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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箭摩托

2018-07-24 09:19阅读:
火箭摩托
范墩子




“张火箭!”
“啊呀,真是张火箭!”
“没错,就是张火箭!”
“张火箭!”
“张火箭!”
“真快呀,张火箭!”
随着一声声的呼喊,伙伴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转移到迎面而来的张火箭身上。张火箭骑着一辆崭新的摩托车,带着一副亮闪闪的墨镜,嗖的一声从我们面前飞驰而过。我们立在原地,呆滞的目光里露出无尽的羡慕。我们都看清了张火箭那挺得笔直的腰板和脸上骄傲的神色,但除了羡慕之外,我们并不能做点什么。在菊村,我们都无法像张火箭一样,能够拥有一辆摩托车。很多伙伴让他们的父亲用木头为他们打了一辆车子,但当张火箭骑着摩托车从他们的木头车子一旁飞驰而过时,他们都会无比沮丧地垂下脑袋,甚至有伙伴在盯着张火箭的背影时,还不忘将自己的木头车子一脚蹬进旁边的野草丛中。
不骑摩托车的时候,张火箭就蹲坐在自家门口洗车。他洗车的时候,哼着小曲儿,墨镜仍旧挂在脸上。我们围在四周,兴奋地望着我们村里唯一的一辆摩托车,有伙伴伸手去摸摩托车的后轮,却被张火箭猛烈地呵斥一声:“拿开你的脏爪子!”那伙伴并不生气,缩回手掌,继续睁着一双圆鼓鼓的眼睛张望。那会儿,我们都满心期待地能骑上一回摩托车,以载着我们驶向光明美好的未来。但我们都害怕张火箭,他脾气暴烈
,平常独来独往,从不带我们一起玩。我们害怕他那双阴郁的眼睛,更害怕他那硬邦邦的拳头,所以当他拥有了一辆摩托车后,我们都不敢打他摩托车的主意。我们只能在心里幻想自己骑摩托的样子。
张火箭每天会在太阳即将落山之时,将摩托车从家里推出来,那时我们早已分成几支小队,有的坐在树杈上,有的坐在土墙上,有的则坐在柴堆顶上。张火箭向四周看看我们,然后挂上墨镜,将摩托车骑上公路。我们哗啦啦地跳下来,以极快的速度死死地跟在张火箭的摩托车后面,但很快他就会远离我们的视线,遥遥地化为一个黑点。我们一脸失落地蹲坐在原地,脑袋里想象着各种各样的事情。直到张火箭的摩托车再次发出轰隆隆的声响时,我们才兴奋地站起身,望着距离我们越来越近的张火箭,等他从我们身边疾驰而过时,我们重又疯疯癫癫地跟着跑起来。人群里,山羊喊叫的声音最大:“日他妈的我也要摩托车!”
我们一同撵向张火箭的家门口时,山羊冲回到自家院子里。张火箭从摩托车上下来,回头看了我们一眼,接着摘下眼镜,准备将摩托车往家里推。这时,远远地看见山羊从他家里惊慌失措地跑出来,他父亲撵在后面,一边还骂道:“要你妈的X!”又将脚上的布鞋脱下来朝奔跑的山羊丢过去。山羊吓得爬上一旁的桐树,不再作声。张火箭看到这一幕,脸上露出浅浅的笑意,然后推着摩托车回了家。我们走到桐树下面,朝树上的山羊喊:“怎么啦?你爸要给你买摩托车啦?哈哈。”说毕,我们就各自回了家,好等待明日张火箭的骑车表演。山羊还在树上哭,哭得天昏地暗,哭得桐树也在暮色中摇摇晃晃。
在那个单调无聊的夏日,张火箭骑上了摩托车,成为我们村所有孩子最为向往的一件事情。似乎他每天都会载着我们的理想驶出面前的世界。他是连接我们和我们的理想世界的通天塔。然而张火箭并非他的名字,那是在他拥有了摩托车之后,村里人每次见他飞快的身影,总会感叹:“和火箭一样快呀。”张火箭的名字就在四里八乡传开了,人们渐渐忘了他的真名。对他的真名,我们也没有兴趣。我们只对他的摩托车和外面的世界感兴趣。我们村三面环山,公路伸展出去的地方,遥远而模糊,云朵常挂在上头,外面究竟有什么,我们谁也不清楚。张火箭清楚吗?我们不知道。张火箭每天将摩托车骑到山外面,骑到遥远的地方,他去哪里了,他都干了些什么?我们更不知道。
除过下雪天,张火箭几乎都是在傍晚时分将摩托车骑上公路,但直到那个夏日的某天里,张火箭突然改变了骑车的时间。他整整提前了三个小时,也就是说,那日他在两点的时候就将摩托车骑出了菊村。这还是山羊发现的,他父亲不给他买摩托车,于是他每天吃罢饭后就坐在张火箭家门口的桐树上。当我们睁着惺忪的睡眼跑到张火箭的家门口时,山羊从公路的方向跑到我们跟前,他满面通红,一脸汗水,气喘吁吁地说:“火箭,火——张火箭两点就骑走了。”我们惊讶不已,慌忙拉住山羊问:“怎么回事?”山羊双手抱住肚子说:“张火箭两点就骑摩托车走了,两点就走了,提前了三个小时!”山羊的口气显然是在强调“三个小时”。
我们站在夕阳下面,不知所措。山羊说:“跟我来。”我们就跟着山羊一起跑上公路,山羊站在路中央,顺着公路的方向指着说:“张火箭快得很,嗖一声,就不见了。”众人大骂:“张火箭不快还是张火箭吗?”山羊微微低下头,极不好意思地接着说:“他还唱歌呢,骑着车唱歌呢。”山羊的话让我们感到失望,我们坚信从山羊嘴里再也得不到什么要紧的消息,于是就四下散开,趴在路边静静地等待着。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风吹得野草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太阳完全落山的时候,我们还没等到张火箭的出现。山羊就急了,气呼呼地走上公路说:“张火箭怎么还不回来?他是不是骑到月亮上面去啦?”
众人不吱一声。山羊从路旁拔下一根野草咬在嘴里,焦急地不时望向前方。很快地,天就黑实了,山的黑影更给周遭投上一层神秘的色彩。我们什么都看不见了。山羊率先发声:“还等吗?小心狼把我们给吃了。”路边一阵响动。有几个伙伴顺着公路跑回了家,过了片刻,又跑了好几个。山羊哈哈大笑起来,说道:“一群胆小鬼!”山羊还在笑,但我已经隐隐听到了那缕令我兴奋的声音。“山羊,住嘴!听!”我喊道。大家在黑暗中都伸长了耳朵,许许多多的耳朵在天空中形成一道幽暗的屏障。“是摩托的声音!张火箭!”山羊激动地大叫起来。众人也跟着喊叫,个个兴奋不已,连远处的山都被我们喊得颤抖起来。
摩托的声音越来越近,那粒像萤火虫一般大小的灯光在夜色里忽忽闪闪,如同跳动的梦境。张火箭似乎骑得很慢,放以往,或许他早已快速从我们身边闪过,摩托车的声音淹没了寂静的夜晚。“山羊,往边上站,小心张火箭把你送上天。”我朝着山羊喊。那一刻,我们的心脏都悬在了喉咙眼,我们头一次看到张火箭慢悠悠地骑过来。他在我们跟前停下来,借着摩托车的灯光,漫不经心地对我们说:“小屁孩儿。”说毕,他哼唱着小曲儿往村里骑走了,很显然,他心情格外好。他刚一走,我们就哗哗啦啦地从野草丛中跑出来,跟在他的摩托车后面,摩托车发出的声音非常刺耳,不过从摩托车烟筒里排出来的烟气非常好闻,我们张开鼻翼,努力地闻啊闻啊,生怕比谁少闻了一口。
张火箭岂止是提前了三个小时,第二天吃过早饭,他就将摩托车骑上了公路。那会儿,我们都在庭院里坐着吃饭,只听见轰隆隆的响声,我第一反应就知道是张火箭把摩托车骑出来了。我扔下碗,慌忙跑出去,只见伙伴们也都纷纷跑了出来,我们站在村口,看着张火箭骑着摩托车渐渐远离了我们。摩托车烟筒里排出的蓝烟在空中悠悠然地飘动着。我们就像中了魔咒,好长时间里就那样瓷在原地。直到张火箭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远山后头,我们才恢复了过来。山羊第一个跑上公路,他在那还未散尽的蓝烟里大口大口地闻着,我们见状也急忙跑上公路,生怕宝贵的蓝烟全被山羊这家伙给吸进肚腹。
等蓝烟全被我们这群少年吸净之后,我们立即就慌乱了开来。“为什么?张火箭为什么走得这么早?”“张火箭怎么了?”“怎么不是黄昏时分?”“毫无预兆啊!”“好一个张火箭,仗着自己有辆摩托车,就可以随随便便地玩弄我们吗?”“哼,看我明天不用钉子扎破他的轮胎?”“正吃饭呢,就听见摩托的响动,果不其然,他果然走啦。”伙伴们七嘴八舌,说个不停。还是山羊站了出来,他毕竟是我们的头儿。他说:“张火箭提前骑走摩托车,也不给我们说一声,着实让人气愤,今晚上我们去扎破他的摩托车轮胎,怎么样?”伙伴们一听,都高兴地跳起来,似乎在这个平静乏味的夏日里,重新又找到了新的欢乐。
那天我们都早早地回到家里,吃过午饭又美美地睡了一觉,起来时,太阳已经挂在半山腰上。我们都没有上公路。我们在等待着,等待实现我们的计谋。山羊一伙人在张火箭家门口的大桐树上藏着,我带着另一伙人蹲在一旁的柿树上。鸟把屎拉在山羊脸上,山羊不也去擦。他说:“你们谁有本事能让鸟把屎拉在脸上?”我们就都笑,笑得树叶哗啦啦地响动。张火箭直到半夜才将摩托车骑了回来。好几个伙伴都在树上酣睡起来,要不是我及时将他们叫醒来,或许他们早都从树上掉下来。张火箭的心情比昨天还要好,借着他家门口的路灯,我们看见他将墨镜摘下来,哼着曲儿,对着一边的黑影,还撅起嘴做出亲吻的姿势。
等他回到家里熄灯睡下,我们一伙人就凑上门前,有人问:“什么事才能让人这样高兴?”另一人在黑暗中回答:“吃糖果的时候。”山羊一拳就打过去,骂道:“回家吃你妈的奶去!”大家就都不说话了。我们扶着山羊爬上土墙,他轻盈地站在土墙上边,问:“谁带钉子了?”我低着脑袋将钉子递给山羊。他从墙那头跳了下去,我们在这边等着。寂静覆盖了我们。我们几乎都听见了星星发光的声音。山羊从墙那边爬了过来。“放了?”有人问。“嗯,放了。”山羊说。“这么快的?”“是有点快,那摩托车也经不起扎嘛。”山羊大摇大摆地往家里走去。我们也灰溜溜地夹着尾巴回了家。有野猫不时发出几声凄惨的叫声。
大清早,张火箭就在门口补胎,我们陆陆续续围过来,山羊伸手摸着面前崭新的摩托车,骂道:“哪个驴日的把车胎扎破了?”他边骂还边回头看张火箭。山羊趁着那会将摩托车摸了好几把,直将我们羡煞得瞪圆了眼睛。张火箭突然甩了山羊一掌:“拿开你的手。”山羊吓得立即退回到我们中间,不再作声。张火箭显得很焦急,看都不看我们一眼,耐心地补胎。有几只知了在附近高声嘶鸣着。张火箭脑门上渗出汗水,他顾不上擦,站起身将轮胎摁了摁,然后将摩托车发动起来,巨大的声响回荡在村子里。张火箭戴上墨镜,用手指蘸着唾沫对着摩托车后视镜整了整头发,接着就顺着公路飞驰而去。
我们刚一坐在树上,山羊就打飞了一旁的鸟,并骂:“碰碰他的烂摩托车咋啦?哼,信不信我爸也给我买一辆?”我们笑着说:“让你爸多买几双球鞋在你嘴上扇吧。”山羊不再言语。我们万万没有想到张火箭会在黄昏时分带着一个女人回到村子里。是那熟悉的摩托车身体惊醒了我们。我们纷纷跳下桐树,站在马路边,看着张火箭高昂着脑袋、直挺着胸膛将摩托车骑进了村,他的身后坐着一位年轻的女人。女人看见我们站在路两边,就对着我们笑,她的笑很浅,却很好看,我发誓那是我后来很多年间见到的最为清澈好看的笑容。直到今天,我还能记得起来。我们跟着跑到张火箭的家门口,女人回头还看我们,张火箭却在往回推摩托车的时候将女人叫回了家。
张火箭好几天都没出门,这让我们头一次感到夏日的冗长。我们在山羊的带领下,整天从村西头跑到村东头,却没有一点新鲜的事情。山羊看出了这一点,便问我们:“这下该怎么办?”我们低着脑袋,心里无比沉重,谁也没有一个好办法。山羊说:“都怪那个女人,要不是她,张火箭怎么会不骑摩托车出门?都怪她,我们必须给她点颜色看看。”我们抬起头看着山羊说:“怎么给?”山羊想了很久才说:“跟我来。”我们跟着山羊来到张火箭的家门口,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根黑色碳棒,用拼音在张火箭家烤烟楼的墙上写了三个字:“sao hu li”。
那几日,我们都感到无所事事,整天在村子里游荡。村里已经有了闲话,有人说:“张火箭带了外面的女人,迷上啦。”没几天,菊村上空就都是人嘴,村人们似乎也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兴奋点。张火箭几乎不出门,他和女人一直在家里,他们在干什么,我们谁也不清楚。我们每天站在他家门口,时时刻刻地等待着他骑摩托车出来,好为我们的日子增添一丝的光亮。但我们失望透顶啦。他家的大门关得死死的,只能听见狗在院子里狂吠。有人就说:“嗨,看看,他们可在忙活一件快乐无比的事情哩。”我们问:“什么事情呀?”那人歪着嘴说:“等你裤裆里那小家伙长大了再给你说吧。”
可在某日的上午,张火箭打开大门,将摩托车推了出来。女人坐在张火箭的身后,死死地搂着张火箭的腰。张火箭将墨镜挂在眼睛上,身体挺得笔直,在村子的各个巷道里来回绕着骑。因为他骑得非常慢,我们一群人就紧追在摩托车后面。村人抬起脑袋看,就像在看一群奔跑的猴子。女人的脸一直在张火箭的脊背上贴着。张火箭骑在摩托车上,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好不威风哩。我虽然在摩托车后头跑着,但在那时候我没有一刻不希望自己能坐在张火箭的位置上。我相信我的伙伴们都是这样想的。张火箭骑着摩托车在村子的巷道里绕了多半天,菊村里几乎没有人不知道张火箭带了外面的女人,但大家和张火箭没有说一句话。张火箭似乎也不愿意和菊村人说任何的一句话。
张火箭曾对我们说过一些话,直到现在我仍没有忘记。那还是在他没带女人来菊村前的时候,一日,他将摩托车停在公路一边,摘下墨镜,坐在我们跟前,看着四周的山说话。不过那天的风确实很大,他说下的许多话,都被风吹跑了。他的话,零零星星地留下了几句。他说:“难道你们这些小屁孩子都不想离开这个地方吗?这地方,简直不能再压抑啦。哼,你们瞧着吧,总有一天,我会骑着摩托车冲出这个破地方的。”他几乎是在自言自语,而那时候,我们都无法听懂他说下的话。他说下其他的话,都被风吹到了遥远的地方。他说完就骑上摩托车朝着吹风的方向走了,风把他也带到了山的另一边。
隔几日后,张火箭突然喝得酩酊大醉,摇摇晃晃地从家里走出来,那几乎是我们见到他为数不多的没骑摩托车的一次经历。以往因为他几乎都是坐在摩托车上,戴着墨镜,总是一副神气十足的样子,这次他右手提着一个酒瓶子走在菊村巷道里,我们才看清了他原本的模样:背有点佝偻,身高马大的身体显得有点猥琐。我们失望极了,或许只有当他骑在摩托车上时才是我们心目中的那个张火箭。他边走边喝,走到村口,他突然将酒瓶子扔上天空,然后朝着远处落下来的酒瓶子大喊大叫,我们跑过去,只见他跪在地上,扭曲的脸上挂着两行眼泪。我们站在一边,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后来还是女人出来将他扶回了家。
很长时间里,我们都无法理解那一段时间的张火箭。他有时骑摩托带着女人在菊村巷道里来回绕,有时带着女人沿着公路疾驰到遥远的地方,有时却喝得天昏地暗,甚至还和女人吵起了嘴。但他们吵嘴的事情,菊村人都不知道,因为大家都早早睡下了。只有我们一群人,偷偷地蹲坐在他家门口的桐树上面睡觉,半夜时分,我们有时就会被他和女人吵嘴的声音吓醒来。好几次,山羊差点被吓得从桐树上掉下去。但很快地,他们就不吵了,因为菊村的夜晚太寂静啦,寂静淹没了一切的声音,只有猫头鹰在我们头顶上叫个不停呢。
山羊说:“等我长大了,我一定也要给自己买辆摩托车,我天天从你们家门口过,就是不带你们。”我捡起一颗圆鼓鼓的羊粪球朝山羊的脑袋扔过去,并说:“谁稀罕你的摩托车?我以后也会买一辆,崭新崭新的,新得就像天上的水一样。”我难以置信自己竟说出这样的话,但山羊很快就嘲笑起我:“天上的水?你还是把你家的猪拉到水里,然后去骑猪吧。哈哈,哈哈。”山羊的话惹怒了我,尽管我知道自己打不过山羊,但我还是朝他扑了过去,我将他压倒在地,右手死死抓住他的衣领,但他的力气实在太大了,没几下就反过来将我压在身下,他坏笑着说:“想收拾我?你还是再好好练上几年吧。”
这时,一个中年男人从身后拍了拍山羊的肩膀,山羊松开我,瞪那男人。男人的眼睛里尽是血丝,面孔看起来有些狰狞。男人说:“小孩,你们村有个叫张强的人吗?”山羊看着那人说:“没有啊,我们村有个叫张山羊的人,就是我。”男人苦笑一声,转过头看他身后推着一辆自行车的另一个男人。推自行车的男人摇了摇头,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刚刚问山羊话的男人就走了,朝着村口的方向走了,身后推着自行车的男人不时还向四周张望着。他们越走越远,渐渐地就看不见了,就像没来过一样。我和山羊站起身,匆匆地又爬上桐树,坐在桐树上嚼树叶,嚼得口舌发麻,嚼得微风轻拂,残阳如血。
张火箭骑摩托带女人出来时,天色已暗,知了和鸟雀还在一旁的椿树上演奏着一场声势浩大的交响乐。张火箭刚骑上公路,便停在一边,他从摩托车上下来,走到旁边,摘下几朵色彩鲜艳的小野花,然后又将花别在了女人的头发上,女人低着头笑,笑得脸面通红。见我们在一边看,张火箭白了我们一眼,便带着女人走远了。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张火箭骑着摩托车带着女人。张火箭给女人头上别小野花的情景也永远定格在了我的脑海里。我们一群人站在公路中央,望着远处那模模糊糊的天际,心里怅惘不已,我们恨不能马上也穿过公路,到世界的另一端去看看,看看山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那时候,天上的黑云压得很低,我们似乎一伸手就能够着了天,我回头时,看见山羊竟然哭了,我大惑不解地问山羊:“怎么啦?”山羊用脏兮兮的袖口擦去脸上的泪水,哽咽着说:“我想坐到天上的云里,把我拉出去。”我又问:“为什么?”山羊抬头看着天际说:“我也想去山外面,就像张火箭一样。”我没再接话。我们一群人就地坐在公路中央,等待张火箭带着女人回到菊村。月亮悬在我们头顶的正前方,就像挂着的钟表,我们盯着月亮死死地看,似乎每个人都看穿了月亮,跃到了另外的一个世界。半夜时,张火箭还没回来,我们的父母却全将我们叫回家了。可我们都坚信自己是在另一个世界里,不愿立马灵醒过来。
我们被巨大的哭声和吵架声惊醒过来,两眼睁开看见黑漆漆的屋顶时,我们才想起来我们仍在菊村。于是穿上衣服立马跑出去。哭声和吵架声是从张火箭家门口传来的,他家门口站着许许多多的人,有我们村的,也有很多我们并不认识的。但我认识其中的两个男人,一个是那天问山羊话的人,一个是那个推着自行车在我们村四处观望的人。我们从人缝里钻进去,只见张火箭带回菊村的女人坐在地上,披头散发,而张火箭则被几个陌生男人死死地拽着,曾问过山羊话的男人大声地对女人喊:“你回去不?”女人怒目圆睁,疯了一般地喊:“我不回去!我不跟你过了!我不跟你过了!”
啪,一个响亮的巴掌打在女人的脸上。张火箭见状,试图挣脱开那几个陌生男人,但他始终被死死地摁着,他急得破口大骂:“把你爷爷放开,你妈个X,打女人算什么本事?她不跟你过了!”拉张火箭的其中一个男人结结实实地给了张火箭两拳头,一拳打在张火箭的嘴上,他的牙可能被打掉了,嘴里吐出血水。男人还在问女人:“你回去不?”女人突然朝男人扑过来,边厮打边喊:“我不跟你过了,我不跟你过了,我跟张强过呀!”男人可能被激怒了,一把拽住女人散开的头发,骂道:“你个婊子客,我把你掐死也不会让你跟那驴日的过在一起的。”又朝拉张火箭的几个男人喊:“给我美美地打。”几个男人便对张火箭拳脚相加起来,张火箭被打得躺在地上,呻吟不止。
山羊父亲和村里另外的几个人在一旁拉了拉,小声说:“算了,算了,打打算了。”那几个人就不打了,一起盯着男人看。男人说:“把这个婊子客捆自行车上。”一人便把自行车推过来,男人硬把女人往自行车上拉,女人边哭边喊:“你把我杀了吧,你把我杀了吧。”几个男人过来把女人往自行车后座上抬,他们试图让女人骑着坐在后面,但女人死死地将腿夹着。那男人走上前来,骂了句:“婊子客!”猛地将女人双腿拉开,又在女人下身狠狠地抽了一下,女人顿时昏了过去。几个男人就将女人用绳子捆在了自行车后座上。这时,人群中,哪个伙伴突然喊:“他家有摩托呢。”直到现在,我仍不能想起是谁喊的,如果那时我知道是谁,我一定会和他绝交,甚至恨他一辈子。
那男人一听,冲进张火箭的家里,将摩托推出来,一脚就蹬倒在地。那辆崭新的摩托车倒在地上的一瞬间,我相信我和很多伙伴的心都碎了,我们永远都难以忘记那一幕。男人又冲进张火箭家,拿出一把铁锹,对着摩托车车身狠狠地砸了几下,然后扔下铁锹,和其他男人推着自行车离开了菊村。张火箭抱着肚子躺在地上,满脸是血。那一日,他一直在地上躺着,哭了很久,哭得知了和麻雀都不叫唤了,哭得天都阴了下来。村里人试图将张火箭扶回家,但张火箭躺在地上死活都不起来,只是哭。后来村里人也都渐渐回去了,看着躺在我们面前的张火箭和不远处的摩托车,谁心里都不是个滋味。
似乎在那个时刻里,我们冲到另一个世界里的理想统统破灭了,看着面前这一幕,我们长久地沉默着。我侧眼看到山羊不住地在擦拭眼睛,我知道他比我还要绝望。后来是我们将张火箭扶回了家,他那双没有神色的眼睛我至今还能回忆起来。将他扶回家后,我们一群人竟然将摩托车从地上推起来,然后推回到张火箭家里的门道里。我们无比失望地离开了张火箭的家,那层厚厚的像黑云似的东西沉沉地压在我们心里,我们很清楚,从此之后,我们的理想世界破灭了。那不仅仅是因为张火箭被人狠狠地揍了一顿,更大程度上是心里生发出来的一种幽暗的情绪,它重重地将我们包围在菊村,以让我们都无法迈开步子。
将近两个月的时间,张火箭都没有出门,他将家门锁得死死的,一任我们如何摇打,他都不理不睬。山羊说:“张火箭是不是死了?”因为他这话,我们差点和山羊打了一架。那两个月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无聊至极,我们又回归到早年的那种日子,整天在在村子四周玩耍,我们再也不能站在公路中央,看着骑摩托车的张火箭渐渐远去,再也不能想象我们有朝一日也能骑着摩托车冲出菊村。在那个时候,我和山羊整天发生口角,我们心里都憋着一股火,只要谁轻轻地触碰一下,立即就能熊熊燃烧起来。山羊说:“怎么办?没有张火箭,我都不想活了。”我一屁股坐在旁边,拔下一根野草塞在嘴里,心里别提有多难受了。沉默了许久后,我说:“再等等吧。”
我真的没有想到张火箭会重新将摩托车骑出来,这之前,我们都在他家门口的桐树上蹲坐着,突然听到铁门被打开的声音,只见张火箭推着摩托车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他的头发乱糟糟的,杂乱的胡须把下巴都染成了青色。我们纷纷跳下树,目不转睛地看着张火箭,那一刻,我们心里无比幸福。盼望已久的张火箭重又出来啦!我们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定定地望着张火箭。然而张火箭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们一眼,然后跨上摩托车,缓缓地朝着他家地里的方向骑走了。
我们撵在后头,在他家地头时,他将摩托车停在一边,看着身后的我们,突然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朝我们砸过来,要不是我躲得及时,那一砖肯定砸在了我的脑门上。张火箭变了!他很少再将摩托车骑上公路,他似乎也不愿意再将摩托车朝着山外面的方向骑。他的墨镜早不见了,现在很多时候,他的脑袋上都会扣着一顶严重掉色了的帽子。脸上的胡须杂乱若草。平日里,总能见到他慢悠悠地将摩托车骑在菊村的巷道里,但我们多么希望他能够将摩托车骑上那条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公路啊!然而在那几年里,我们再也没有见他骑着摩托车像火箭一般从我们身边疾驰而过,很多时候,他只是慢吞吞地将摩托车骑在村子里转。
转着转着就将我们转大了。在外地上学的那些年,我很少回到菊村,也很少见到张火箭,但我总会想起他从我们村前的那条公路上疾驰而过的样子,也会想起他将野花别在女人头顶的样子。两年前,我开着新买不久的小车回到老家,快到村口时,我竟然看见张火箭骑着一辆破到不能再破的摩托车朝我迎面骑来。我将小车停在一边,摇下窗户,张火箭也停住了,他看着我,很显然他在努力地回想我是谁家的儿子。我下车递给他一根纸烟,他接住别在了耳朵上。我将不到四岁的女儿从车上抱下来,并对女儿说:“叫你火箭叔叔。”女儿响亮地叫了一声:“火箭叔叔。”张火箭看着我女儿只是咯咯笑,一句话也不说。
我看着日渐憔悴的张火箭,心里七上八下,语无伦次地说:“火箭,这些年好吗?”张火箭似乎被我的问题吓了一跳,他盯着我上上下下看了几眼,然后又淡淡地点点头。站了一会儿,他就骑上摩托车走了。从背后我看见那辆摩托车上的几块伤疤,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张火箭被一群陌生男人暴打的场景,突然想起那个男人拿着铁锹猛烈地砸张火箭的摩托车的场景。我在公路上站了很久,张火箭消失在远处的时候,天上的云凝成一块,就要掉下来似的。女儿站在一边,一脸茫然地看着我。我将她抱回到车上,她在座位上坐稳后,突然问我:“火箭叔叔能飞上天吗?”我怔了许久后说:“是的,有时候,你火箭叔叔总能飞到天上。”
刊《湖南文学》2018年第8期
2018.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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