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牛
张爱玲
禄兴在板门上磕了磕烟灰,紧了一紧束腰的带子,向牛栏走去。牛栏里,积满灰尘的空水槽寂寞地躺着。栅栏有一面磨擦得发白,那是从前牛吃饱了草颈项发痒时磨的。禄兴轻轻地把手放在磨坏的栅栏上,抚摸着粗糙的木头,鼻梁上一缕辛酸味慢慢向上爬,堵住了咽喉,泪水泛满了眼睛。
他吃了一惊——听见背后粗重的呼吸声,当他回头去看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禄兴娘子已经立在他身后,一样也在直瞪瞪望着空的牛栏,头发被风吹得稀乱,下巴颏微微发抖,泪珠在眼里乱转。他不响,她也不响,然而他们各人心里的话大家看得雪亮。
“到底打定主意怎样?”她兜起蓝围裙来揩眼。
“……不怎样。”
“不怎样!眼见就要立春了,家家牵了牛上田,我们的牛呢?”
“明天找蒋天贵去!”他背过身去,表示不愿意多搭话,然而她仿佛永远不能将他的答复认为满足似的。
“天贵娘子当众说过的,要借牛,先付租钱。”
他垂下眼去,弯腰把牛栏边的小鸡捉在手中,翻来覆去验看它突出的肋骨和细瘦的腿;小鸡在他的掌心里吱吱地叫。
“不,不!”她激动地喊着,她已经领会到他无言的暗示了。她用那种惊惶和恳求的眼色看着他,“这一趟我无论如何不答应了!天哪!先是我那牛……我那牛……活活给人牵去了,又是银簪子……又该轮到这两只小鸡了!你一个男子汉,只会打算我的东西——我问你,小鸡是谁忍冻忍饿省下钱来买的?依你的意思,不如拿把刀来将我身上肉一片片剁下去送人倒干净!省得下次又出新花样!”她完全失掉了自制力,把蓝布围裙蒙着脸哭起来。
禄兴不做声,他知道女人的话是不必认真的,不到太阳落山她就会软化起来。到底借牛是正经事——不耕田,难道活等饿死吗?这个,她虽然是女人,也懂得的。
后天的早上,鸡没有叫,禄兴就起身,把红布缚了两只鸡的脚,倒提在手里,兴兴头头向蒋家走去。
蒋家的牛是一只雄伟漂亮的黑水牛,在禄兴的眼里,它是一个极尊贵的王子,值得牺牲十只鸡的,虽然它颈项上的皮被轭圈磨得稀烂。
到了目的地的时候,他开始赶牛了。然而,牛似乎有意开玩笑,才走了三步便身子一沉,伏在地上不肯起来,任凭他用尽了种种手段,它只在那粗牛角的阴影下狡猾地斜睨着他。远处的田埂上,农人顺利地赶着牛,唱着歌,在他的焦躁的心头掠过时都带有一种讥嘲的滋味。
“杂种畜牲!欺负你老子,单单欺负你老子!”他焦躁地骂,刷地抽了它一鞭子。牛的瞳仁突然放大了,翻着眼望他,鼻孔涨大了,嘘嘘地吐着气,它那么慢慢地,威严地站了起来,使禄兴很迅速地嗅着了空气中的危机。一种剧烈的恐怖的阴影突然落到他的心头。他一斜身躲过那两只向他冲来的巨角,很快地躺下地去和身一滚,骨碌碌直滚下斜坡的田陇去。一面滚,他一面听见那涨大的牛鼻孔里咻咻的喘息声,觉得那一双狰狞的大眼睛越逼越近,越近越大,后来他觉得一阵刀刺似的剧痛,又咸又腥的血流进口腔里去——他失去了知觉,耳边似乎远远地听见牛的咻咻声和众人的喧嚷声。
又是一个黄昏的时候,禄兴娘子披麻戴孝,送着一个两人抬的黑棺材出门。她再三把脸贴在冰凉的棺材板上,棕色大眼睛里面塞满了眼泪,她低低地用打颤的声音哭诉:
“先是……先是我那牛……活活给牵走了……银簪子……陪嫁的九成银,亮晶晶的银簪子……接着是我的鸡……还有你……还有你也给人抬去了……”她哭得打噎——她觉得她一生中遇到的可恋的东西都长了翅膀在凉润的晚风中渐渐地飞去。
黄黄的月亮斜挂在烟囱,被炊烟薰得迷迷蒙蒙。展开在禄兴娘子前面的生命就是一个漫漫的长夜——缺少了吱吱咯咯的鸡声和禄兴的高大的在灯前晃来晃去的影子的晚上,该是多么寂寞的晚上呵!
(有删改)
11.“栅栏有一面磨擦得发白,那是从前牛吃饱了草颈项发痒时磨的”,这句话采用了什么描写方法?其作用是什么?(5分)
12.“她觉得她一生中遇到的可恋的东西都长了翅膀在凉润的晚风中渐渐地飞去”,这句话含意深刻,你是怎样理解的?(4分)
13.小说中的主要人物禄兴娘子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试作简要分析。(5分)
14.有人说,张爱玲所看到的世界是一个“苍凉”的世界。请结合小说的内容探究“苍凉”的具体内涵。(6分)
11.(5分)采用了细节描写的方法(答侧面描写亦可)。(1分)
说明牛长年以来都是禄兴家的重要成员,暗示让别人牵走老牛实在是迫于生活情非得已,表现了人物内心的痛楚;(2分)暗示了禄兴一家面临的困境和不可避免的悲剧结局。(2分)
12.(4分)生活逼得她不得不变卖家中的财物,包括牛和鸡,甚至迫使她的丈夫连性命也交付了出去;(2分)如今值得记挂的人和物都已失去,她成了孤身一人,突出了她命运的悲惨,表现了她的绝望和痛楚。(2分)
13.(5分)禄兴娘子是旧中国贫苦农民的典型形象。(1分)
她勤劳坚忍,忍冻忍饿也要养鸡,失去耕牛却仍然谋划着春种过日子;(1分)
她善良柔顺,她为了能够耕田忍痛顺从丈夫卖鸡的决定;(1分)
她命运悲惨,无论怎样挣扎,还是逃不脱悲惨的结局,最终连丈夫也死了,成为一个绝望者、孤苦者。(2分)
14.(6分)①人物的境遇是苍凉的:禄兴夫妇的生活中只有无尽的苦难,没有丝毫希望。
②情节的结局是苍凉的:禄兴惨死,禄兴娘子陷入更大的痛苦和无助。
③社会环境是苍凉的:在禄兴夫妇周围,人与人之间只有冷漠,没有温情。
④自然环境是苍凉的:小说中所有的景物都是冷色调,渲染出的都是凄清的氛围。
⑤笔法是冷的:小说始终保持着冷静而客观地记录的风格。(答对三点即给满分,每点2分)

牛 张爱玲
禄兴衔着旱烟管,叉着腰站在门口。雨才停,屋顶上的湿茅草亮晶晶地在滴水。地下,高高低低的黄泥潭子,汪着绿水。水心里疏疏几根狗尾草,随着水涡,轻轻摇着浅栗色的穗子。迎面吹来的风,仍然是冰凉地从鼻尖擦过,不过似乎比冬天多了一点青草香。
禄兴在板门上磕了磕烟灰,紧了一紧束腰的带子,向牛栏走去。在那边,初晴的稀薄的太阳穿过栅栏,在泥地上匀铺着长方形的影和光,两只瘦怯怯的小黄鸡抖着粘湿的翅膀,走来走去啄食吃,牛栏里面,积灰尘的空水槽寂寞地躺着,上面铺了一层纸,晒着干菜。角落里,干草屑还存在。栅栏有一面磨擦得发白,那是从前牛吃饱了草颈项发痒时磨的。禄兴轻轻地把手放在磨坏的栅栏上,抚摸着粗糙的木头,鼻梁上一缕辛酸味慢慢向上爬,堵住了咽喉,泪水泛满了眼睛。
他吃了一惊——听见背后粗重的呼吸声,当他回头去看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禄兴娘子已经立在他身后,一样也在直瞪瞪望着空的牛栏,头发被风吹得稀乱,下巴颏微微发抖,泪珠在眼里乱转。他不响,她也不响,然而他们各人心里的话大家看得雪亮。
瘦怯怯的小鸡在狗尾草窝里簌簌踏过,四下里静得很。太阳晒到干菜上,随风飘出一种温和的臭味。
“到底打定主意怎样?”她兜起蓝围裙来揩眼。
“……不怎样。”
“不怎样!眼见就要立春了,家家牵了牛上田,我们的牛呢?”
“明天我上三婶娘家去借,去借!”他不耐烦地将烟管托托敲着栏。
“是的,说白话倒容易!三婶娘同我们本是好亲好邻的,去年人家来借几升米,你不肯,现在反过来求人,人家倒肯?”
他的不耐烦显然是增进了,越恨她揭他这个忏悔过的痛疮,她偏要揭。说起来原该怪他自己得罪了一向好说话的三婶娘,然而她竟捉住了这个屡次作嘲讽的把柄——“明天找蒋天贵去!”他背过身去,表示不愿意多搭话,然而她仿佛永远不能将他的答复认为满足似的——“天贵娘子当众说过的,要借牛,先付租钱。”
他垂下眼去,弯腰把小鸡捉在手中,翻来覆去验看它突出的肋骨和细瘦的腿;小鸡在他的掌心里吱吱地叫。
“不,不!”她激动地喊着,她已经领会到他无言的暗示了。她这时似乎显得比平时更苍老一点,虽然她只是三十岁才满的人,她那棕色的柔驯的眼睛,用那种惊惶和恳求的眼色看着他,“这一趟我无论如何不答应了!天哪!先是我那牛……我那牛……活活给人牵去了,又是银簪子……又该轮到这两只小鸡了!你一个男子汉,只会打算我的东西——我问你,小鸡是谁忍冻忍饿省下钱来买的?我问你哪——”她完全失掉了自制力,把蓝布围裙蒙着脸哭起来。
“闹着要借牛也是你,舍不得鸡也是你!”禄兴背过脸去吸烟,拈了一块干菜在手里,嗅了嗅,仍旧放在水槽上。
“就我一人舍不得——”她从禄兴肩膀后面竭力地把脸伸过来。“你——你大气,你把房子送人也舍得!我才犯不着呢!
何苦来,吃辛吃苦为人家把家握产,只落得这一句话!皇天在上头——先抢走我那牛,又是银簪子,又该轮到鸡了!依你的意思,不如拿把刀来记我身上肉一片片剁下去送人倒干净!省得下次又出新花样!”
禄兴不做声,抬起头来望着黄泥墙头上淡淡的斜阳影子,他知道女人的话是不必认真的,不到太阳落山她就会软化起来。到底借牛是正经事——不耕田,难道活等饿死吗?这个,她虽然是女人,也懂得的。
黄黄的月亮斜挂在茅屋烟囱口上,湿茅草照成一片清冷的白色。烟囱里正蓬蓬地冒炊烟,薰得月色迷迷镑镑,鸡已经关在笼里了,低低地,吱吱咯咯叫着。
茅屋里门半开着,漏出一线桔红的油灯光,一个高大的人影站在门口把整个的门全塞满了,那是禄兴,叉着腰在吸旱烟,他在想,明天,同样的晚上,少了鸡群吱吱咯咯的叫声,该是多么寂寞的一晚啊!
后天的早上,鸡没有叫,禄兴娘子就起身把灶上点了火,禄兴跟着也起身,吃了一顿热气蓬蓬的煨南瓜,把红布缚了两只鸡的脚,倒提在手里,兴兴头头向蒋家走去。
黎明的天上才漏出美丽的雨过天青色,树枝才喷绿芽,露珠亮晶晶地,一碰洒人一身。树丛中露出一个个圆圆的土馒头,牵牛花缠绕着坟尖,把它那粉紫色的小喇叭直伸进暴露在黄泥外的破烂棺材里去。一个个牵了牛扛了锄头的人唱着歌经过它们。
蒋家的牛是一只雄伟漂亮的黑水牛,温柔的大眼睛在两只壮健的牛角的阴影下斜瞟着陌生的禄兴,在禄兴的眼里,它是一个极尊贵的王子,值得牺牲十只鸡的,虽然它颈项上的皮被轭圈磨得稀烂。他俨然感到自己是王子的护卫统领,一种新的喜悦和骄傲充塞了他的心,使他一路上高声吹着口哨。
到了目的地的时候,放牛的孩子负着主人的使命再三叮咛他,又立在一边监视他为牛架上犁耙,然后离开了他们。他开始赶牛了。然而,牛似乎有意开玩笑,才走了三步便身子一沉,伏在地上不肯起来,任凭他用尽了种种手段,它只在那粗牛角的阴影下狡猾地斜睨着他。太阳光热热地照在他棉袄上,使他浑身都出了汗。远处的田埂上,农人顺利地赶着牛,唱着歌,在他的焦躁的心头掠过时都带有一种讥嘲的滋味。
“杂种畜牲!欺负你老子,单单欺负你老子!”他焦躁地骂,刷地抽了它一鞭子。“你——你——你杂种的畜牲,还敢欺负你老子不敢?”
牛的瞳仁突然放大了,翻着眼望他,鼻孔涨大了,嘘嘘地吐着气,它那么慢慢地,威严地站了起来,使禄兴很迅速地嗅着了空气中的危机。一种剧烈的恐怖的阴影突然落到他的心头。他一斜身躲过那两只向他冲来的巨角,很快地躺下地去和身一滚,骨碌碌直滚下斜坡的田陇去。一面滚,他一面听见那涨大的牛鼻孔里咻咻的喘息声,觉得那一双狰狞的大眼睛越逼越近,越近越大——和车轮一样大,后来他觉得一阵刀刺似的剧痛,又咸又腥的血流进口腔里去——他失去了知觉,耳边似乎远远地听见牛的咻咻声和众人的喧嚷声。
又是一个黄昏的时候,禄兴娘子披麻戴孝,送着一个两人抬的黑棺材出门。她再三把脸贴在冰凉的棺材板上,用她披散的乱发揉擦着半干的封漆。她那柔驯的战抖的棕色大眼睛里面塞满了眼泪;她低低地用打颤的声音告诉:
“先是……先是我那牛……我那会吃会做的壮牛……活活给牵走了……银簪子……陪嫁的九成银,亮晶晶的银簪子……接着是我的鸡……还有你……还有你也给人抬去了……”她哭得打噎——她觉得她一生中遇到的可恋的东西都长了翅膀在凉润的晚风中渐渐地飞去。
黄黄的月亮斜挂在烟囱,被炊烟薰得迷迷镑镑,牵牛花在乱坟堆里张开粉紫的小喇叭,狗尾草簌簌地摇着栗色的穗子。展开在禄兴娘子前面的生命就是一个漫漫的长夜——缺少了吱吱咯咯的鸡声和禄兴的高大的在灯前晃来晃去的影子的晚上,该是多么寂寞的晚上呵!
(一九三六年)
牛的写意 李汉荣
牛的眼睛总是湿润的。牛终生都在流泪。
天空中飘不完的云彩,没有一片能擦去牛的忧伤。
牛的眼睛是诚实的眼睛,在生命界,牛的眼睛是最没有恶意的。
牛的眼睛也是美丽的眼睛。我见过的牛,无论雌雄老少,都有着好看的双眼皮,长着善眨动的睫毛,以及天真黑亮的眸子。我常常想,世上有丑男丑女,但没有丑牛,牛的灵气都集中在它的大而黑的眼睛。牛,其实是很妩媚的。
牛有角,但那已不大像是厮杀的武器,更像是一件对称的艺术品。有时候,公牛为了争夺情人,也会进行一场爱的争斗,如果下正值黄昏,草场上牛角铿锵,发出金属的声响,母牛羞涩地站在远处,目睹这因它而发的战争,爱终于有了着落,遍野的夕光摇曳起婚礼的烛炮。那失意的公牛舔着爱情的创伤,消失在夜的深处。这时候,我们恍若置身于远古的一个美丽残酷的传说。
牛在任何地方都会留下蹄印。这是它用全身的重量烙下的印章。牛的蹄印大气、浑厚而深刻,相比之下,帝王的印章就显得小气、炫耀而造作,充满了人的狂妄和机诈。牛不在意自己身后留下了什么,绝不回头看自己蹄印的深浅,走过去就走过去了,它相信它的每一步都是实实在过去的。雨过天晴,牛的蹄窝里的积水,像一片小小的湖,会摄下天空和白云的倒影,有时还会摄下人的倒影。那些留在密林里和旷野上的蹄印,将会被落叶和野花掩护起来,成为蛐蛐们的乐池和蚂蚁们的住宅。而有些蹄印,比如牛因为迷路踩在幽谷苔藓上的蹄印,就永远留在那里了,成为大自然不披露的秘密。
牛的食谱很简单:除了草,牛没有别的口粮。牛一直吃着草,从远古吃到今天早晨,从海边攀援到群山之巅。天下何处无草,天下何处无牛。一想到这里我就禁不住激动:地上的所有草都被牛咀嚼过,我随意摘取一片草叶,都能嗅到千万年前牛的气息,听见那认真咀嚼的声音,从远方传来。
牛是少数不制造秽物的动物之一。牛粪是干净的,不仅不臭,似乎还有着淡淡的草的清香,难怪一位外国诗人曾写道:“在被遗忘的山路上,去年的牛粪已变成黄金。”记得小时候,在寒冷的冬天的早晨,我曾将双脚踩进牛粪里取暖。我想,如果圣人的手接近牛粪,圣人的手会变得更圣洁;如果国王的手捧起牛粪,国王的手会变得更干净。
在城市,除了人世间浑浊的气息和用以遮掩浑浊而制造的各种化学气息之外,我们已很少嗅到真正的大自然的气息,包括牛粪的气息。有时候我想,城市的诗人如果经常嗅一嗅牛粪的气息,他会写出更接近自然、生命和土地的诗;如果一首诗里散发出脂粉气,这首诗已接近非诗,如果一篇散文里散发出牛粪的气息,这篇散文已包含了诗。
原载《散文》月刊
牛
叶圣陶
在乡下住的几年里,天天看见牛。可是直到现在还像显现在眼前的,只有牛的大眼睛。冬天,牛拴在门口晒太阳。它躺着,嘴不停的磋磨,眼睛就似乎比忙的时候睁得更大。牛眼睛好像白的成分多,那是惨白。我说它惨白,也许为了上面网着一条条血丝。我以为这两种颜色配合在一起,只能用死者的寂静配合着吊丧者的哭声那样的情景来相摹拟。牛的眼睛太大,又鼓得太高,简直到了使你害怕的程度。我进院子的时候经过牛身旁,总注意到牛鼓着的两只大眼睛在瞪着我。我禁不住想,它这样瞪着,瞪着,会猛的站起身朝我撞过来。我确实感到那眼光里含着恨。我也体会出它为什么这样瞪着我,总距离它远远的绕过去。有时候我留心看它将会有什么举动,可是只见它呆呆地瞪着,我觉得那眼睛里似乎还有别的使人看了不自在的意味。
我们院子里有好些小孩,活泼,天真,当然也顽皮。春天,他们扑蝴蝶。夏天,他们钓青蛙,谷子成熟的时候到处都有油蚱蜢,他们捉了来,在灶堂里煨了吃。冬天,什么小生物全不见了,他们就玩牛。
有好几回,我见牛让他们惹得发了脾气。它绕着拴住它的木桩子,一圈儿一圈儿的转。低着头,斜起角,眼睛打角底下瞪出来,就好像这一撞要把整个天地翻个身似的。
孩子们是这样玩的:他们一个个远远的站着,捡些石子,朝牛扔去。起先,石子不怎么大,扔在牛身上,那一搭皮肤马上轻轻的抖一下,像我们的嘴角动一下似的。渐渐的,捡来的石子大起来了,扔到身上,牛会掉过头来瞪着你。要是有个孩子特别胆大,特别机灵,他会到竹园里找来一根毛竹。伸得远远的去撩牛的尾巴,戳牛的屁股,把牛惹起火来。可是,我从未见过他们撩过牛的头。我想,即使是小孩,也从那双大眼睛看出使人不自在的意味了。
玩到最后,牛站起来了,于是孩子们轰的一声,四处跑散。这种把戏,我看得很熟很熟了。
有一回,正巧一个长工打院子里出来,他三十光景了,还像孩子似的爱闹着玩。他一把捉住个孩子,“莫跑,”他说,“见了牛都要跑,改天还想吃庄稼饭?”他朝我笑笑说,“真的,牛不消怕得,你看它有那么大吗?它不会撞人的。牛的眼睛有点不同。”
以下是长工告诉我的话。
“比方说,我们看见这根木头桩子,牛眼睛看来就像一根撑天柱。比方说,一块田十多亩,牛眼晴看来就没有边,没有沿。牛眼睛看出来的东西,都比原来大,大许多许多。看我们人,就有四金刚那么高,那么大。站到我们跟前它就害怕了,它不敢倔强,随便拿它怎么样都不敢倔强。它当我们只要两个指头就能捻死它,抬一抬脚趾拇就能踢它到半天云里,我们哈气就像下雨一样。那它就只有听我们使唤,天好,落雨,生田,熟田,我们要耕,它就只有耕,没得话说的。你先生说对不对,幸好牛有那么一双眼睛。不然的话,还让你使唤啊,那么大的一个力气又蛮,踩到一脚就要痛上好几天。对了,我们跟牛,五个抵一个都抵不住。好在牛眼睛看出来,我们一个抵它十几个。”
以后,我进出院子的时候,总特意留心看牛的眼睛,我明白了另一种使人看着不自在的意味。那黄色的浑浊的瞳仁,那老是直视前方的眼光,都带着恐惧的神情,这使眼睛里的恨转成了哀怨。站在牛的立场上说,如果能去掉这双眼睛,成了瞎子也值得,因为得到自由了。
(摘自《稻草人——叶圣陶散文》)
百牛渡江 韩小蕙
之所以对蓬安心心念念,首先的隐秘之码,是在那群水牛身上。
我们到达太阳岛和月亮岛时,天光早就大亮了。绵密的雨丝网一样铺撒在宽阔的嘉陵江面上,捕捉着躲藏在朵朵涟漪中的故事和传说——这些亮晶晶的故事和传说,也都跟那群水牛有关。
此刻,数百头水牛早就集结在江右岸的一道栅栏门后面,不耐烦地蹈着蹄子,充满了准备冲锋的激情。但它们都把自己的声带管束得很好,没有吼叫传来,让人联想到即将出征的凯撒大军,对,就是那么威风凛凛,沉默却具有骇人的震慑力。
一声呼哨划过晴空,栅栏门訇然而开。顷刻间,水牛大军腾起奋冲的四蹄,踏出一道雄阔的狼烟,旋风一样地冲进了大江中。牛牛争先恐后,头头奋勇向前,就像百米冲刺的选手,对准百米开外的月亮岛,以最直的线段奔游过去!
急骤起来的雨线用施展魔术的手一抹,露在水面上的牛头和脊背,就显示出炫目的古铜色,宛如一尊尊远古的青铜雕像,在白色的水浪中飞翔。身边一位女士突发惊人之语:“水中的牛酷似鳄鱼!”而我,联想到的是火车——我觉得这一长队浩浩荡荡、劈波斩浪的水牛群,像极了一列奔腾前行的列车。
这百牛渡江,是远近闻名的蓬安一景。
蓬安县制,为四川省南充市下辖。粗壮的嘉陵江滚滚滔滔,穿县而过,把全县浸染得青山葱茏,鸟语花香,五谷丰登。过去,交通的不便刺激了她独立自主的发展精神,自给自足地过着悠闲的农业文明日子。也正是得益于这交通的不便,蓬安的宁静、恬然、淳朴与简单,连同她的楠木、香樟、慈竹、银杏、红豆等18种珍稀树种,以及“中国锦橙第一县”、“南方制种大县”等美名;还有文庙、武庙、城隍庙、玉环书院、相如故宅、龙神祠等古建筑群;还有司马相如抚琴台、洗笔池、舞剑台、卓剑水、长卿祠、故宅等名胜旧迹;还有县城内的古街、古树、古城墙、古衙门等遗址……全都金贵地保存下来了。
至今完好保存在蓬安人心中的,还有使他们最骄傲的两位名人——司马相如和周敦颐。由于交通的不便,使蓬安留住了司马相如和卓文君,使他俩建琴台而居,抚琴赏月,创酒坊以酿,把酒为赋,留下了千古的爱情佳话;也使当年路过这里的周敦颐大师放弃了官场的浮华和市井的喧嚣,驻足讲学、著书,并留下了非常富有蓬安清洁精神的至文《爱莲说》。
交通的不便,用我们今人愚笨的观点看,是大缺点,是阻碍蓬安发展的大弱势;而以古人智慧的眼光看,则留住了蓬安的安宁和幸福,是成就了蓬安的福祉——说来说去,我们今天忙着、急着、赶着去往前奔命,可是要发展那么快干吗呢?特别是还在牺牲环境和资源的巨大代价中!
快与慢,亟需重新考量的社会之重啊!
慢,不应该是一个贬义词,有时,慢绝对有慢的道理。这不,视野中,水牛列车的速度缓缓慢了下来,原来是德高望重的头牛,看到刚才冲到最前面的几头小牛有点吃力了。水牛家族也有长幼尊卑的秩序,整支队伍是由头牛带领的,任何成牛都不能僭越。可是偏偏有顽皮的小家伙逞能,抢先游在最前面以显示自己已经“弱冠”。头牛对它们青春的鲁莽,采取了我们对80后同样的宠爱和宽容,同时又不失警惕地替它们注视着各种危险。这种仁爱的注视也在队尾几头公牛的眼睛中,它们在担负着殿后的任务,始终从容不迫地摆动着自己的身体,沉稳地保持着收容队长、队副的节奏和姿态。
动物们有自己的肢体语言,这是我早就知道的。可是我没想到,只要我们认真地注视它们,这种语言其实是很容易就看懂了的。糟糕的是现代人已经变得越来越粗心大意,但求快捷不求精致,但求效率不求过程,恨不能鼠标一点,万事大吉,一天之内就能解放全人类,殊不顾在解放全人类的同时却使自己变成了物和e的奴隶。
太阳岛和月亮岛是嘉陵江(蓬安段)中心的两个小洲——也就是大河之中的小岛屿。顾名思义,太阳岛圆形,较小,是水鸟们的家乡。月亮岛很大,漂亮地呈现出一弯新月的形状,两个月角之间的长度大约有两千多米,岛上一览无余,全部是深及脚踝的绿草,是水牛们最心仪的大食堂。千百年来,蓬安的居民由远古先民换成了司马相如、卓文君,又换成周敦颐,复又换成今天的县委领导一班人及他们的百姓;而蓬安的水牛们,也由原始牛而先秦—两汉—南北朝—晋—隋—唐—宋—元—明—清,一直繁衍到21世纪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几千年倏忽过去,祖先的基因未变,祖上的生活习性固守:只要是在农闲季节,家家户户的水牛就都黎明即起,自个儿渡江到月亮岛上去吃草、休息、养膘,待夕阳西下时再自行地泅水回来,各自归家……
这种情形,在过去的几千年里是常态,是真情实感的现实主义散文,司空而见惯;但在今天,却一天天变成了稀罕的浪漫主义诗歌。城里人和越来越多即将由乡而城的准城市人,留恋于百牛过江的自然美,纷纷赶大早来看稀奇。水牛们当然尚不明了人类这种思想感情的变化,更想不到这会不会是一曲“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挽歌?
雨丝歇去,嫩白色的太阳露脸,微笑,看着古铜色的水牛列车渐渐驶达到终点。头牛最先傲岸登陆,后面的母牛、小牛、公牛们轰隆隆地次第登上月亮岛。它们欢欣鼓舞地向草甸深处走去,好事的我们也跟了上去。
密密匝匝的绿草唱着千古的神秘歌谣,曳着风的衣襟摇摆着,起伏着。每一枚草叶上都高举着一颗晶莹的露水,使人感觉是来到了一块大珍珠毯上。浓情的负氧离子豪情万丈地放射着华贵的香气,落在我们的头发上、脸颊上、衣服上,不一会儿就香透了周身内外——哦,梦幻的世外桃源,幸福的农业文明!
《2010年散文选》
其实牛不笨
王坤
有这样一个故事:一农户调教耕牛初学种地,为防止牛不守规矩,于是,儿子在后面负责稳犁,老父亲在前面负责牵着牛绳,这样一前一后,把牛控制在中间。为了提醒父亲不开小差,儿子每吆喝一声:“爹,走!”父亲便朝前走,牛也听话地跟着往前走。
过了些时日,他们想,牛虽不能言语,但却是聪明能干的动物,经过数日调教,应该学会独立工作了。这天,儿子照样给牛套上套绳,试着让它独立完成任务。没想到,任由儿子怒吼暴打,牛硬是愣在原地纹丝不动,儿子没招了,情急之下大喝一声:“爹,走哇!”牛却毫不迟疑,乖巧地往前走了。
原来,牛并不笨,在它头脑中早已形成了思维定势:把一声“爹,走!”当成了工作指令。如果要让牛改变思维定势,重新听令,谈何容易!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要求别人做一件事,如果方法不当,会给被动方造成误解,效果大打折扣。有时候,别人可能已经很优秀了,只是你的检测方式和最初的要求方式发生了改变,学习者一时还不能适应,尚无法走出固有的思维定势。因此,不能一味指责别人学无所成。
在日常生活或工作中又何尝不是这样呢?比如:上课铃声响了,老师走进教室说:“上课。”学生便齐身起立,向老师问好。而有一天,当老师刚走进教室,突然改用手势了,学生却面面相觑,稳坐不动,你能怪学生无礼吗?
运动场上也是一样,运动员只听发令枪响,便开始起跑,可在关键时刻却换成了广播:“开始……跑。”结果可想而知。你能判定最后到达终点的运动员实力最差吗?
职场上更是如此,某公司招聘人才时,试图考察应聘者的思维变换能力。招聘启示上特别注明:面试时采取随机问答的方式,可在面试现场,却要考考应聘者的实践操作能力,由于应聘者没有思想准备,结果不尽理想。一位落聘者被另一家同类公司选用,他的新型规划投入市场,为该公司赢得了更多声誉。事实证明,他成功了,害得先前那家公司后悔不已。
所以,我们在对别人提出要求之前,先要想想,选取一个最恰当的方式,又以同样的方式去检验,在同类中择优效果才会更好。
牛
王纪金
现在到农村很少看到牛了,牛渐渐成了一个不远的回忆。
关于牛的童年回忆是与农村火热的双抢连在一起的。夏日的清晨,父母下田去了,我牵出家中的那头大水牯到田野间去放牧。辽阔的田野,除了抢收抢种的人们,随处可见的就是放牧的孩子和牛群。田梗长满了带露的青草,我牵着牛绳走在前面,提防着牛偷吃别人的庄稼。露水打湿了鞋子和裤脚,觉得清凉和惬意。我隔着稻田大声地和小伙伴们聊着有趣的话题,湿润的空气中飞跃着欢声笑语。午后的暑气稍殆,孩子们便迫不及待地赶着牛儿上河堤,任牛儿在河堤懒散地啃着青草。孩子们已经扎进了小河里,打水仗,摊在河水中晒太阳,将一天的汗渍全部洗去。洗完澡后,我坐在沙滩上,望着牛儿想:牛儿每天在蓝天白云间,在青山绿水旁悠游自在地啃食青草,要是我能变成一头牛该多好。
少年的我要和父母下田劳作,放牧的任务交给了妹妹。我的体力不好,干农活不像其它的同龄孩子那样在行;我很怕累,每天顶着烈日面朝黄土背朝天,受不了。父母也并没教我耕作的技术,只是要求我帮衬着割稻插秧。后来有一回,父亲要忙其它的事情,把打辘轳的任务交给了我。打辘轳就是把收割完的稻田碾碎成稀泥田,便于插秧。这个活没有技术含量,只要求人站在辘轳上,让牛儿拉着辘轳走。我第一次站在牛的身后,观察牛儿怎样负重。在水田中,牛迈着沉重的步子,拉着辘轳上的我跋涉着,身上不时地挨着鞭子,牛鼻子不时地要忍受绳子刺磨的痛苦。休息的间隙,听着牛深重的喘息声,望着牛鼻子里和牛口里流下的涎水,我真正体味到了牛的辛苦与疲惫,我不想变成牛了。
到了高中,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学校,很少回家。农闲时节,我放假回家拿生活费。家中铁将军把门。中午,父母赶着牛车回来了,车上满载着柴火。牛深重的喘息,牛鼻子和口里流下的涎水,又一次让我的心触痛了。和父母一同搬柴火下车,我看到父亲的手上有一道长长的刀口,刀口上用嚼碎的树叶和黄泥胡乱地敷着,还有血丝渗出,不消说,这是不小心被柴刀砍到的。而母亲的脸上,也被荆棘划破了好几道口子。我抱了一捆干草丢在地上,任牛咀嚼。在潮湿的目光中,我看见牛背上有几条鞭痕,鞭痕处站着几只大大的苍蝇。
后来,农村推行了机械化耕作,抛秧、小型收割机解放了农民的劳力,铁牛代替了牛,村子里一头牛都没有了。然而每次我回到老家,村子里还是看不到什么人,许多人都到城里做工去了。匆匆赶回家吃中饭的父亲,在饭桌上和我聊了几句后,又匆忙地赶去做工了。我笑着说:“爸爸,你现在年纪大了,反而比以前更忙了。”父亲憨厚地笑笑,就走了。母亲说:“农村人啊,就像牛一样,闲不住。这生活啊,实诚!”
我和妻子工作都比较忙,无法照顾孩子,母亲又不肯来城里居住。我对母亲说:“你到城里住,父亲在城里做工,正好到我家吃饭。”母亲说:“那鸡、鸭、猪也放到你家养?菜也放到你家种?”幸亏,我的老家距离城里不远,每天早上,母亲很早就乡下骑自行车赶到我家带孩子,我们下班后,母亲又骑车匆匆赶回乡下去做饭,喂鸡鸭和猪。后来,我的儿子上了幼儿园,母亲才喘了口粗气。那几年,父母头上的头发飞速地变白。然而,父亲母亲并不能停下,因为我的妹妹弟弟的孩子们也相继出世了。
如今的我,奔走在单位与家庭之间,奔走在书本与文字之间,时不时有一种负重感与疲倦感,头上渐渐有了白发。每当夜深,我伸伸懒腰,眼前依稀会出现一头牛,喘着粗气,鼻里口中流着涎水,啃食着地上的干草……我想起了母亲说的话“这生活啊,实诚!”,于是我又继续忙碌。
我也知道,在牛的心里藏有一幅美丽的画面:蓝天白云间,青山绿水旁,悠游自在地啃食一片丰饶的青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