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则西之死：看到了人群的善，遇到了深藏的恶

图 万家
墓碑的背面这样写着：品学兼优，经史子集，了然于胸。谈笑之间，代码写就。乐于助人，嫉恶如仇。虽患顽疾，乐观如初。
从墓志铭里，你看不出22岁的魏则西经受过怎样的痛苦。在与恶性肿瘤这场力量悬殊的较量中，他看尽了人间善恶。
很遗憾，邪恶从一开始就占据了上风，它向魏则西的家庭伸出了一只手，在纷繁复杂难以辨别的信息误导下，魏家“赌了一把”，把手递了过去。
滑膜肉瘤很快转移到了肺部，两个月后，医生在曾经信誓旦旦地说出的“保你再活两年”承诺前加了两个字——概率。
从他打开百度的搜索引擎起，魏则西就被安排在早已预设好的轨道里。百度、武警北京总队第二医院，以及隐藏在二者身后的莆田系，都收获了各自的利益，却没能帮助这位急于寻找希望的绝症患者在死亡线前踩一脚刹车。
魏则西在生前，在知乎上回答了那个现在所有人都关心的问题：你所体验到的人性最大的恶是什么？
每日人物（ID：meirirenwu） 姚胤米
杨璐
“我不想死，我还有梦想”
2016年4月12日8时17分，魏则西去世。
在那个早晨，他身上盖着一床红色的被子，卧室里闭合的窗帘挡住了外面射来的光——根据当地习俗，逝者不能见光。

摄影 万家
殡仪馆里，父亲魏海全用剃须刀为儿子刮了胡子。相框里的魏则西似乎比视频中的他胖了点。


摄影 万家
网上流传的1分22秒的视频，让很多网友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感受到魏则西的存在。
“我不想死，我21年的奋斗和努力还未来得及转化为光和热，我还有梦想，还想看看这个广大的世界，想经历自己一个完整的人生……”
临走前，他向父母交代，将剩下的四万多元筹款捐回学校，让更需要的人受益。
“我也是有功德的人了。”他费力地给世界留下了一句话。
魏则西生前自录视频，我还有梦想还想看看这个世界
捐款是他所在的西安电子科技大学募捐的，魏则西的辅导员申宪宇老师回忆，募捐从筹备到落实，只用了一周时间，就从线上和线下筹得了近7万元。
开始时，魏则西要面子，一万个不答应。他说：“我当时肯定可以治好，会回学校，如果募捐了，我还有脸回去嘛，尤其是如果和我关系不好的人捐款了，我脸往哪搁啊？”
医生断言，魏则西可能撑不过去年8月。学校老师又赶到了医院，再一次提出了募捐。他还是不同意：“命都要没了，难道不能给我留点尊严吗？”
“你们也没多少钱了，给你们省省钱。”医生的这句话让倔强的魏则西屈服了。他意识到，自己要脸面、要尊严，爸妈也需要，他们已经向很多人张口借钱了。
挽救魏则西的善意不止来自学校，魏家所在的小区物业业主群也自发组织募捐，并通过当地媒体向社会发出倡议，最终筹得9万元；知乎上素未谋面的网友“渣渣”，分4次给他打去了2万元钱……
但也有人不怀好意。
在治疗的整个过程中，魏则西曾经被骗了两次。
第一次他们被知乎上的一名网友骗走了近一万五。一位知乎的网友称自己是日本的IAM大夫，可以让魏则西去东京的医院医治。彼时魏刚出现肺转移，非常虚弱，接到这一消息，魏海全马上联系对方，“IAM大夫”以需要翻译病历为名，索要了5000元翻译费，而后又多次要钱。等魏父向其索要译好的病例时，他和魏则西马上就被骗子拉黑了。
最深的恶
名叫滑膜肉瘤的恶性肿瘤，5年生存率是20％-50％。目前除了最新研发与正在进行的临床试验技术，没有有效的治疗手段。
当绝症和自己联系到一起时，魏则西的第一反应是无所适从，恐惧、忧虑、彷徨、孤独、希望、感动、轻松，全都涌了上来。
“不管怎样，一切都在继续，在长河之中转向再前行，经历不同的人和事，一切，有谁知。”他失去了方向感。魏则西通过百度，四处搜寻着希望。
这个读计算机专业的大二学生，还期望毕业之后，能去微软、BAT这样的公司工作。
他哪里会知道搜索引擎背后的隐情。
百度搜索的排名结果是根据竞价降序排列的，也就是说，品牌提供越高的赞助价格，含有自己的搜索结果就会排得越靠前。
魏则西键入关键词“滑膜肉瘤”后，看到的第一条搜索结果里出现了一家医院的名字，武警北京总队第二医院，一家带有部队背景的三甲医院。

救子心切的魏家父母特地到北京实地考察。“医院人很多，全国各地哪儿都有人来治疗。”魏海全事后回忆，甚至另一家北京医院的医生，也向他们推荐了这个“武总二院”。
在魏家看来：百度搜索结果第一名、不止一次上过央视、三甲医院的权威认证，再加上医生口中“独家引进的斯坦福技术”，这些客观条件叠加起来，为治好儿子的病症建立了重重保障，“这些应该没有问题了吧”。
他们拿着东拼西凑来的20多万元钱，先后4次在武总二院接受治疗。
这家医院把他们的生物免疫疗法说得特别好，有效率达百分之八九十，DC、CIK这些普通病患看不懂的字母身后，是更玄妙的“引进斯坦福技术”。
可当媒体电话向美国斯坦福医学院求证时，医学院媒体关系部澄清，斯坦福并未与中国的任何一家医院从事细胞治疗方面的合作。
有媒体揭出这其中更深的猫腻，武总二院的一些科室已经承包给了莆田系。不幸的是，给魏则西治疗的，也是莆田人承包的。
莆田系巧妙地植入进百度和部队医院，从打开百度搜索引擎的那一刻起，寻求一线生机的魏则西就已经被安排在预设好的轨道里。
人们开始从魏则西身上看到比绝症更恶的那一面。
网友霍炬说：百度控制着普通人接触信息时代的入口，却把路标指向邪恶欺骗的世界……这种对弱势群体对普通大众的经年累月的作恶，是最深的恶。
而魏则西眼中人性最大的恶，是他找到了真正靠谱的技术，家里却快山穷水尽了。
帮他撑到最后
医疗制度本身在某些时候也给魏则西的治疗带来了阻碍。
据《三联生活周刊》，迄今为止还没有一种肿瘤免疫药物被中国食药监局批准在大陆上市，国内患者只能去国外，或者去香港特区等地购买。买药这件事也成为魏则西在治疗过程中不得不一次次解决的大问题。
2015年6月，治疗中的魏则西急需某种药物，如果从香港买价格是4万元一个月，这个价格他“吃不起”，如果能从印度购入的话只需要5000元即可，但是药监司不允许入关。他在空间里记录道：想不到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我的身上。他和朋友说：“难道我等死？”
有人建议他网上代购，但魏则西并没有采纳，“不行再说，不放心”。
朋友们通过自己的方式帮助魏则西“人肉带药”。2016年2月，魏则西的朋友“裴传渭”通过自己的方式，不惜经过5个人的传递，从香港买到了魏则西治疗所需的药物“健痊得”，只用了一天就从香港送到了北京的医院。
很多人在帮魏则西坚强，帮他撑到最后。
放化疗是人间最大的酷刑。在一年零四个月内，魏则西经历了4次化疗、25次放疗。不间断的呕吐、器官遭受药物侵蚀、免疫力濒临崩溃、毛发脱落、放疗区域的皮肤开始放射性溃烂。手术在早上做完，疼痛却会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凌晨两点，最后一次化疗之后，魏则西在重症监护室待了整整10天，他留言说：生不如死。
魏则西跑去知乎提问，《二十一岁癌症晚期，自杀是否更好的选择》。

问题发出半个小时后，收到了100多个关注、30几个答案。
魏则西在生前，把能感知到的点滴都记录下来。
2016年3月，他在知乎上写对参与自己第一次手术的徐医生的感激，这位医生一直对他的病情持续关心，甚至还在做完两台手术之后开车赶往魏则西家中为他现场治疗。
他还记录了另一位医生：曾经有一次放疗后出现了副作用，他向负责的医生咨询，得到的回复是“没事”，可当晚他就被推进了急诊室，紧接着在重症监护室住了10天。
他感慨：“医生之间的医德，差得太多了。”
很多陌生人的温暖亲切而真实。
一名美国的留学生曾经帮他联系了很多美国的医院，终于帮助他弄清楚武警医院所谓的尖端技术实际上只是不靠谱的欺骗。
搜寻那些对魏则西的鼓励时，我们还能看见这样的话。
@低频电子数字滤波松鼠：一蔬一食，都是你活着的证据，希望你开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