卷,冲小黄门努努嘴“把灯挪开”
灯盏挪到一边,孙权轻轻的将那画轴展开。淡黄素绢铺满桌案,原来是一幅水墨画。
画中一轮弯月,江水潋滟,江边悬壁一颗老松,松树下一将军迎风而立。这人面目清绝,衣袂飘举,姿形脱俗。全幅画都是水墨山水,独有此人殷红如火,更加显得卓尔不群,超然物外。
小黄门看的呆了,耳边听那孙权缓缓说
“这是号称天下第一画工所作,也是公瑾唯一留下的影子。”
“大都督真是神仙一样的人物。”小黄门痴痴的看着,他虽不懂画,可画中人那飘逸的神韵,任谁见了都会迷醉。
“切,这还不及公瑾六七,枉费了这天下第一的名头。”孙权有些不屑
小黄门暗暗吐了吐舌头,没敢言声。孙权仔细收好那花卷,重新坐回塌上,又抬手示意那小黄门也做好,这才又接着说
“你都听过太傅些什么?”
小黄门舔舔舌头,正八景的说:“大都督的事迹可多了。我娘还见过大都督呢。”
“哦?”孙权来了兴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小黄门受了鼓舞,眼睛瞪得雪亮,脆生生的说:“我娘老家本在荆州。那年赶上曹贼兴兵来犯,我娘随着外公逃到江南。赤壁后周都督率军凯旋,据说当年是皇上您亲自出城迎接,老百姓更是倾家而出迎候都督。我娘那时还是姑娘,随着几个姐妹一起挤在人堆里,老远看了周都督一眼,结果,看完以后她就睡不着觉了。”
“哦?为何?”
“呵呵。”想起自己娘亲的话,小黄门不禁直乐“是被大都督迷的。何止我娘,据说和他一起的那些大姑娘小媳妇都睡不着觉,天天做梦都是大都督。”

“哈哈”孙权朗声大笑,周郎之美果然天下皆知。小了半晌转而又叹“那人风貌别说这些村妇,就是自己又何尝不是夙夜难寐。”
那小黄门看他叹气,吓得不敢再说。孙权摇摇手,“还有什么”
“后来街坊邻里还是说大都督不是人,是神仙转世救我们江东父老。早早走了,也是还了心愿,被玉皇大帝招去了。现在,我们那里很多家逢年过节都要给周都督上香叩拜。”
孙权听他越说越不经了,撇撇嘴“什么神仙,朕遇到他时,他还和你一样没长毛呢。”
“嗯,是。”小黄门忙点头称是,心里暗暗道哉,今天这个主子到底怎么了,以前很少提起周都督,而且前段时间听说又贬了周都督的小儿子,现在这是哪一出啊。
孙权并不理会他想什么,思绪已经飘去很久的从前。


诸葛瑾说的没错,除了在梦里那个人自己强行闯入,自己真的很久没有主动去想过他。关于他的一切都被自己刻意埋葬在记忆的最深处,从来不敢轻易碰触,因那记忆就像心尖上一道从未愈合过的疤,碰一碰就会鲜血淋漓钻心的痛。
很多次孙权都会不觉想是什么让自己和周瑜变成现在的样子?
依然清晰记的初见周瑜那天发生的一切。
那是随父亲举家搬到舒城不久后的一个傍晚,家人来报说有一公子求见哥哥孙策。正巧孙策出外访友未归,本可叫家人告知即可,可那天偏偏不知为何自己竟然说替哥哥见客。
夕阳未尽,余阳暖暖,他就那样踏着斜阳从门外走进来。白衣,墨发,眉宇清朗,宛然如画,尤其一双黑眸,瞳深似海,孤高而清丽,飘逸而出尘,隐隐透着绝迹于人世的傲气,冷丽得让人在刹那间失了魂魄。
孙权现在还记的自己心立马漏跳了半拍,缓过神将人迎进客舍问答已是结结巴巴。
后来每每想起孙权都不觉暗气,那时自己在周瑜眼里一定是个傻乎乎的小孩子。
七岁本非天地之别,可偏偏那是稚子与少年之差。
也许是第一印象太深刻,很多年周瑜的眼里只把自己当做一个小弟弟,奶娃娃。没错,他像大哥一样的宠着自己,甚至比大哥还要耐心,可他不知自己并不想要另外一个哥哥。他想周瑜像对大哥那样对自己说笑。
曾经的周瑜很爱笑,尤其在舒城那段日子,周瑜的笑如同四月桃花。他眼睛生的极美,笑的时候那双细长的凤眼微微一挑,眼波流转,让人沉醉,但是周瑜最美的笑容却只给大哥。
无论什么时候在大哥身边的周瑜都是温暖的,哪怕刚刚经历血战,人未卸甲,马未摘鞍,透过那被污血征尘沾染的脸庞,依然可以清晰感受到周瑜那让人安心的笑容。
孙权那时就想过,周瑜的笑容是有魔力的。
哥哥消沉的时候那笑容是暖暖的让人安心。
哥哥气宇轩昂的时候那笑容是意气风发的让你神采飞扬,而哥哥发脾气时那笑容又是带着宠溺的让你神奇气爽。
彼时的周公瑾温婉恬淡的似那素淡山水,而彼时的自己也想就这样偷偷欣赏就好。
没想到一切都会变的,而且来的那么快。
他回来的时候大哥已入殓,而他就那么跪在哥哥灵前,身体崩的直直的,不说,不动,甚至没有任何表情。
三天,他就那样石像般跪了三天。就在大家都慌了手脚的时候,他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走到自己面前,脸色白色好像灵堂的白帐,眼睛却异样的明亮。
记得他对自己说了什么“我在主攻灵前发誓,生死无悔,永固江东。”
在听到那一句话的同时分明听到了一声脆响,后来总是觉的那是心碎的声音,碎的那么决绝而苍凉。
大哥的死带走了他脸上的笑容,甚至带走了曾经的温柔。
他变得如此犀利,犀利的近乎跋扈。有人说他这是功高震主,有人说他这是恃权傲上,还有人说他是想取而代之。
每每听到这等流言,我只是笑笑,公瑾怎会负我或者说怎么负我大哥。可是流言似虎,久了,心里就渐渐多了龌龊,而他对这些好像从未留意,只是每天的忙,自大哥去后他变得很忙。
极少看他回京,整年在外督战,练兵,偶尔回来不是上报攻略计划就是讨论粮草配置。
东吴的基业渐渐稳了,哥哥刚去世时不肯降服的士族豪门在他的威慑下安静了,周边四起的叛乱也都一一平定了,可是他依然很忙。
眼见的那人一点点儿的瘦下去,慢慢成了一个单薄的影子,于是开始很怕“公瑾当珍重保养”“公瑾不要过于操劳。”,而他每次则不在乎的勾起嘴角,绽出一个勉强的笑“主公放心,瑜无妨。”
不知为何心底的那点恨意被这笑勾起,再怎么也压不住。言听计从,恩赏无数,终换不来那真心一顾。

此后不久,赤壁大捷,消息传回吴郡,当他兴冲冲带着鲁肃赶到前线劳军。在周瑜帅帐门口时听道里面传来众将的议论声。
“自孙将军起兵,东吴还没取得过如此胜利”
“都督功绩足可传世”
到处是凯歌高奏的盛赞,满眼是欣喜若狂的百姓。可孙权的心却越来越冷,开始时的兴奋,渐渐化为冷水。
不知为何,这些话好像阵阵雷鼓打在心上。一种异样的感觉从心底深处爬上来。
猜忌,嫌隙就在这不经意间出现。
周瑜军威广博四野,流言渐渐繁衍,有人说他对公瑾有了嫌隙,有人说该对周瑜限制、制约,再往后一切都脱了原该有的轨迹,朝着不可测的方向滑去。
他有时会想如果没有那些事情,周瑜是否真的会多留一时半刻。
赤壁后他没有特别封赏周瑜,而是和程普等人一样,拜了偏将军。鲁肃曾进言说周瑜为三军统帅,当为首功,对他的封赏该与众人不同,否则难以服众。
结果被他一句“公瑾之功足可传世,不是虚名可以涵盖”给遮掩过去。
只有,他又借故合肥之战,陆续调走周瑜手下将士,只留甘宁,凌统两人听用。
对这些周瑜好像没有任何反应,从不上书申述,甚至没有半句怨言。
他有时会问送信人,周瑜接到命令时会如何反应。他们回答一概是从容受命。
已周瑜的聪明,他不会不知他的用意。可他依然从容受命,就好像无论他做什么,他都默认接受,既不争辩,也不埋怨。
他就像一个对着空气挥舞拳头的人,最终,累的自己筋疲力尽。

还记得那次与周瑜的见面。
历经一年血战,南郡终于归于东吴,而代价就是周瑜中箭,伤势缠绵不愈。
初知周瑜中箭的消息,他惊的一身冷汗,之前种种无端揣测,全部消弭云烟。
大哥孙策中箭一身血污的模样是他一世的魔魇。
轻骑简从的来到周瑜大帐时已是深夜。帅帐内的烛光依然亮着,只有吕蒙守在那人塌边,见他进来就要下拜,被他挥手止了。
靠近卧榻,只见他面容惨白,隐隐透着灰色,双目紧闭,眼窝深陷,两颊消瘦,憔悴得脱了形,干枯的薄唇微张,艰难的喘息着,心里顿时痛如刀绞。
带去的医师一个个的诊脉验伤后告诉他的是一个他怎么都不愿意接受的现实。
他谴开众人,独自坐在那人塌旁。握着他的手,手烫的吓人,他的手却冷得像冰。
他知道那人醒着时候是绝不会让他这样握着,可他宁愿他永远握不着,他宁愿那人对他不假辞色。
人到了某种绝地的时候愿望会变得很卑微。他那时甚至想,只要周瑜活着他什么都答应他,什么都不再想,只要他醒着,只要他活着。
当时,他坐在周瑜塌前想了很多。他搞不清自己对周瑜究竟是怎样一种感情,是兄长的依恋,爱人的倾慕,还是朋友的情谊,也许这些本就是交融在一起的,所以才会让他如此刻骨铭心。
他抹去周瑜头上的薄汗,用湿巾滋润他的嘴唇。做这些事情他毫无邪念,他有时候觉的周瑜就是他少年是的一个梦想,太过完美不容近纨。

经历过那生死一线的考验,他以为再不会做任何让他伤心的事,可是当考验真的来临时,他还是伤了他,实实在在的伤了。他不知自己怎么会说出那些话。
“这天下究竟姓周,还是姓孙。”他可以想象周瑜听到这些话时的心情,他甚至可以想象到心碎的声音,那声音一定比大哥死时碎的更加清脆。
也就从这时起,他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真的完全去爱护谁,太多的鲜血,太多的角斗,太多的阴谋,吴侯,一地之主的吴侯已经完全失去了爱人的能力。

他能做的只是看着那人慢慢的凋零,一点点的憔悴,渐渐的消失在眼前。

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也许就是看着一个最爱的人消失,你无法阻挡,也无法延缓,只能慢慢的守在一边看,宛如凌迟。

当周瑜的手滑落时,他知道,心中最后一块柔软已经消失。他将成为真正的江东之主,成为孤家寡人。

一滴泪顺腮滑下,一个脆亮带着惶恐的声音响起“陛下,陛下您怎么了。”

抬起昏花的泪眼,看着眼前的一切,三十年春秋弹指易逝,所有风华绝代都化泥土。

用手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冲殿外喊了一声
“来人”
两个武装护卫一起进殿,躬身施礼道“陛下。”
用手指着那小黄门,沉着脸道“次子行为粗鄙,扰乱朕公,拖出去斩了。”
“是”两人上去抓起小黄门就往外走。那孩子明显吓傻了,连求救都忘记,一声不吭被拖了出去。
孙权重新坐到塌上,身上酥软无力,看着案上周瑜的画像,囔囔的道:“公瑾,我又杀人了,如此血迹斑斑的我,你是不是更不爱见?”说罢泪如雨下。



太元二年四月,东吴皇帝孙权死于长生殿,死前嘱咐将床边密封锦盒贴身随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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