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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雪

2022-09-02 14:33阅读:

黄昏雪

   



雪是黄昏时落下来的。
站在养心院的长窗前,太阳在一点点下沉。天很亮,闪着白光。窗外几所简易蓝皮房,一排枯树上方,夕阳红红的,精致的鹅毛大雪在空中飞舞。这样明亮的太阳雪,我第一次见。
大舅也陷在一片银白的世界中,白房间,白被褥,迷宫一样的一扇扇门。
主任拿着对讲机,俯身看了看,回头对身后的女士说,一会给他清清口腔。接着扬声道,老杨头!你还认识我吗?大舅的眼睛睁开一条缝,吃力道,主……任。老杨头!起来,咱们到大厅去。大舅延挨半晌,含糊道,这……怎么……可能。主任直起身,摇了摇头。
大舅一直昏迷不醒,我们来后方恢复知觉,说出一句半句的话。
这座养心院,位于市郊,由一所小型医院改建。依旧是医院的格局,治疗手段方式方法,也和医院相类。
细长的走廊,铺着粉红地毯。一间间屋,每间陈列着一张张床,白色被单里,躺着一个个张嘴哈气的人。整个大楼异常安静,只有呼呼的喘气声。矮柜上放着暖瓶,有单独的卫生间。
二楼电梯口,对着大厅,几个老人坐在轮椅上一声不吭,保持着沉默。有的人,手被捆在椅子上。
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没来时,觉得被绑是件难以忍受、痛心之事。到这儿后,也就见怪不怪了。
服务台上方,有个巨大监控。进出几次后,发现屏上是大舅的房。里面人影走动,护工帮忙翻身,整理大小便,看得一清二楚。

墙上挂着一排锦旗,表姐指着高声道,这里好,我还送了锦旗呢,还有大鹅蛋。你没看见,那才叫漂亮的大鹅蛋,还不是为了人家对咱老爹好一点。
跟在主任身后的女士,果真给大舅清了口腔。盘子里,盛放着棉布棉签湿纸巾。她穿得很艳,改良紫红丝绒旗袍,镶着金片,白白的粉脸,满头乌黑油亮的小卷像刚沐浴过。他们说她是二把手。她用手指缠着湿纸巾,说,大爷您张开嘴,我给您洗洗,您可别咬我啊。大舅微微颔首。一遍又一遍,很多脏东西被清出来。然后用不带针头的粗针管打水进去,再用甘油擦了唇,润润的,油油的。起先暴了层皮,干巴着裂着口。一碰,大舅就躲。
大舅吃饭,已很久没走口腔。从鼻孔插管,一大碗淡褐色稠状物体,用粗针管一抽,扭在橡皮管上,一推,食物便顺着管子到了胃。老徐的速度并不慢,几分钟便完事。我在旁说着慢点慢点。他笑说没事。打完食物,再打一管水。他们管这种食物叫流食,或营养液,里面有排骨粉、大米粉、蔬菜末等配料。交代家属少喂水,否则会涨。但大舅的嘴,一天24小时张着喘粗气,喊着水——水。
吸氧是必需的,大舅一直戴着氧气罩,床头放着心电仪。家人照顾很简单,就是熬,几乎不用动手。那个叫老徐的瘦高护工,给大舅洗脸、剪手脚指甲、擦身,剃须刀在大舅的下巴上嗡嗡转着。表格填着一个星期的各项服务次数。
很少洗衣服。躺着的人,几乎都光屁股,只上面穿件秋衣。 
大舅干干净净,这里的人都干干净净。
他们说老徐与大舅的关系最好。




来之前,妈总认为大舅不能进养老院,不能离开家,就像人不能丢魂一样。也不能被绑,那样会很绝望。她哭,我们也跟着难过。
凌晨两点多,我和大弟下的飞机。机舱和甬道的连接处有雪,像沙粒般干燥的雪。我已三十多年,没见过东北的雪。那种阔别,像星子遥望大海,一粒沙对沙漠的渴望,清冽、惊喜、忧郁、抑或顿疼。湖北的雪是湿润的,沙哑的天空,悬着湖水,且转瞬即逝。
老舅家的表妹来接站,黑黑的夜色里,我们拖着箱,哈着白气,“咯吱咯吱”踩着雪去停车场。与北国的宏大叙事相比,南方的丰盈真有点微雕的性质。到表妹家,已是凌晨四点多,小憩后,去的养心院。那里早七点开门,晚八点关门,白天有值守人员。
妈的意思是下飞机,便去见大舅,否则怕见不到。
在养心院楼下,碰到了表姐,她蓬头垢面,一副倦容。
我和大弟走得很快,一生没见过大舅几次。大舅是母亲血液里,日夜奔淌的部分;也是亲情万里长城,垒建的一块重要砖瓦,牢固在这片土地上。我们替妈回来,她会好受点,否则在家胡思乱想。走时,她嘱咐我们多拍照,多录像。她是矛盾的,希望大舅多活几年,又希望他早点走。在乎他的心境,胜于生命。
我们抚着大舅细腻温软的额,一点也不像94岁的人。有泪,顺着他眼角倾落。表姐喊,爸!你看谁来了,我老姑家的姑娘儿子看你来了。大舅含糊道,辛苦了。
我转过床尾,握住他的手,发现是绑着的,惊讶道,为什么?护工老徐抬了抬大舅的胳膊,说,你看,很松。要不他焦躁时,会把食管扯掉,插一次很麻烦,费用也不小;还拉氧气罩、尿袋子和针头。
大舅翕动着嘴唇,大家附耳过去。帮我……摩挲……摩挲。我一下一下抚着他的胸,弟帮他抠着肩,边挠边问,是这儿吧?大舅吃力地“嗯”着。
他们都说大舅生命力强,搁别人早走了。
主任是名潇洒的女性,衬衣掖在牛仔裤里,一手插兜,一手提着对讲机。一张素脸,黄黄的,眼窝深陷,疲倦里藏着几分妖娆。
表姐问鹅蛋好吃不?主任说可别提了,腥的薅的,还在服务台呢。表姐说不吃就给护工。她没搭言。表姐又说,下次给你们带小炸鱼,那个好吃。
我问,大舅没病倒前,精神咋样。好着呢,打人,用拐棍“啪”的一下。主任挥着手,学大舅的动作。我说能走吗?咋不能,还天天帮我们擦服务台,召集那几个能坐着的人开会,不来都不行呢,挨屋叫。
我看到那个紫红色的拐棍,静静搁置在矮柜上,旁边一堆吃食,香蕉皮已发黑。“有次,把我们的护工都打了,人家坐在椅子上看手机,冷不丁,他上去就是一嘴巴子。好家伙,手机飞出去好远。”
其实,大舅只住进来两个月,一天夜里,忽然昏迷过去。






来之前,有根小刺卡在我喉管。我到一楼找医生。阳光黄黄的,医生坐在玻璃窗前,低头看着什么,见我进来,抬眼问何事。我说了情况,他起身帮我看了看,由于工具,还是不能医治。说,这不是医院,只是带点治疗性质的敬老院。
旁边的护士室,有几名穿白大褂的护士。
医生是某医院退休的,在这儿搞补差。他问我探望谁,我报了大舅的姓名。他说,哎呀呀,他快不行了,就这两天的事。我说,这里看起来还挺不错。欲言又止,沉吟道,算一种归宿吧,又道好人就别来
表姐在养心院不远处的一家农家乐,请我们吃饭。顿了一锅血肠,黏糯的大黄米饭,很丰盛的一餐,剩了不少,她打包带回来给老徐夫妇吃。
大舅重复着他的流食。
晚餐是三姨家请的,团团的一大桌。
第二天,我和大弟赶早打的去的养心院。大舅住里间,两张铺,一张空着,可以睡家属。床铺下,鼓鼓的一包,是大舅的装老衣服。大舅身上的秋衣有点硬,我后悔走得急,没买一件柔软的带来。表姐说大舅有好几件呢,说着拉开柜门,说早晚得烧。我竟忘记大舅只有几天的活头。
大家谈到墓地,表姐要运回祖坟给姥姥姥爷垫脚。说大舅是长子,当初留了地儿。二舅的儿子说,好好好!你想咋弄就咋弄,但两个老太太的关能过吗?在外面走的是外鬼,按规矩不能回祖坟。天寒地冻的,也刨不动。“老太太”指的是两个舅妈。
表姐没作声,地是二舅家的,大舅十几岁就离开了农村。表姐决定先火化,在火葬场寄放一年,再决定买墓或埋到祖坟。
大舅躺床上,听到这些。
我问,去不去殡仪馆。表姐说,四楼就是殡仪馆,断气后,直接抬上去,家人举行个简单的告别仪式,便完事。护工老徐的爱人是化妆师,一条龙服务,穿衣服,花圈、遗像什么的,都不用管。又压低声音道,到这儿来,不是咱想咋地就咋地,还不得让人家赚两个。停一天,一千块呢!
我恍然明白,为何老徐的爱人穿得如此喜庆。丰腴的身子,裹着大红连衣裙,长筒丝袜、黑亮的高跟鞋,并排戴了几个明晃晃的戒指。我穿着厚羽绒服,在电梯里,遇见她时,便是这身装束。透明乳胶手套扯着一个巨大的垃圾袋从楼上下来。她和老徐是农村人,老徐说,若有退休金,谁干这个。
这里像个阳间至阴间的转运站,来的人几乎都在等死。
中午,表姐要带我们出去吃饭,我拒绝了。养心院没和医保挂钩,大舅的医疗费全部自费。转院很麻烦,只人陪护,还得凭核酸证明,其他人不得探视。
我和大弟吃的养心院的包子,白白的包子,蒸得不错。二舅家的表弟,拿起来咬一口,一个弧线,扔到垃圾桶里他不吃外面带馅的东西这点谁都明白。但我和大弟得吃,我们从外地来,得保持体力。在新冠肆虐的当下,若病倒,是一件非常麻烦事。窗台有一包酱,还有几根葱和黄瓜,我找出来洗了洗。
看过推车送饭,五六样菜,稀饭包子米饭,各取所需。
表姐和她的朋友回去洗澡,她已一个星期没回家。我对表弟说,晚饭接你到外面吃,那个餐馆不错。
下午的时光分外难挨,值了夜班的表弟,脸色煞白,一直呼呼大睡。我和大弟轮流握着大舅的手,喂水,或抚着他的头,偶尔用棉签,给他润一下唇。
表姐打来电话,说她送饭。天一点点暗下去,有了暮色,到了一天中最苍茫的时分。黄昏催人老,无形中多了几分惆怅。尤其儿时,正是倦鸟归林,家家炊烟四起时。
有声音问,你们吃饭了吗。屋太静,说得又极清。我和大弟回转身,愣在那儿。大舅迷糊了一天,竟知道到了饭点。我们说没呢。他又闭眼问,那做了吗?我们说马上好。他一定把这儿当成了家,思绪飞回到那个儿女欢腾奔跑的杂乱小巷。我们竟也生出同感。大舅妈是前几年走的,他现在只有表姐,其余的几个孩子早已离世。
表姐用多层不锈钢桶,提来几样菜。她去了菜场,并没洗澡,依旧穿着我们来时见的运动服。她拖来一张方桌,又拿来几把红色塑料凳,说,来吃,可好吃了,咱改天订一桌海鲜,在长春最大的海鲜馆。我笑说不用,确实不用,已过了对吃感兴趣的年纪。粗茶淡饭,吃点自己喜欢的就好。一个朋友曾说,凡田里长的食物都好吃,深以为然。
表姐很会做饭,大家吃得津津有味,只闻碗箸响。大舅竟慢悠悠说道,吃好,吃饱。我忽有泪,他是否觉得我们依旧年少,在他家做客。
人生真是一个回不去的过程,所有的亲人终将散去。
他有两所房,都是老房子,到老,也没说留给谁。






第三天。走廊对过的房门敞开着,下午两点的太阳很足,洒在床铺、地面上,勾勒出不锈钢栏杆清晰的剪影。阳台上放着几盆生机盎然的花。一个矮小的老太太逆光站着,五官陷于黑暗中。我能感知她很白,穿了一套干净的蓝布碎花衣裤,清瘦的脸漾着笑。一手扶着床帮,一手向我招手,你来你来。
我停在门口,没动,向内窥探犹豫着。这里的人几乎都躺着,她立着,这不正常。她还能清晰表达,我不能肯定她是否精神正常。若进去,挨她一巴掌,或她忽然发作,与我纠缠在一起,脱身时把她弄倒,那就麻烦了。我脸上保持着笑容,脑海却转着念头。她依旧笑着招手,你来你来。
我终于一步步挨进去。她松口气,回转身,顺势坐床上,拍着身边的位置,坐这儿,坐这儿。我犹豫了下,远远对坐在另一张床的床沿。这样,即便她袭击我,也好有个躲闪。
哪张床是您的?我试着问。她指了指我坐的那张。我回身发现床头有个长方体孔雀蓝布面八角枕。儿时见过此物,姥姥家有,属农村人家的标配,
那边朝阳,我要了那边,她说,你看,这不一到下午又热了。
果真很热,我的背部有点烤,只怕五六月份会更热。我接口道,您进来多久了?一个多星期,她答。
这时,我可以肯定她是正常人。她眼睛不大,五官紧凑,神情坦然,一看就是那种经过大阵仗,又波澜不惊的人。
我问她多大年纪?她笑着反问,你说呢?她的笑像涟漪,一层层荡开。我忽然有点喜欢上她。她极放松地坐在那儿,手自然垂着,光迎面照过来,像一百年前,就居于此,只是有无尽的时光要走。她目不转睛地瞅着我,像看着外面的新鲜空气,或风雨飘摇的人世。
70出头我猜道。
她笑着点头,沉吟道:74了。
您的家呢,为啥来这儿?
她没答,缓缓起身。你看我的腿,说着竟松开手,在地上一拖一拖。然后拍拍左肩,我这半边不好使,去年脑梗落下的。我说,那您得锻炼。我锻炼,你看,我锻炼,我每天都锻炼。说着她握着拳头,使劲地挥着胳膊;咬牙切齿“啪啪啪”,跺着腿。我说您休息会。她停下来,露出平静的笑容,慢慢回坐床沿,
我50岁那年,老头就没了。不待我开口,她讲起了自己。我是九台农村的,有三个儿子,那时老二老三还没结婚。后来他们都在城里安了家。
我瞅着她,不像农村人,没半点愁苦状,倒散发着一种清朗的气息,
“自己过,也挺好的,烧劈柴,种点东西,坐门口,和邻居说说话。可好日子,哪能那么长。去年得了病,躺了几个月。儿子们给我请了保姆,恢复到现在这样。他们说,把我送到这儿来,说这儿热乎,不用烧炉子,干净,吃现成的,有人照顾。这不就来了,2000元钱呢!”我追问道,2000?是的,2000,她肯定地回答。是一个月,不是一年,她纠正道。口气里,满是嫌贵。我之所以问,是因为听说大舅每月的费用是4000元钱。
三个儿子出,他们都好,她补充道。其实对一个没有退休金的寡妇,2000元钱,应该是个大数目。过后,我问过老徐,他说那是阴面价格,她儿子骗她的。
“人说一个跟头就能磕死,你说,我咋没遇到,哪有那么好的事!”她笑着感叹。你说,吃了睡,睡了吃,不就是等死?说着起身,伸胳膊跺腿,你看,我锻炼!我锻炼!是不是就能好。好了,是不是就可以回家。
没有搭言,外面的阳光,好到惆怅。北方冬天是漫长寒冷的,但从不吝啬阳光的供给。
儿子家,是不能去的。人老了,除了自家,其实是没家的。
她的手机忽然大响。铃声是《好日子》,很亢奋的歌:开心的锣鼓敲出来……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门外的灯笼露出红红的光景……。
她拿起来,喂了两声,又放下。说是二儿子的电话,家离这儿近,开了一个小装潢公司,可能要来看她。
我起身告辞,她忽扯住我:“谢谢你啊,进来10多天,不得说话,今天才有个人唠嗑。”她肩膀一耸一耸,把我送到门口。我想我应该抱抱她,便回转身,把她拥入怀。她像个小鸡娃,微微颤抖着,软软的皮肤和小骨头,是那么轻盈可爱,又干净。她不是我妈,若是我妈,我会把她接回家。
我穿过走廊,走进对过的房。再回头,她已拖着残腿,一栽一栽往回走,金色的阳光吞噬着她的背影。






大舅的外屋,有个傻子。
我刚到那天,来了几个人探视他。他有点小激动,佝偻着背,抬身想起来。嘴里乌拉哇啦说着什么,眼里充盈着渴望。几个人检阅一般,直挺挺立在他床旁,没人弯腰拉一下他的手,或拍一下他的肩。没有,大家都很严肃,也很庄严。他咋咋哇哇了一会,像泄了气的皮球,仰倒在枕上,时不时用眼睛偷瞄着。
一个矮小,60来岁的男人,穿着貂,水一样乌黑油亮的貂,站在床尾。一名暴眼睛,身材高大的年轻人,立在床头。护工老徐在给他翻身,他的臀部烂了一个小碗口大的黑洞,有结痂的迹象。几个人七嘴八舌议论着,大意是在原来的敬老院,得了褥疮,换到这儿,好多了。
他的胯骨非常高,骨头支棱着,又陡地垮下来。皮肤灰黄,极瘦的两条腿,像安上去的假肢。头很大,四方偏圆,看着块头大,身上竟没肉。即便如此,老徐给他翻身,还是用了吃奶的力。
那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抱怨养心院给他吃得太多。老徐一边做事,一边讪讪笑着。
有人问,他怎么了?他是个傻子,穿貂的回答。从小就傻,羊痫风,世上疯病100种,他得了99种。
你是他什么人?弟弟,穿貂的说。他自己的家人呢?他没结婚,哪来的家。原来谁照顾他?还能谁,我呗,父母早没了。费用呢?还不是我,不管咋办,农村人,没工作。听的人赞他是个好弟弟。旁边的小伙子,忽对穿貂的吼道,能不能少说两句,话咋这么多。
穿貂的回道,你看人家问问,说说怕啥。小伙子横了他一眼,什么人家,问个屁。接着转向问的人,扬声道,你干啥的,没事一边凉快去。他的不友好,让围观的人四散而去。
傻子能自己吃饭,所以不用打食物进去,是这个房间里,唯一能用勺子吃饭的人。
不吃饭时,双手绑在床护栏。他每天斜欠着身子,喊着妈呀,妈,你帮我解开!妈呀,妈,你帮我解开!累了便蜷曲着身子,对着窗口,不停地嘟嘟囔囔。我试着走近他,他忽地停住嘴,两眼空洞地望着我,良久道,你帮我解开。他知道我不是他妈,重复道,你行行好,帮我解开。说得异常缓慢清晰,但我不能帮他解开。我快速退回。他无望地仰躺下去,继续喊着,妈呀,妈,你帮我解开!
我问过老徐,为何绑他。老徐说,怕他把尿袋子扯下来。那样很麻烦,尿床,被褥不干。护工少,忙不过来。尿袋子很简单,用白塑料袋绑上去的。我说他能走吗?老徐说不能,腿部肌肉已萎缩。
我说真造孽。老徐说他有钱,名下几十亩田,合了一百多万。那个穿貂的弟弟也有点小毛病,每次来,得事先电话,问搭几路车,再转几路,否则一个人摸不到。钱被他弟弟和外甥分了。他外甥是他姐家的孩子,也就是那个年轻人,钱,大部分掌控在他手里。
但傻子活着就得给他出钱对吧?
那当然,老徐说道,死了钱就是他们的了。





余下的两个人很安静,除了呼吸,没有任何生命迹象。饭推进去,大小便的解决和大舅一样,白天系尿袋,夜里穿纸尿裤。护工老徐定时来给他们翻身,清理大小便。他们是植物人,不用挂药水,样貌比实际年龄年轻,也许是不用日复一日操心的缘故。
其中一个因车祸,在这儿躺了38年。精神死了,思维死了,肉身的一半功能也死了。老徐管他们叫活死人,挨个床洗脸、剃须、剪指甲。
表姐的一个女同事来看大舅,提来半个西瓜。站在床前,远远地喊着杨伯。表姐说,大舅到这儿来,是她介绍的。她母亲住三楼,表姐随她去看,我也跟了上去。
站在电梯里,她怀里抱着一束康乃馨,很漂亮的花。我们拐了几间房,走进一间大屋,并排五六张床,她母亲的对着门口。她妈89岁,一把骨头的小老太太,轻得像陷在棉花堆里。光头,齐刷刷长出来一点桩子。如果不说是她妈,我会怀疑是男性。干枯的小鸽子脸,瘪着嘴,下巴很长,微翘着,像挂在两边耳朵上,快脱下来。脸上没有一点肉,木乃伊样层层叠叠的皱纹。她俯下身,双手捧住她妈的脸,她妈的脸便在她的手掌里。她从她妈的头摩挲下来,再摩挲下来,说,妈你还认识我吗?她妈只瞅着她笑。她俯下身,又问道,妈,你还认识我吗?她妈还是瞅着她笑。
我不认为这是坏事,若她妈知道哭,她是否也会伤心。她没哭,只是摩挲着她妈,像对待一个婴儿。她给她妈喂西瓜水,她妈直直地瞅着她,吃一口,笑一下。也许在想,她是谁,为何来看我。起先,她妈管她叫过姐,叫过妈,叫过婶,告诉她,自己有姑娘,叫什么什么,只是没来看她。她妈坐在床上顽屎,弄得满床都是;或躲在床下、藏在门后,要找自个的妈。尿了床,说某某尿的,得好好教育批评。她妈说,谢谢你照顾我,做这事不易,你比我女儿好。
她妈进来后,安静多了。进来的人几乎都很安静,那么大的方寸之地,折腾不起来。都瘦,像麻秆
那束康乃馨,端端正正插在一个透明的玻璃器皿中,换了水。原来的枯花,扔在垃圾桶,歪斜着和一些纸巾混在一起。她妈像小孩样,歪着头,瞟着那束花,很幸福的样子。
我站在她妈床边,临床的一个小老太太,一直笑盈盈看着我。她的眼睛会说话,亮晶晶的。我从没发现一个人的眼睛可以如此明亮,像两盏小灯泡,黑漆漆闪着,能替代言语对话,传递着笑意善意。她有很明显的女性标志,文过眉,青黑色很宽的两道,上面光秃秃,没有一根眉毛,看得出年轻时很爱美。她也是光头,瘦,一脸的喜气。
我说您好呀,她竟微微点头。
表姐的女同事说,她听不懂,是朝鲜族人。我说,朝鲜族人生活在长春,也应该懂普通话。老人不作声,脸上始终挂着笑。我发现这里的人,几乎都挂着笑。
多大年纪了,我问。91岁,石女,不能生育,没结过婚。原来当官,挺大的官,一个月八九千的退休金。收养了秘书的三个女儿,她们经常来看她,她过生日,还给她送花呢。表姐的同事代答。
我不明白,她为何不说话,是听不懂,还是丧失了语言功能。
她认识人吗?
不认识,连女儿都不认识了。
我走时,回身摆了摆手,说再见。她点头,想抬身和我挥手,抬到一半,停在那儿。
生命真是无边的深海。她的身体也许早就驶入了缥缈的时间隧道,留下这一双眼睛洞悉人世,洞悉我们这些正常人。








夜里,表姐不敢在大舅房中过夜,坐在大厅的长椅,盯着屏幕。每天夜里像过鬼门关,大舅发烧,脸憋得通红。制氧机不管用,一次次抢救,一次次挺过。
我和大弟准备留下照顾。表姐说她不能走,大弟留下就好,还有表弟。人多了没用,也没位置睡。
天黑了,我叫了一辆滴滴,独自搭车去表妹家。外面的风依旧有点刺骨。黑黑的路上,隐约闪烁着零星灯火,车窗外残雪皑皑,一派凄清之景。妈打来电话。我说了大舅的情况,带着呼吸罩,插着胃管,打着流食,输着夜,断了那样,都活不成。妈问,手绑着吗?我说,是的。妈说,那得多遭罪,还不如趁你们都在,让他走吧。我说,我们没那权力,也残忍。大舅意识还在,还想活,还想下地溜达,好了后,还想来荆州呢。
妈那边沉默半晌,电话断了。
主任每天都来探视,说,现在的医疗技术太好,到了这儿想死都难。表姐说,治到不能再治。
大弟在那儿守了一夜,早起耳朵失聪、头疼。我说可能缺氧,房太小,制氧机消耗一部分氧气。大舅的嘴一直张着,呼哧呼哧喘气,外床的三个人如是。大弟说,傻子喊了一夜的妈,听着闹心。好人不能在这儿待,早晚得疯。
所以我理解大舅,刚进来时,拄着拐杖,望见的大多是神志不清的人。看不到花朵一样的孩子、年轻相牵的手;看不见湖畔街柳,与外界影像失联,该是怎样的寂寞。
表姐俯近大舅的耳朵说,爹,咱治好了,就回家。大舅“呃呃呃”地点着头。
来时,我和弟定了返程机票,只一个星期的逗留时间。趁大舅平稳,得赶到德惠给爷奶、姥姥姥爷上坟。车行驶在高速上,北方的大地一片寂静,黑白底片上,没有一丝绿意。天飘起青雪,车停在一望无际断茬的苞米地里,姥姥姥爷的坟,只是两个冰冻的小土包。爷的墓地在陵园,白色墓碑上残雪没化,又覆新雪。
我们准备第二天返回长春。睡醒一觉,苣荬菜的商贩,在寒风里,跺着脚嘀咕,九台出现了两例阳性。姑妈的儿子也打来电话,说去长春的高速封了。群里表姐也说养心院封了,长春的朋友劝我赶快离开。
我和弟坐在姑妈家的沙发上,开始改票。
回来前,给长春疾控中心打过电话,对面的男士还幽默地说,长春没一例,欢迎回来。2月28号,我们在浦东机场转机,上海没一例。那时武汉、北京、广州都有,故选择在上海转机。没想到上海有了疫情,机场支持退票,不收取任何手续费。我重买了第二天早上八点的机票,依旧走上海。两个小时后,接到短信通知,取消航班。
姑妈出出进进,忙着给这个打电话,给那个打电话,把菜炒煳了
在高铁票的不断退订中,手续费损失了300多元钱。最后选择在没有一例阳性病例的济南倒车。其间听说大舅能靠着坐起来,和妈视了频。
我们绕了大半个中国,回到荆州,主动报备,去了隔离酒店。
南方的春天真是多情,高挑的天空,似竖起的镜面,熠熠生辉。我每天凭窗望着,老人本是人类的苦难之一,少年不知愁滋味,人之将老,而老又是多么猝然、惆怅、勇敢,甚至残酷之事。
几日后,母亲来电话,很平静地告诉我,大舅走了,表姐上午销的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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