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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理想中的短篇小说

2016-05-28 22:05阅读:
我理想中的短篇小说
我理想中的短篇小说



范墩子


世界上,几乎每位小说家都写过短篇小说,但对于短篇小说的认识与理解,却从来没有出现过任何统一的说法,毕竟,作家对于美的认识都是有些许差别的,这一点也不难理解。反过来讲,对于短篇小说,每位小说家心中也肯定有自己的审美和标杆。我理想中的短篇小说,晶莹透彻,饱满灵动,既关注人的生存困境,也深入人性深处,大声呼叫,聆听,想象,大力挖掘隐藏于人性深处的情感与爱,读起来富有汉语的质感,适当之时又不失诙谐幽默,它已经不仅仅停留在物理的感觉层面上,而完全是一件上等的艺术品,有了美学的概念,它的背后,具有一个无限深邃的叙述空间,内部隐藏了太多的暗物质,所有对人的关怀、对罪与罚的哲学思考、对主流价值观的理性判断等等都可能暗藏其中,它们有可能会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出其不意地击中某个读者,在我看来,这便是短篇小说最为吸引人的地方,也是短篇小说
最为迷人、最能让人多次品咂的地方。
然而不幸的是,近年来,短篇小说逐渐被读者、被市场冷落,最可悲的自然莫过于作家本人对于短篇小说的冷落。大多数读者宁愿买一本下三滥的网络长篇,也不愿花钱买本期刊回来读读上面精彩的短篇小说。从实质上讲,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仅仅只是容量上有区别罢了,意境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长篇是一把利剑,一剑下去,割断了喉咙,稠血汩汩冒出来,直至死亡。短篇则更像一把锋利的匕首,一刀出去,扎住心脏,瞬间毙命。现在很少能够读到名家们的短篇小说了,我还清晰地记着阎连科的短篇《柳乡长》带给我爱不释手的那般热烈感觉,像这样带给我美好阅读感觉的短篇当然还有很多。优秀的小说往往使个人灵魂的尊严得以显现,使人哭泣、害怕、捧腹、癫狂、愉快,小说所带来的美好感觉当然不止于这些。
我读到过这样一句话,“一个短篇小说被忽视、被悬置的时代,必是浮躁的、无神的时代。”我很赞同这个观点,如果这个命题正确的话,那我们可以想想如今的这个时代该有多么浮躁,可能有人会要辩解,言说如今的短篇小说也不少呀,大多数文学期刊都被中短篇小说占领了,你还要怎么样?我当然不能怎么样,有时候我读完一些小说,心头万分悲哀,太多的小说过于故事化,追求艺术的小说太少,这个时候我总会想起汪曾祺的经典短篇小说《晚饭花》,可惜这样的小说,如今太过稀少。我不禁发问:小说就是故事吗?当我们谈论浮躁的时候,我们究竟在谈论着什么?愚以为,小说与故事,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故事只需要干条条的发展过程,可小说不同,它更需要智慧,需要想象与虚构,需要与上帝直接进行对话,小说就是没有故事也能成为小说,这一点很多人难以理解,可世界上有许多伟大的小说,故事其实并不怎么复杂,但这些小说皆有一个共同点:纯粹的艺术性。
短篇小说,更注重内涵,好的短篇小说不仅仅是感动,更多的层面上,是作家叙述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与观点。怎么叙述呢?我想在这个时代,人的情感更为复杂。我们应该首先看看同时代的小说,我不是刻意贬低,我们很多期刊上的小说艺术性太过粗糙,也有的情感表述太过单一,举个例子,唐人在写故乡,清人在写故乡,文革中,我们亦在写,但如今我们若仍是以旧有的眼光去打量故乡、故土,我们的文学又能承载些什么?又能加入多少新的情感元素?在经济发展如此之快的今天,就说村庄,也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变革,如果我们以旧有的眼光去审视,故乡就仍然是古代的故乡,别无改变,这必然是没有发展的文学,粗糙的文学。
如何创新?你怎么认为?千万别轻易下笔!有人总是写,写的却千篇一律,没有一点激情。为什么大作家总有那么多的话讲?短篇小说,说白了,就是与世界对话的过程,就是你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你对世界、对人、对人的处境、对故事背后的实质看清了吗?你把这些东西看破了,看透了,你小说的人物才会饱满,这也就是作家对生活体验得越深入写得越顺溜越好的原因,因为他把这些他熟悉的人看透了。看不透,你就去查资料。有一种人,就不用查,想象力非常丰富,如莫言,用想象力与故事写作。很多人说,想象力是天生的,我说这话太虚假!想象力,永远都是阅读中得到的,你的视野越宽广,你见得越多,发散得就越快。
我的一点最深的感受:写作时感觉困难时,一定是阅读落下了,落后了。如今,你会发现,很多期刊上的小说语言,当然不是说全部,小说语言都太相似,你难道不觉得可怕吗?我们读名著,每本名著的语言相似吗?每位伟大的作家的语言相似吗?我始终相信,真正的作家,语言都是独特的,这一点,无论长、中、短篇。语言与形式,也与当今的风气有关,你写得艰涩了,有点创新了,有人便给你戴上形式主义、花拳绣腿的帽子,如此一来,众多作家追求市场,追求通俗。过度的通俗与平庸,就是小说的坟墓,你信吗?我信。几年前,作家马原说过小说死了的话,他就是对如今小说语言、意境等平庸想象的哀叹。我敢预言,无论多畅销的小说,只要语言平庸,必然将被历史所掩埋。孙犁《荷花淀》虽然离我们远了,但那清新的语言却让我们难忘。“月亮升起来,院子里凉爽得很,干净得很,白天破好的苇眉子潮润润的,正好编席。女人坐在小院当中,手指上缠绞着柔滑修长的苇眉子。苇眉子又薄又细,在她怀里跳跃着。”
短篇小说,语言绝对是个大话题,但不少人忽略了,忽略了语言的美感,忽略了语言承载故事时那种潜在的张力,谁都会讲故事,但能让人记住语言的作家有几个?语言,是需要大量阅读的,也需要冷静写作,你写的时候是你自己的事情,但你写出来想寻求发表,就必须在写的时候冷静,戒骄戒躁,平静下来,认真对待每句话。就算故事很吸引人,很有悬念,开头,中间,都写得很好了,但结尾处,你突然激动了,内心狂热了,坐不住了,觉得伟大的作品即将诞生了,需要在著名的杂志上发个头条了,然后匆匆结尾,匆匆到处投稿,寻求发表。正因为此,你失去了小说中最为美妙的环节,本该是升华的地方了,你自己却乱了,匆匆几笔,这个小说沦为半成品,不能不让人为之惋惜。
所以说,对于短篇小说,叙述的节奏很重要。叙述的节奏便是小说内在的气质,短篇小说往往不需要打草稿,不需要列提纲,往往在列了提纲后,表面上你可能会觉得小说很完美,架构很好,但这绝对是虚的,你都替每个人物把人生历程想好了,这个人物也在你的脑子里定型了,短短的篇幅里,你还想怎么发挥?这样,难免千篇一律。不知你发现没?世界上很多伟大的短篇小说,你读了开头,你往往想不出后面会怎么发展,情节总是出人意料,而我们的小说呢,有的读了个开头就能知道后文了,谁还愿意阅读呢?对于经典的短篇小说,我喜欢用伟大一词来形容,因为我理想中伟大的短篇小说都是一件上等艺术品,少了任何一件零件,看起来都会别扭。这就说到了短篇小说与时代的关系问题。
我认为,短篇小说更像一件瓷器,很精致的瓷器,宋代的瓷器美吧?明代的瓷器美吧?清代的瓷器也美,也有特点,再往后,文革时期的瓷器美吗?先不要回答。文革的瓷器上其实也很美,但是上面若印了一句什么宣传口号,这件瓷器,从艺术角度来讲,一下子就失去了些许美感,降低了档次。我的意思是,短篇小说,与时代息息相关,受到时代的牵连,但短篇小说绝对不是时代的衍生物,李白的诗歌,燕山雪花大如席,黄河之水天上来,它们与时代有关系吧?!但你又不能说完全和时代没有关系。这就是短篇小说,文革时期的文革小说,谁现在还读?现在估计一个读者都找不到了。时代一定会淘汰掉太靠近时代、太贴近世俗、太接近生活的小说,一定会将那些从哪个方面看都具有艺术价值和小说精神的作品留下来。
小说怎能无精神?尤其是对短篇小说这一文体。我理解的小说精神,更指向人类在生活中所未能表现出来的情感,也可以说是流淌在心中的暗流,小说的精神,体现出了一个作家的人格,更是作家对于时代与世界的态度与格调。一篇小说的品格皆由作家赋予,作家是小说精神的第一缔造者。就我的个人视野而言,人往往是被某些某些外在的东西所限制的,人类直接表达出来的情感就是真实的吗?如果是这样,那人类为何做梦,梦里为何常常会表现出与日常生活中所截然相反的一面?可以说,人的交流、交往当中,在人的丰富的情感里,可能还有太多的情绪在暗暗涌动,这些情绪,不断聚集、涌动,直接导致了人的苦闷与孤独。我的小说就是想写出那些不被注意的情感,从这点上,也可以引申到文学对于黑暗的表达层面上,我理解中的人,总是有太多的情感被压制于内心深处,诸如一些狂热的、大胆的、诡异的、孤独的情绪暗暗翻腾,这些情感,让人变得丰富,让人性变得迷离,作家有义务去牵动出这些情感,有义务去触碰这些别致的瞬间。
也正是这个时候,作家可能才会看到最原始、最本真的人是个什么样子,才会看到人的欲望是个什么样子,这时我们可能才会明白,人类的情感永远处于骚动与喧嚣当中,人对自由的渴望是多么强烈,自由未得到,小说便不死,这正是小说深层的品质与精神。写作中,我常常感到人的脆弱与卑微,感到了人在面对社会时情感的单薄与虚弱。我想,短篇小说的叙述背后,必然存在着一片模糊的神秘的黑色领域,那里被不幸、病痛、杀戮、梦幻、罪恶等物质所浸满,那也是一片人类尚未开垦的神秘领域啊。我们的短篇小说写作,就应当站在全人类情感的层面上,摒弃虚伪的道德伦理,呈现出最本真的内在思考。因为现实永远比文学更为精彩,文学只有在去追求人性深处最为隐秘的东西时,只有在不断地聚焦、思考人生永恒的问题时,只有在痛苦与孤独的悲剧中寻找残缺的爱时,写作才是有意义的,才是高贵的。


2016-5-3,杨凌
——刊《辽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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