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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旭

(续前)
改革开放的春潮涌动,中央歌剧院按国家规定改制,一头扎进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大潮中“游泳中学会游泳”。康健率队,南下北上,东征西讨,日进斗金,颐养艺术。有些单位,付些定金,拖欠全款,康健严命追讨演出费。康健指示:“过去是‘不见鬼子不挂弦儿,不见兔子不撒鹰’,以后我们的政策是‘鬼子踩着地雷再挂弦儿,兔子煮熟了再撒鹰’,不付全款,绝不演出。”按改革后文件规定,国家仅承担中央歌剧院财政预算的百分之七十,其它自负盈亏。在康健的精心打理下,中央歌剧院职工的收入大大提高,甚至高于其它院团。心血付出所在,沉舟侧畔皆春色;精诚敬业奋斗,百花盛开万木春。令艺术院团谈之变色论之胆寒的前无古人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舞台,却成就康健人生业绩的黄金台。笔者以为,奋斗自律,不辱使命,应为康健盖棺论定吧?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阅尽长安花。就在康健年富力强,踌躅满志,弄潮船头,旌旗高举,翻腾青天,扶摇羊角之时,死神渐渐逼近,病魔悄悄蔓延了。
马克思老祖宗(邓小平语)讲过:大凡历史人物,总是要出现两次,一次是喜剧,一次是悲剧。马克思主义原理,放之四海而皆准。历史舞台上的康健,忙忙碌碌,悲喜交加,不幸被老祖宗而言中。
康健生活悲剧,源自出身,流至爱情。
当时,北京草原知青在西单钻石餐厅老板周俊伟组织下,设有“钻石沙龙”,康健为灵魂人物,由此,把当年赴草原之未了心愿,与归京后的草原知青精神上融为一体,酬唱友和,遂为京城文化一景。自草原“圆梦之旅”归来,大哭事迷,众说纷纭。不久,圈内小道消息弥漫:康健与Z好了。笔者闻之,心知肚明。
大约在1969年,康健曾欲随回京报告草原插队先进事迹的Z赴内蒙古,被当局拒之门外。随着保卫边疆建设边疆理想的破灭,那萌动于心的一丝恋意被冻结在缘分的门槛。事情可能是不言而喻的,至少康健这样想。1970年底,笔者回京,与康健玩儿在一处。某日,康健一反常态,闷闷不乐,至茶饭不思。急问方知,Z明确表态,以大哥哥敬处之。康健如梦初醒,原来单相思苦酒自斟自饮。谁想近二十多年后,藕断竟变圆梦?
作为知情者,又是多年无话不谈的好友,当然不可不闻不问。我来到厂桥一号小院。康健心照不宣,当着S自不能说,只是寒暄家常。告辞出来,康健照例送客临街。自此,每当路过厂桥北街西头,我总回忆起那次惊心动魄的谈心。
“听说了一点传闻,是真的吗?”我问。
“是的。”康健平静地回答。
“为什么?S有过错吗?”我问。
“没有。”康健答。
“那,为什么?”我当时的口气是那种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朋友式的。 康健的双眼突然暴怒,闪闪蓝光。我只有在捕获的草原狼的眼睛中见过这样的目光。我的心一沉,身体不由得颤抖了一下。
“我这一辈子都是在为别人活着,只有这件事是为自己做的。如果这件事不成功,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康健说道。
“什么?”我惊奇地睁大了眼睛,话到嘴边,咬牙不语。是啊,相交三十年来,康健生活中的每一个脚步,我都是见证人呐!正因为他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人,才得到大家的尊重和爱戴。当年遭遇失恋,他两眼无神地四望,突然对我冒出一句:“你看公园里谈恋爱的,哪有相匹配的,不是男的难看,就是女的难看。”当时,也叫我吃了一惊。康健是个从来口不论人是非的人,此话出自康健之口,可见他受到了深深的刺激,诚如恩格斯讲的:“痛苦中的痛苦,是爱情的痛苦。”作为天才的歌唱家,痛苦中的康健很长时间没有唱歌。我去看他,仅及闲话家常,转移他的注意力。
康健性情温和,乐于奉献,有口皆碑。除了唱歌天才,康健擅长书法,喜欢文学,兴趣广泛,多才多艺。他的诸多长项,再加上魁梧伟岸之躯,方正堂堂之貌,自然很受异性垂青。说康健身边美眉才女多如垂天之云,一点也不过分。然而,康健从无绯闻,可见他对爱情的专一。现在看来,专一中,又有着一点点苦涩。在他的潜意识中,积淀着品尝爱情甜酒的冲动。
“她是我此生唯一爱着的女人!”面对老朋友,彼此均已近知天命之年,那些信誓旦旦、海枯石烂之类的浪漫话语就扔给天真浪漫的年青人吧。康健那幽幽闪蓝的眼睛,那草原狼般的严峻决绝的表情,早已把这句话重复了一万遍了。
厂桥街头车水马龙、人流如织似乎突然凝固,如水突然结冰。这个世界突然变得不认识了。老朋友也突然变得不认识了。康健是个很透明的人,透明地让人一眼能看到底。谁想到透明之底尚有“底”?这个世界太难让人琢磨了。
无语的交流是心的交流。这正是康健所希望于老朋友的。因为他相信我能理解他。
沉默中不知过了多久,我轻轻地似是自言自语:“要善待S呀!”
康健首肯不语。
三十年来,这是我第一次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告别康健。什么也没说。
此后,约有一年的时间没到厂桥一号去,只是在各种媒体上看到康健率团频频出访,业绩赫赫,为祖国的歌剧事业争得荣誉。我想:“谁知如此之人,当如此之事。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诚是斯言。”
听说康健回京已几个月了,我打电话约康健讨论剧本。电话那一头的康健声音虚弱疲惫、惶恐仓促传来:“好,好,等我电话约你吧。”放下电话,我的心紧跳起来,不详的预感笼罩全身。“这事不成,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刹时,眼前蓝光闪闪,耳边雷声隆隆。莫不是该来的已来,该发生的已发生?
焦急中,没有等到康健约我谈剧本的电话。过了些时日,隐隐听说康健病了,“癌症!”不会吧,一定是谣言,名人绯闻多谣言多是在论的。“如果记不住,就叫我健康吧。”当年戏言犹在耳边,怎么转眼绝症会找上门来呢?再说,这样大的事,康健会在第一时间告诉我呀!自此,每晚街头散步,总要遥望东方厂桥方向,默默祝愿康健平安无事。
生活有时就是这样残酷。再见康健,已在肿瘤医院病房中了。原来,他经脑、胸、腿三次大手术,战胜死神后,才通知朋友们来看他。病床上的康健,瘦弱憔悴,疲惫不堪,然而,他那歌唱家充满共鸣位置的嗓音不改。康健精神不倒,还是那样乐天幽默,谈笑风生,见到我问道:“成吉思汗的历史书带来了吗?这回我可有时间读书啦!”言落哈哈大笑。在场的朋友们受到他的感染,哀哀的眼神中有了一些亮色。过了些天,康健体力恢复了些,我把《蒙古秘史》、《蒙古黄金史》等蒙古族史料拿给康健,重病中的他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
Z处得知,康健率团访台,一日,突因腿疼摔了一交。回京后,Z带他赴自己读医大时的同学所在医院照X片。片子出来后发现异常,但无人识得,只好拿到肿瘤医院。医生阅后当即决定住院检查,发现脑、胸、腿均已出现肿瘤。由此,我亦想起数年前一起探讨剧本,康健就说过腿疼之疾。当时,我很奇怪,只有在草原插队的高寒气候,才会造成寒腿宿疾;康健无此经历,何来腿疼?康健只是一谈而过,并未在意。看来,如早建议他细细检查,原发病灶,一刀除之,何必酿成绝症?Z告知,医生预言他仅剩三个月了。事后证明,在各方面的努力下,康健的生命绵延了近两年。
自此,定期到医院看望康健成为我生活的一个内容。康健从不谈病,见到我不是谈剧本就是谈歌剧。我知道,只有谈这些,才能让他兴奋起来,忘乎所以,远离病痛。护工对我讲:“康院长见到你特别高兴。”我发现,康健的思维受到脑瘤创伤的影响,说起话来时断时续。他不时地用手按一下头,似乎在寻找思维点。在他的枕边放着一本清雍正皇帝的《大义觉迷录》。此书我没看过,内容不得而知,可能他想通过大清皇帝的“觉迷”反思自己?一日,陪康健在医院顶层花园阳房散步,水池中的近一尺长的金鱼在我们眼前多次窜出水面,表演“鲤鱼跳龙门”。游客们叹为观止。康健亦大为开心,赞道:“嗨,真漂亮!”我心里默默祝愿,但愿奇景带来吉祥,康健早康复。其后不久,康健果然康复出院,但朋友们脸上的笑容尚未散去,仅几个月光景,又进医院的消息让大家的心情随之紧张起来。
200037,中午时分,我去看望康健。康健正在狼吞虎咽地吃着烤鸭。我正在寻思“只要能吃就无大碍。”康健道:“别人化疗后吃不下,我是特别能吃。”我故作轻松地答:“人是铁饭是钢,看你脸色很好呀!”康健收拾完餐盒,疲惫地躺下。我知不可久留,站起告辞。虽然前后仅不足五分钟,康健无挽留之意,用他那明显地因血脉不足而略冰凉的手拉住我说:“告诉同学们,我又过了一关啦!”谁知,这是康健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告别会上遇到康健住院时的护工,告知:“康院长突然晕倒,自语‘看来我过不了这一关啦’,遂卒。”显然,康健自知不好,预感不测,在与死神做最后的一搏。 告辞出门,路上边走边想,康健不像得了绝症的那些人,最后枯瘦如柴,命系游丝,很像中医说的体弱之人,逢季节变换,阴退阳升,营卫失序,待春过夏来,自会痊愈。然而,我错了。
318,一大早,刚刚上班,接到钻石餐厅老板周俊伟电话:“康健走了。”我一时没回过神儿来,问道:“去哪儿啦?”周答:“康健于昨夜因突发脑疝去世。”“什么?太可惜啦!太可惜啦!”放下电话,整整一个上午,我的脑海里几乎一片空白,仅仅念叨着这几个字。
数日后,康健葬礼。我提前到达告别大厅。康健安卧在鲜花丛中,头向右边偏一点,似耿耿于胸,念念于怀。泪水弥住我的双眼,心中默念,老朋友啊,我知道你是多么留恋这个世界啊!千年知音一得,阴阳相隔两界。康健的亲人最理解他的心愿,告别仪式没选放哀乐,而播放《友谊天长地久》。怀着沉痛的心情,踏着友谊万岁的旋律,朋友们手持朵朵菊花,敬献到康健身边。葬礼结束,我随部分亲友送康建最后一程。
几年后,Z告诉我,她是在康健逝世的当天于医院太平间与他告别的。她用几近颤抖的声音说:“康健真的是死不瞑目呀!他不愿走,不甘心走啊!他眼睛睁得圆圆的、大大的,就这样走了。”
我突然有这样一个想法:“康健与被世界誉为‘千年第一人’的成吉思汗有着太多相似之处:同是自幼丧父,依母亲养大成人;同样无社会背景,赤手空拳,自我奋斗,造就事业;更神奇的是成吉斯汗以一目不识丁的赳赳武夫,横扫欧亚,建立蒙古帝国;康健仅以一高中文凭,既非院校流派,更无海归资历,竟执乐府牛耳。就连告别人世,也是同样的恋恋不舍。
《蒙古黄金史纲 》载:成吉思汗逝世后,车载以还,轮陷泥沼,千钧难移。于是,歌手们向天上的圣主英灵引吭高歌:
我的受长生天所命而降生的英杰圣主,
……
你的建立丰功以前结缡的孛儿帖哈屯,
你的不罕山和土地、水流、营盘,
你的二位忠信的伴侣博尔术与木华黎,
你的完整而且伟大的邦基、法律,乃在彼处, 你的由于神的启示而邂逅的忽兰哈屯,
你的琴瑟、歌舞,
你的普土大国的永恒的山水、土地,乃在彼处, 为了哈尔固纳山温暖,
为了夏国人庶众多,
你就把可爱的故土蒙古国遗弃了吗?
我的主啊!
你可怜的黄金之命即使超升,
由我们将你那玉宝般的灵柩载还故土,
请你那皇后孛儿帖格勒津观看吧,
让你那全体人民瞻仰吧!
奏毕,汗主垂恩,施以慈悯。于是循车辚辚徐动,众庶欢欣。”
如果说成吉思汗以轮陷泥沼、千钧难移来表达自己的恋世情结,只有用颂扬他的歌声最终使他回心转意,那么,康健等待的也是他最钟爱的歌声吧?2006年,我随同歌剧大导演刘克清赴草原采风归来,创作了一首《成吉思汗咏叹调》,权作祭礼,献给康健:
无比尊贵的火神啊,
请听我祈祷……
你的父亲是红色的山岩,
你的母亲是闪光的花盘。
天神用火石击燃,
大地用嘴唇风扇。
青烟冲入云端,
热力直达九天。
火神啊,
我把最好的壮牛选,
我把醉人的奶酒献。
请赐给我智慧和力量,
保护美丽富饶的草原。
土块累积,
才有神圣的不罕山,
水珠汇集,
才让腾吉思海行船。
从那日出的地方,
我,战斗到日落的天边。
十指磨秃呀,
头顶的汗(那)流到脚底,
脚底的汗又冒出头颠。
敌箭射穿脖颈呀,
喉咙里的血都咽干。
啊,
苍狼,我光辉的父祖,
啊,
白鹿,我神圣的母缘,
你们可曾看见,
我双手被捆着走路,
头上飞舞着皮鞭。
我那英雄的父亲,
却早已撒手人寰。
仁慈的母亲,
嚼着那黄草梨干,
用她甘甜的乳汁,
滋养我雄狮般的躯干。
只因我手握红宝石啊,
来到这残酷罪恶的人间。
先祖的遗愿,
将在我手中圆还。
母亲的嘱托,
将在我手中实现。
六合一统,
四海欢颜,
世界大同 ,
人民平安。
长生天气力里呦,
我是一张弓,一支箭,
射向天边。

据刘克清导演构思,成吉思汗咏叹调唱起时,舞台上将有两千多全副武装的骑士,源源开出。舞台最高处,成吉思汗一手高举苏鲁德,一手托着雄鹰,气势磅礴,场面浩大。我想,如果有一天舞台上真的出现了这样辉煌的场面,康健可含笑九泉了。
亲爱的读者,让我们再回到近十年前那令人心碎的一天吧。 康健葬礼结束一个小时后,大家集聚在钻石餐厅,举杯西向,洒酒祭灵。但见八宝山头,轻烟袅袅,祥云飘飘,虹桥闪闪,彩光烈烈。那应是天帝派下仙队,仙乐起处,迎接着高歌中的英年之灵。
恍惚中听到《楚辞》那美丽浪漫的诗句响彻寰宇:
魂兮归来!
入修门些。
工祝招君,
背行先些。
秦篝齐缕,
郑绵络些。
招具该备,
永啸呼些。
魂兮归来,
反故居些。

啊……,啊……;啊……!
魂兮归来,康健……

【注释】
1、康健,生于1948523日,故于2000317日。
2、本文献给即将到来的康健逝世10周年纪念日。届时,建议大宣传队召开康健追思会,以怀念这位为祖国、为我们做出杰出贡献的战友。他充满传奇的一声,永远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3、引诗见:普希金《招魂》;《楚辞招魂》。些,读如suo
4、知音千年一得:刘勰《文心雕龙知音》:“知音其难哉!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
5、本文属文学创作,恕所述诸事 ,只叙不考。特志。
6、篇首照片:左:笔者;右:康健。摄于1970年。


2009912 京南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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