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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大的故事

2019-07-04 09:31阅读:
天大的故事
原刊《西安晚报》2018.11.24
天大是个怪人,酒量奇大,常常从早上喝到下午仍不见醉。等他喝得微醉了,便捡起一旁的木棍爬在地上作起诗来。人都说:“天大是村里有史以来最具影响力的诗人”。天大作诗,非常随性。他常常正走路时,突然停下,就在墙上写起来。一旁的人便说:“瞧瞧,天大又诗兴大发啦。”


村人传,三十多年前,天大的好朋友在我们县里的文化馆工作,手头主持着一本名叫《槐风》的内部刊物,那好友三天两头地怂恿天大给他们投稿。天大那时年轻,顺手就在纸烟盒上写了一首《槐树赞》,那好友拿过一看,直看得两眼发呆,说道:“你这小子,有潜力呀,有潜力!”好友将天大的诗歌稍作修改后,在他们文化馆的刊物上发表了。那是天大的处女作。


天大后来还在这本内刊上发表了很多的诗歌,但当他的好友从县文化馆调走之后,他再也没有正式发表过一首。他气愤之余,甚至还在有些信封上写着:“当代最有实力的诗人范天大的诗作,请编辑同志择优发表。”但均未果。天大气得直骂:“尽是些眼里没水的家伙,不发也罢!”此后,天大再不投稿。


但在天大三十三岁生日那天,他突然做了一件震惊全村的事情。天大用斧头把厢房的木门给劈倒了,他又用油漆将门板刷了一遍。人们根本想不到天大会将他的诗歌写在那扇门板上。人们更不会想到天大会背着那扇黑色的门板在村子里念他的诗歌。天大背着门板,逢人便说:“瞧瞧,我把诗歌发表在门板上啦!”人们都以为天大疯了。天大背着发表他诗歌的门板继续走,他把村子的几个巷道都走遍啦,他还在走。走的天都快黑了,他还在走。


并没有人读天大的诗。那是天大头一回背着门板在村子里走。人们都说天大疯了,比他弟天太疯得还厉害。但那天的天大比谁都高兴,他找到了发表诗歌的阵地:那扇门板。他就是要给那些报刊的编辑们看看,离了他们的狗屁报刊他天大照样能发表诗歌。那天的天大像是在赌气,他甚至都忘记了脊背上的门板。他抬头看时,天早已黑实啦,人们都沉入梦乡啦。


此后,天大更加爱惜那扇门板。他每天都要将门板抹洗一遍,然后才工工整整地将诗作抄写在上面。每天下午五点一过,他便雷打不动地将门板背出家门。他逢人就说:“来,看看,我新写的。”人都闪得远远的,嘴里还骂:“疯子。”天大又说:“来看看嘛。”人都走开了。天大背着门板继续走,屁股后头跟着一群小孩子。天大转过身,斥道:“走开,走开,等你们长大了再来看吧。”


天大这一背,就背了二十多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过雨雪天气,他几乎每天都会将发表着自己诗歌的门板背上巷道,直把自己从一个小伙背成了半个老头子。他的腰早已直不起来啦,远远看去,脊背上就像固定了一口大锅。那扇门板的漆也掉得厉害,但天大舍不得换。用他的话说:“咱自己的阵地,要爱惜哩。”天大从来没有保存过自己的诗歌,他每天都是先写在废纸上,然后才抄在门板上。回来后,他就将废纸揉作一团,弃了。


一开始,人们并不接受天大的诗,因为多数人都不识字。但后来,时间一长,情况就变啦。人们大老远看见背着门板的天大,就喊:“天大,过来,念给我们听听。”天大一听,一股热泪猛然从眼眶涌出来。他一只手抹去眼泪,说道:“我给你们念,你们可听好啦。”人们就都正坐起来,满怀期待地望着天大。人们本不想听天大的诗,但天大背着门板念了好几年啦,人们总觉得亏欠了天大点什么。因此人们决定听天大念他的诗。天大就念开了:


上苍这只仁慈的手
轻轻抚摸我的身体


“完了?”人问。


“完了。”天大说。


“就这么点儿吗?”人又问。


“就这么点儿。”天大说。


“还有吗?”人还问。


“明天再听吧。”天大说。


“挺好的。”人说。


天大朝众人深深地鞠了一躬。天大甭提有多高兴啦,要知道,这可是村人头一回听他的诗。他尽管有着这块门板作为发表的阵地,可读者在哪里呢?读者就是村人呀!天大哼着小曲儿将门板背回了家。那天,天大坐在院子里又将门板前前后后用油漆刷了一遍,这块阵地他可得守好呢。他想他以后如果有了孩子,那他就将这块门板作为传家之宝给孩子传下去。他为他当初想到用门板来发表诗歌而叫绝。他把这块门板看得比命还重呢。


渐渐地,人们就习惯天大念他的诗了。人都说:“这个天大,没看出来呀,写得还真不赖!”天大就偷着乐。甚至有一天,人们突然发现竟然都离不开天大的诗了。每天下午,只要见不到背着门板的天大,人们就感到无尽的空虚。人又说:“这日子太冗长太无聊太无趣啦,是需要天大的诗呢。”人们就耐心地等待着,直到天大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人们再也不说天大疯了的话。“天大是一位好诗人。”人都这么说。那段时间,天大的诗对人们来说,是水是油是粮食。


曾有一位老太在临终前,满脸痛苦,始终不肯闭眼,她嘴里含糊地叫:“天大。天大。”老太的儿子便去叫天大。天大背着那扇门板来了。老太见到天大,拉住天大的手说:“诗。诗。”天大就明白了。天大看着老太,接着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白色的粉笔,即兴就在那扇黑色的门板上写了两句:


你缓慢地走,当风吹来的时候
你就被永远定格在那块相框里


天大写毕,对着老太又念了一遍。天大念诗,不光念,是唱呢。抑扬顿挫,调子拉得非常长。老人听罢,脸色果然安详下来,她用宁静的眼神望了众人一眼后,就闭眼而去了。哭声立即涌满了房间。这时,天大重又背起那扇门板,轻手轻脚地走了出来。天大也哭了。那时的天大,已经成为老太心中的圣人。天大忘不了老太看他的眼神,他觉得老太眼里尽是诗。天大愈发体味到诗的珍贵。


天大照旧背着门板在村里走。他从未将门板背出过菊村,并非是外人没邀请过他,而是他不想。他不想出去,就这么简单。天大的鞋磨破了一双又一双,一年四季,寒来暑往,村里总能看到天大背着门板的身影。那扇门板,天大从来没换过。那是他的宝。他舍不得换。天大一背,就是二十多年。这二十多年里,天大究竟写了多少首诗,连他自己都不甚清楚。


天大的诗,是写给村人的,也是写给村里的花、村里的树、村里的鸟的,更是写给村里的风、村里的雨、村里的云朵的。天大的诗,刚被他念出来,就在村里腾腾地散开了。村人的祖宗们也在地下听呢,在地下念呢,在地下唱呢。天大并不知道。天大只知道闷着脑袋写,只知道背着门板念给人们听。人们听了就听了,听了也就过去了。但人们有时候在听天大念完之后,也哭了笑了,哭了笑了就哭了笑了,也就过去了。但天大高兴,只要有人愿意听他念,他就高兴,他就更有力气写了。他说他要一直写到死。


天大四十二岁的时候,娶了一个外乡女人。女人说她是逃难过来的,但当天大问她是从哪里逃难过来的时候,女人就支支吾吾说她也不知道。听口音,倒像是河南那边的。天大也就不问了。女人就和天大过在一起了。女人说她喜欢听天大念诗。天大背着门板出门时,女人也要跟着。人就说:“这个天大,打一辈子光棍了,没想到天上突然掉了个媳妇。还别说,这媳妇,俊呢。”人们打趣天大的同时,还不忘催促着天大赶紧念诗。天大看着门板,张口就来:


一个背着门板的乡间诗人
再次走进忧伤的菊村巷道


人们差点没被念哭。人们转过身去抹眼泪。


人们听完也就走了,该干嘛干嘛去了。


天大五十五岁的时候,女人给天大生了个儿子。天大喜不自禁,因儿子来得晚,天大就给小儿取名晚来。晚来四岁时,天大突然不能走路了,他的脚面肿得厉害,两只脚连鞋都穿不上了。瞧了很多大夫,都不见好。有人说,许是天大年轻时喝酒太厉害的缘故。但天大继续喝,上午喝,下午写。这是天大几十年来的习惯,从未更变过。天大认命了,连大夫都不瞧了。但天大不能认命的是再也不能背着门板出门给村人念诗了。天大感到生不如死。


天大坐在院中,怀里抱着门板喝酒。他喝喝唱唱,唱的都是些即兴的话儿,唱到兴头上了,天大就趴在门板上写,写着写着,天大就嘤嘤地哭开了。他写一句,用抹布抹一句,然后再饮口酒。小儿晚来躲在门道,偷偷看着父亲天大,心里尽是困惑,便跑去问妈妈道:“我爸是不是疯了?”女人眼中含泪,抱起晚来,长久不语。之后,天大又在院中放声念开诗了,他念得前言不搭后语,念得声泪俱下。念毕了,他用抹布抹掉门板上的诗,重新又写两句,再念。整个村子的上空都是天大念诗的声音。人们都在侧耳倾听呢。


女人见状,心里非常难受,便对天大说:“我用架子车拉你出去吧。”天大听罢,分外感动。天大就又背着门板出门了。不过这回他是坐在架子车上。他的小儿子晚来也在上面坐着。天大就坐在架子车上给人们念诗,人们几乎都没听见天大念了些什么,但人们都在听。人们依然听得如痴如醉。再往后,天大愈发离不开那扇门板了。他一边喝,一边写,喝得摇头晃脑,写得却如痴如醉。人都说:“一转眼,连天大都老了。”一想到这里,人们差点又哭出声来。


晚来六岁的时候,天大死了。天大临死前,还趴在门板上写诗呢。他趴了很久,一直盯着门板看。他几乎快把门板看穿了。但他一句话都没写出来。他还在盯着那扇陪了他多半辈子的门板看,死死地看,他真的要把门板看穿吗?那一刻,谁都不知道天大脑子里在想些什么。黄昏的时候,也就是往常他要背着那扇门板出门的时候,他仰天长啸一声后,一头栽倒在了门板上。死了。就这么死了。


两月后,女人把那扇门板劈了当柴火烧了,又用一把大铁锁锁了院门,然后带着晚来永永远远地走了。走前,人们还问女人:


“去哪呀?”


女人看着天上,想了很久后说:“深圳吧。”


就像天上吹了股风。悄无声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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