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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之八

2019-01-05 00:45阅读:
十一之八
喪禮辦得很低調,像是在辦陌生人的喪禮,除了許仔和阿媽,沒有其他至親,守靈的那幾天,只來了幾個學校的同事,也不知道是不是好友,但慰問倒是像模板一樣地充滿了憐惜,「發生這事我們都沒想到。」「別難過了。」「她是個好人。」「好好照顧阿媽。」除了一個不客套的系主任直接切入了主題,「你媽走得太突然,這學期才剛開始,助教撐不了太久。你的資歷不錯,又從台北來,要不要考慮一下先幫忙接下這學期,明年我們再重新談。」許仔沒有答應,他甚至不想聽見這些話,只是看著靈堂上母親的自畫像,想著為何逃離不了這一切。
出殯的那天,葬儀社的人要阿媽打三下棺木,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折磨,阿媽敲了第一下就哭倒在地,許仔只好把她扶到旁邊,「攏是我,攏是我害的。」阿嬤不停地搥著自己的腿,還吵著要去墓地,司儀留下一位女職員陪著阿媽,好讓許仔快點帶母親上路。道士口中的經文聽不見悲傷,許仔跟著那聲音,陪母親走了最後一段路,卻也是唯一一起走的一段路。整段路他都在想這個和他同姓的母親,為什麼這麼陌生,如果他不曾喜歡畫畫,說不定連那些在畫室相處的時間也不會存在。許仔看著泥土覆蓋上棺木,他還是在心裡說了聲再見。離開家的那天沒說,現在說了,她也聽不到了。
許仔拖了很久才去看父親,第一次隔著玻璃看著他,就像是看著畫框裡的寫實畫。山上日頭在皮膚上刻蝕出的皺紋,過度節儉而深凹的臉頰,許仔來之前就猜想父親會是這樣地滄桑,但他沒想到,個性懦弱前傾
的雙肩,卻沒有因為讓他身陷囹圄的憤怒而挺起胸膛,反而是更往下垂,像是支湯勺般,在他的胸膛裡裝滿了愧疚。許仔一直在等父親抬起頭,要給他一個一切都好的回應,但父親一直沒有焦距地看著下方,半開的眼裡除了悲傷還多了大量的絕望,要不是許仔先拿起話筒敲著玻璃,父親或許會一直不動的坐在那。
「你還好?」父親沒抬頭,「我會照顧阿媽的。」「我知道事情的經過了,你忍了很久吧。」父親囁嚅的樣子,許仔等著他能說些什麼,但畫中的人竟突然地消失,只剩隔著玻璃還聽得見的嗚咽,和一陣又一陣因為啜泣而產生的震動,從玻璃對面的桌子傳了過來。
許仔接下了父親的工作,把畫筆換成鐮刀,從阿媽家明明看得到山頂的那棵樹,卻只能每天看著它徒長而嘆氣,找了幾個在地的幫手後才知道原來父親多年來的辛勞是如此地昂貴。來了幾個無情的颱風,颳倒了大半的果樹,許仔找來的幫手都不願意再上山,許仔只好硬著頭皮去整地。這條到山頂的崎嶇小路他小時候曾來過一次,那次迷了路的哭聲父親聽到了,帶著他下山,而這一次他卻只能流淚,還阻止不了入夜後的涼鑽入他的皮膚,一直深入到他的心。隔天早上他看著手上的繭,徘徊在心靈和肉體折磨的交界線,母親的路許仔不想走,父親的路許仔不會走。他跟阿嬤商量要把阿公的這塊地賣掉,「這塊地本底著是欲留付你的。」阿媽說,「早知影這塊地留不下來,彼時著莫招恁阿爸入來,若無,嘛袂變做今仔日按呢。」阿媽又哭了起來,「是我毋著,是我毋著。」許仔安慰著阿媽,本來以為她會難過很久,但阿媽突然抬起頭,也沒擦去臉上的眼淚,看著許仔問說:「這嘛敢是愛呷昏頓啊?」
阿媽的身體越來越衰弱,記憶裡也只剩下幾件事,不停地重複著「汝阿爸的腳敢有卡好啊?」「許仔哪未轉來?」「叫伊莫更甲伊鬥陣矣。」許仔的身分一直在阿媽的眼中變換著,有些人許仔認識,有些人他不想認識。有一次阿媽對著他生氣,「你緊走,莫更甲伊勾勾纏。」手舉得高高的要打許仔,「好,我走,以後攏袂擱來啊。」許仔演得很好,但他也希望這個角色在阿媽和他的回憶裡真的就會如此消失。
2019/01/04 台中
illustrator:許尹齡 Yinling Hsu
photographerArko Studio 光和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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