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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的艺术直觉来自哪里?

2020-03-29 12:36阅读:
您的艺术直觉来自哪里?
——追忆雷达先生
杨光祖
已刊《黄河文学》2018年4期
2018331日傍晚,我正在房间读书,朋友徐兆寿微信我:“雷老师不在了,刚刚。”我一时有点懵,就问他:“是雷达老师吗?是真的吗?”他说:“真的。太令人伤心了。”我忽然脑袋有点空,不久就看到王若冰的微信,说是下午3点去世的。心情一下子转不过来,就走出房子,在街上乱转,和雷达老师来往多年的很多细节,一幕幕地影上心帘。
认识雷达先生已很长时间了,在兰州,在北京,还有别的地方,相见不下数十次。但每次相见,都是如坐春风,可惜时间流逝太快。而他每次也都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他是一个急性子,坦率,直接,甚至可以说有一种孩童般的天真。现在还记得的第一次相见是2005年,在雷达家。那一年,我在鲁迅文学院第五届高研班(全国文学理论、评论高研班)学习,有一个周日,专程去拜访他。他是从甘肃走出去的文学评论家,是唯一享有全国声誉的评论界乡贤,去见他,还是有点忐忑。不料,他却非常平易近人,坐在沙发上闲聊,没有一点架子,倒是显示了真性情。
后来,雷达兼职兰州大学文学院的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的博士生导师,每年都能来兰州,我们见面机会就多了。他作为甘肃人,对甘肃文学很是关注。我作为一位从事文学评论的后辈,他也是很为关心。有一年,他寄来了自己的散文集《皋兰夜语》,读完之后,很是感慨,就写了一篇评论,发表在《北京文学》上。他读到后,给我短信,说有一种被人窥破隐私的尴尬和感动。我知道他说的是我评论《还乡》的那几句话。不久,他来西北师范大学做报告,席间我问起他的家世,他简单地回答了几句。并在我的追问下,不太愿意地谈起了他的母亲,但又欲言又止。我建议他
写写自己的母亲。我说,这是一位非常优秀的母亲。并建议他写自传。他似乎不太积极。我就说,我很希望知道一位优秀的评论家是如何生长起来的。他笑了。几年后,他写了《多年以前》,发给我看。我看了很感动,他写了他母亲的不易,也写了他母亲的天赋。我能感觉到,他的评论天赋是来自母亲的。但文章的后半部分似乎有点害怕,他用了两段引文避开了。他给我说,颇后悔写了这篇文章。但我说,真正杰出的文章,都敢于撕开自己。鲁迅的散文就是如此。后来他的系列散文“西北往事”一篇篇地问世,几乎每篇都产生了较大的反响,尤其《黄河远上》《新阳镇》《韩金菊》等,都是抱蘸个人血泪的好文。我还专为《黄河远上》写了一篇评论,发表于《名作欣赏》。《韩金菊》写的是他的初恋女友,读来真是字字泪,句句血。我倒有点担心他了,他一点都不遮掩了。
我从事文学评论近二十年,得益于雷达老师的甚多。可以说,我的文学评论主要是受雷达、李建军的影响。他们两人的文章,我几乎每篇都读了,有些还做了很仔细的文本细读。我曾撰写过一篇《雷达论》,主要讨论了他的艺术直觉,我觉得雷达的评论最让人叹服的就是他的直觉。他对作品的把握,是很到位的,甚至一针见血,入木三分,比如他关于《废都》《白鹿原》的长评,就是如此。当然,这种艺术直觉,也是一种天赋,不是谁都能有的。他是作家性的评论家,所以,他的散文也写得很好,尤其晚年的“西北往事”系列散文,将会奠定他在当代散文史上的地位。
雷达先生是当代著名评论家,但没有丝毫的架子。他出生于甘肃省天水市,在兰州大学中文系就读,然后分配到北京,在中国文联摄影家协会工作,后来又到新华社、《文艺报》、中国作家协会,是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年以来文学的见证者、评论者,是一直站在文学潮头的评论家。“雷达观潮”,名副其实。他的文学评论是及物的,在现场的,不是那种空洞的概念碰碰车。他对新生事物极其敏感,文章总是与时俱进,不像他的很多同辈人,一看文字就知道是上一个世纪的。我有时读他的文章,就很感慨,他真是有“雷达”一样的敏感度,一些非常新潮的词汇、概念、思想,都能很快地、几乎是同步地出现在他的文章中。而且他经常上网,有博客,有微信,一位70多的老人,一点都没有让我们感觉到他的老。相反,却感觉到自己的衰老。
2013年,我去北京做“西部之光”访问学者,和他联系去看他,那时,他身体似乎不好了。我能感觉到,但他不愿说。他告诉我,鲁迅文学院请他讲课,医院又安排做检查,医院一次次地变化时间,他也就通知鲁迅文学院一次次地改变时间,又不能告诉真相。他苦恼地给我说,人家还以为我摆架子呢。他那时脸就有点浮肿了,但依然笔耕不止,我就劝他,还是身体要紧,不要太累着了。他摇着头说,没关系的,光祖。不写不行呀。我走的时候,他送我出门,握着我的手说,光祖,你是懂我的。我当时一下子很感动,眼泪差点下来了。我让他回去,他执意不肯,要请我吃饭。于是,和师娘一起到楼下的一个饭馆,饭后还坐了一个多小时,吃的什么都忘记了。
雷达退休后,文字不但不减当年风度,而且更见锋芒。他有一次笑着对我说,我批评得是否太直接了?我说没有的,很好。又一次,他黯然地对我说,学院派似乎不大看得起我的文章。我有点吃惊,他说,他们做论文几乎不引我的文章。还说,有人也批评我的文章太温和。我笑着说,这与你的地位有关。你的地位决定你不能写我那样的文章,太刻薄了。他笑了。
我的文章,他基本都看了。有时出版新书,想,他很忙,就不打扰了。结果,他看到消息,就发来短信:光祖,新书寄我。而每次寄去新书,他都在最快的时间里,用微信,或电话作出反馈意见。《杨光祖集》他看后,给我打来电话,谈了很长时间。溢美之辞就不说了,那是前辈的厚爱,但提出的一些批评意见,却让我警醒。他说:“你的艺术直觉非常好,但科学的评价受情绪影响,自相矛盾处颇多。善用生活化语言,口语化,文章不呆,好看。但学院式的理论功夫不太扎实。”最后,他说:“我想给你写点评论文字,但我要找机会,不给人口实。”我马上说,雷老师,这个没关系,已经很受教了。其实,他应该能看出来,我的文学评论深受他的影响。
2016年,我寄他一册我的散文集《所有的灯盏都暗下去了》,他看后微信回了几句,评价不高。又过了一个阶段,他忽然回了一个长微信:“光祖好,昨晚睡不着,看你评说《带灯》给元天亮写信,笑得肚子疼。老贾看了估计也没什么好说。想起你谈张爱玲,谈旧散文模式,都寒光闪烁,语如快刀,且不忘幽默。……别看是甘肃最穷通渭的学子。”后面又特意说:“下午翻你散文,也有情致,喜欢。上次回应随意了。”看了微信,一时无语。想起有一次雷老师发给我两篇散文新作,让我提一点意见。结果,我一忙,给忘记了。后来雷达打来电话,问看了没有?一时非常尴尬。他也没有说什么,只说,你们都是名人了,很忙的。我理解。我当时真是窘的,觉得太失礼了。后来为此事,专门向他道歉。他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虽然很早就离开了甘肃,但对故土感情很深,担任兰州大学博士生导师的十年里,更是每年都来几次兰州,我们见面的机会就更多了。甘肃省作家协会主席王家达是他大学同学,也经常邀他小聚,每次都叫上我。杨显惠来兰州,有时候也碰在一起吃饭闲聊。如今想来,都是多么奢侈的待遇。而雷达老师来兰,很多学校就争相请他讲演,他的每次讲演,我都尽量去听;他有时也会喊我去。有一次,去某单位演讲,他希望我去参加。我虽然感觉有点突兀,但还是不忍拒绝,就跟着去了。结果听的人大多与文学无关,也不太感兴趣他谈的话题,他就感到很失望。回来的路上,给我说,我就是给你们几个人讲讲而已。
雷达前后招了10多位博士,大都已在文坛、学界颇有影响。他每次来兰,他的弟子请他小坐,他都尽量让喊上我。我们一起在饭桌上天南海北地聊,非常愉快。他有时会就某个话题,或某部作品,让大家谈谈各自的观点。有时我不同意他的观点,他也不以为忤。比如,关于《白鹿原》里的田小娥,我们就有几次讨论。还如《丰乳肥臀》的母亲形象,彼此有小争议。后来我还专门为此写了一篇长评论。记得有一次,我们还为张爱玲有了一点小歧义。他对张爱玲评价不是很高。
中国文坛,我相熟的几位前辈,陈忠实、雷达、杨显惠、李建军,我是可以放言无忌的,和他们在一起,就如与自己的亲人在一起一样,可以无话不谈,而且直接表达自己的观点,甚至批评他们的观点,他们都不会生气。而且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为文学而活着,和他们在一起,只有一个话题:文学。他们是纯粹的学者、作家、评论家,他们没有那些世俗的东西,他们不需要别人谄媚他们,夸赞他们,他们需要的是对话者,是趣味相投的讨论。他们都是很真的人。
雷达天性纯真,像一个孩子,一点不世故。他有话,会直接给你说的,不会绕弯子,把你绕晕的。我喜欢这样的性格。我也是喜欢直来直去。我们俩在一起,谈起当代文坛、学界,我是直言不讳,他听着,笑着,有时候同意,有时候涉及到他的朋友,他就小孩似的一笑,并不说话。我曾经说过,雷达老师内心是有一双青白眼的,他并不是老好人。只是由于地位的关系,有些话他不便于说而已。好几次,我们相见,他对我的几篇批评文字,赞赏有加。有时打电话,他总是鼓励,光祖,要坚持自己,要敢于批评。
有时候,他对我的文章,也有自己的不同意见,他总是直接告诉我,但说得比较客气。没有疾言厉色,没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他总说这是他个人的意见,仅供我参考。如今我也带研究生了,想他的涵养,真的是好。我就很难做到,我对学生可能太严厉了。相对于雷达先生,我的文章就显得苛刻多了。这可能与童年心理创伤有关系。我曾经说,我从小就喜欢鲁迅,可能内心深处是相通的。
今年1期的《文学自由谈》发表了我的一篇文章《莫言归来的败象》,是一篇随性草就的短文。是我2017年的年末,读完了莫言公开发表的几篇文学作品,包括诗、小说、剧本之后的一点感想。我从事文学评论一直信奉一个宗旨:我敬重,我批评。我对我喜欢的几位当代文学大家,如莫言、贾平凹、余华、路遥、陈忠实、杨显惠等,都多采取批评的态度。我觉得表扬的文字别人写得够多了,我就不凑那个热闹了。但我也有个毛病,为文多刻薄,这可能也与性格有关。这几年由于年岁渐长,开始温柔谦让了。但这次还是有点旧病复发。当然,本意也是为莫言好,并不是要害他,或是人身攻击。那肯定没有。雷达读了此文后,一直没有表态,我问他是否刻薄了?他才回信说:“刻薄肯定是刻薄,但作为一种风格,不失精妙和才气。从学术民主角度,可以存在,没有问题。但是判语、硬语偏多,略感直露了些。若能点到为止,换一套引而不发,皮里阳秋的话语,是否更耐咀嚼?仅供你个人参考。”
我不是雷达老师的及门弟子,但他私心是把我当他的学生看待的,尤其晚年的时候。我有时候陪他散步,他会说,老师认为你应该如何如何。有时候电话里会说,老师老了,你们还年轻,好好写。我就笑着说,老师还年轻,倒是我感觉有点暮气了。他就会说,在甘肃搞评论,确实不容易,要坚持自己。我知道,雷达老师这多年身体一直不太好,但他不愿意让人知道,他总觉得自己还年轻,还有好多事要做。2016年,我们请他来兰州,结果病情发作,立即送医院抢救。我赶去的时候,已经好转了。他斜躺在病床上,却谈起我的文学评论,说,光祖的评论文字,敢于用口语,这一点不容易。我当时一下无语。在陪他上卫生间的时候,听他喘息艰难,就问,很难受吗?他说,没事的,光祖,老师没事的。
我很喜欢雷达老师,喜欢他的文字,也喜欢他的人。有一次,在兰州的一个会议上,我俩坐在一起。我忽然问他:“您的艺术直觉来自哪里?父亲,还是母亲?”他一愣,然后直接说:“母亲。父亲对我没有影响。”过了一会,又说:“哦,他给我留了一屋子的书。”
雷达老师走了,中国文坛少了一位优秀的评论家、散文家。
我少了一位可以坦率交流、无所顾忌的前辈,一位良师。


201842日夜草于兰州黄河之滨幽篁轩

(甘肃省兰州市安宁区西北师范大学传媒学院 7300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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