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 成 铁 路
西成高铁通车了,据说最快的车次全程只需三个多小时,早晨从西安出发,中午在成都吃火锅,当日即可返回闻长安暮鼓。当大伙儿都在关注西成高铁的快捷舒适时,我的心里放不下的却是宝成铁路,生怕冷落了它。
第一次走宝成铁路是农历一九六八年冬,西安开往阳平关的知青专列就要发车,站台上和车厢里涌动着躁动不安的情绪,大多数人都在抹眼泪。一声汽笛哭声骤起,列车缓缓离开闹哄哄的车站,不管不顾地西去了。到宝鸡后已是深夜,同学们大都东倒西歪地睡着了,车厢里渐渐安静下来,只留下车厢摆动的声音。我强打着精神盯着窗外,想看明白火车是怎样爬上秦岭的,窗外是黑乎乎的群山向你挤过来,能感觉到车轮吱吱嘎嘎在拐弯,可在方位上还是觉得一直向前走。我迷迷糊糊火车走走停停,到阳平关天已经蒙蒙亮了。
攒这篇文字的时候,我掰着手指头估算了一下,这大半辈子在宝成铁路上来来回回足有七八十趟。难怪放不下这条铁路,
尤其是那几年留下的故事,成了我心中难以割舍的情怀。
入川的火车经过宝鸡折转向南,一头扎进秦岭的崇山峻岭之中,沿着清姜河迂回盘旋。通过秦岭时从杨家湾站到秦岭隧道直线距离只有6公里,但需要爬升680米,即每公里上升110米。为了让铁路的坡度降为每公里上升40米,达到火车通行标准。修筑铁路时让线路在山涧中绕来绕去,这样的修筑技术称为“展线”。
为了克服地势高差,过杨家湾站后铁路就以3个马蹄形和一个螺旋形(8字形)迂回“展线”上升,铁路层叠三次,高度相差817米。最终6公里的直线距离被延展到27公里,客车需要两台电力机车牵引,货车需要三台,火车才得以翻过秦岭。
这一段的专业术语和数据是查过资料的,每次乘火车翻越秦岭时我都莫名地激动,哪怕是夜里我都会紧
盯着窗外。若还有同伴我一定会拉着他喋喋不休地讲述那“马蹄形”和“螺旋形”。其实我也说不清,他也看不清,还是要赞叹宝成铁路的伟大,前辈们的智慧和艰难。
是年秋,去汉中会朋友,返回时特意走316国道。翻过酒奠梁远远就能看到窝在山沟里的凤县城越来越漂亮,下到山底汽车从宝成铁路下穿过拐上宝汉公路,这条公路基本沿着宝成铁路翻过秦岭直抵宝鸡。这一路花红柳绿非常好看,号称是百里花廊。
汽车到凤州火车站停下来,我在站台上转了一圈,看到车站一派井然心里宽慰了许多。打听了一位工人师傅,宝鸡到阳平关一段依旧是单线,西成高铁通车后每天还有13对客车和20对货车在宝成线上运行,依然承担着联通大西南的重任。
五十年前我去勉县插队,回家只有走宝成铁路,那时饭都吃不饱哪有钱买火车票,蹭车逃票是主要手段。因此一路上提心吊胆,被乘务人员撵的东躲西藏,胆大的斗智斗勇,胆小的只有哭穷耍赖,搞不好就被撵下火车,平添了许多的苦涩趣事。
在凤州车站是印象最深的一次,要过年了,大半夜被撵下车,小风夹杂着雪粒子,我还背了三十几斤糯米。火车一走站台上就没啥人了,抬头望去四周都是黑乎乎的大山,饥寒交迫有些绝望,退回到候车室里躲避风雪。
隔着脏兮兮的窗户,看到不远处昏暗的灯光下一株小树上竟然开着花儿。赶紧走过去,迎风傲雪这应该就是腊梅花吧?我凑过去使劲抽了几下冻僵的鼻子,也嗅不到香味儿,娇小嫩黄的花朵似乎也经不起这风雪严寒,显得不是那么精神,我不知是该迁怒这秦岭的寒夜,还是哀叹她开的不是时候。
只要和同学在一起,便壮起了胆,在候车室熬到天明,混上另一趟火车走了。在秦岭车站先会车,再听到咣当一声,车厢一震知道又挂上一辆电力机车。秦岭山脉北侧陡峭南侧舒缓,因此机车只需把列车向上推一站到达最高点青石崖车站,然后拽着列车下山,一路下到宝鸡。只要到了宝鸡不再怕了,陇海线火车多了许多。
有一次我们一群人刚在阳平关混上车,就被车长揪到餐车。原来中共九大召开,让我们组成一个列车迎九大宣传队,四个人表演一个三句半,剩下的人带领旅客呼口号,稿子是现成的,排练了两三遍便开始演出。十几个车厢下来两个多小时,搞的我们口干舌燥。回到餐车交差,车长一人奖励了一盒饭,那铝制的饭盒歪七扭八,旁边还戳了一个洞,餐车服务员说不戳个洞几趟车跑下来就丢完了。车长说你们老老实实地呆着,我让你们平安到西安。
有时候实在没办法只好扒货车,躺在敞篷车厢里数隧道,那时候我们男知青都能将宝鸡到阳平关段的大小火车站名倒背如流,大多数车站都留有故事。来来回回虽然吃尽苦头,倒也没出过什么大事,要感谢在那些在特殊年代里同情知青的铁路工人师傅们。
当知青时我还修了一年铁路,也和宝成铁路有关,阳平关到安康线,是“三线建设”的一部分,工期很紧。我们民工连负责一个涵洞和一段路基,涵洞的位置在一个烂泥塘,挽起棉裤踩着冰碴和污泥挖排水沟,冻得脑袋疼。退休后有了大量的时间去旧地重游,每每走的那一段铁路我都要去找到那个涵洞,凭吊那艰苦的岁月,那一年我十八岁。
后来我又在略阳工作了八年,离宝成铁路更近了。七十年代中期我们单位在略阳招工,三十几个人中有二十几人是铁路职工子女,他们的家都在这条线路上,大多是四川人,操着川腔的普通话很好听。其中有两个人,男的叫宝成,女的叫成渝,我知道后大吃一惊。少年时读过一篇课文《夜走灵官峡》印象极深,文中有两个小孩,哥哥叫成渝,妹妹叫宝成,难不成就是他们俩?不用核对当然不是,其实是与不是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的父辈们都是当年宝成铁路的建设者。
宝鸡到广元有一趟每天往返两地的慢车,连秦岭之巅只有十来个人的小站青石崖都停。当年340吨炸药一声惊天起爆炸出个车站,两头都是隧道,小站只有两股车道,专为会车用。我记得那时候这趟慢车只有两节绿皮车,其他的都是闷罐子车厢。乘客主要是沿线的铁路工人及家属,还有当地老乡赶场做个小生意的,背着背篓,赶着猪、牵着羊的,下广元走亲戚的。车一到站列车员放下一架小木梯,车一开收起木梯,跟过家家似的。有一次我们还碰到一群接新娘的人也搭上这趟火车,一路吹吹打打好不闹热、
我们去广元耍都喜欢乘它,坐在闷罐子的门口,看一路风光:灵岩寺、明月峡、千佛崖,隧道太多都是一闪而过。铁路从皇则寺大门口擦肩而过,你若站在铁轨上一跃便可进得门来,后来为了皇则寺铁路改了道,足见武曌的霸气。嘉陵江从秦岭下来一路陪伴着宝成铁路,过了广元身子一扭南下去了阆中,宝成铁路独自继续西南进入富庶的成都平原。
念叨了半辈子的灵官峡到了是没去过,但功课是做了的。那里是谷静幽深、滩清水碧、奇峰怪石、姿态万千号称嘉陵江第一峡,在火车上可见一斑。查得那“灵官”则是道教的护法尊神,身居道家宫观第一大殿之中镇守山门,手持钢鞭、面目狰狞,其职务和佛教寺庙中的韦陀差不多。
杜鹏程先生笔下那个绝壁上的石洞在也不在?床头那张“胖娃娃拔萝卜”的年画还有么?那两个孩子也该是我这把年纪了。
最吸引我的是,听说利用一段废弃的隧道,建设了一个“宝成铁路文化体验馆”,此举功德无量。
2017年深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