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鼠疫1920:老药方的溃败
在上个世纪初蔓延东北的鼠疫中,许多人相信传统医学能够治疗瘟疫,但他们的努力以失败告终,遏制瘟疫的,是伍连德建立的近代防疫体系。
文 | 壹读iRead特约撰稿 刘十九
1920年,正在东北主持肺鼠疫防治的伍连德陷入了一场论争。
这是东北三省第二次遭遇大规模的鼠疫,而且是通过飞沫传播、死亡率极高的肺鼠疫,病人在感染后,两三天便会死亡。10年前,这种瘟疫在东北夺去了6万人的性命。当时,31岁的伍连德临危受命,组织防疫处,以钦差名义总领瘟疫防治工作,最终在1911年4月阻止了瘟疫的肆虐。
然而,到第二次鼠疫蔓延之时,伍连德遭遇了责难。对当时无法治疗的鼠疫,他使用的防疫手段只能是隔离患者。对传统的医务从业者来说,眼睁睁看着患者死去,而不加救治,这种行为违背了医生的职业道德。他们相信,能够从传统医学中寻找到办法,来抵抗瘟疫。
于是,在1920年,哈尔滨的“中医研究会”宣布要参与鼠疫的防治。
明代死于瘟疫者超千万人
在整个人类历史中,瘟疫从来都是可怖的噩梦。
据史书记载,从公元七世纪至二十世纪,中国共发生过700多次规模较大的瘟疫,平均每两年就有一次大规模疫病流行。
宋代到明清,中国瘟疫多发。金开兴元年(1232年),开封大疫,《金史》中记载说,在短短几十天里,从各个城门里抬出的死者有90多万人,而“贫不能葬者”不包括在内。
进入14世纪,中国的瘟疫发生得更加频繁。在接近3个世纪的统治时期里,明代爆发的瘟疫多达170余次。
《明实录》中记载,永乐六年(1408年),江西、福建等地因瘟疫死亡78400余人;八年,山东登州疫死6100余口,福建邵武12000户死绝;九年,河南武安等县疫死3000多户;十一年,浙江象山周围五县疫死9100余口,归安也疫死万余。
到崇祯年间,瘟疫几乎把整个国家逼到了崩溃的边缘。鼠疫从山西向河北、直隶传播。崇祯十三年(1640年),河北邢台到大名瘟疫流行,“人死八九”;很快,瘟疫传入了北京城。当时有人记载这场疫情说:“患此者十四五。至春间又有呕血者,亦半日死,或一家数人并死。”到崇祯十六年七月,瘟疫又一次袭击京城,患者吐血而死,“有阖家丧亡竟无收敛者”。北京城超过四成的人口死于连绵的瘟疫。在万历及崇祯年间华北两次大的瘟疫流行中,死亡人数合计超过1000万。
面对连绵的疫病,当时的政府和医生们采取了一切能够采取的办法来阻止瘟疫蔓延,治疗患者。包括在北京设置惠民药局,散发药剂,救治瘟疫灾民。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明世宗甚至亲自翻检医书,制订治疗瘟疫的“小饮子方”,命令礼部刊行。但是史书并未记载,这个皇帝亲自撰写的医方疗效如何。可以推测的是,倘若此方确实有效,必然要被大书特书。
而各地的医生们凭借从《黄帝内经》、《伤寒论》中领会的知识,研究治疗之法。在明末,江苏医生吴有性总结经验,写成《瘟疫论》,说“温疫之为病,非风、非寒、非暑、非湿,乃天地间别有一种异气所感”,而这种气便是“四时不正之气”。
为控制瘟疫散播,朝廷诏令有疫情之地“有因饥疫身死、无人收葬者,所在军民有司即与掩埋,毋使暴露”。
一些医治和预防措施取得了成功。譬如在万历十五年(1587年),蔓延到北京的瘟疫中,史书中说有万人被治愈。各地瘟疫疫情记录中,也有官员勤政奔走,“全活甚众”的记载。
但是,这些局部的成功,在连绵不绝的瘟疫面前,显得捉襟见肘。及至清代,瘟疫的流行依然是个无法解决的难题。
雍正十一年(1733年),昆山大疫,死者数千人。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江南大疫,死者不可胜计。咸丰年间,江南瘟疫流行,据估计死亡人数达人口二成。
第一次东北鼠疫中乱象纷呈
到1910年,第一次东北鼠疫大爆发之时,伍连德临危受命,总领东北防疫诸事,推行西方的防疫方法。虽然受命于朝廷,但是因为新式医疗人才缺乏,伍连德到哈尔滨时身边只有一个学生。后来协和医院、北洋医学院等新式医院和学校派来医生和学员,也只有不足50人。
无奈之下,伍连德召集了一批当地的中医,进行培训之后,和警察、军队一起投入防疫工作。至瘟疫结束之时,近3000人的防疫队伍染病殉职297人,其中感染率最高的是当地中医,9人中有4人染病殉职。在长春,31名注册中医中,染疫身亡者17人;傅家甸有中医9人,染疫身亡者4人。
究其原因,是当时的中医尚不了解肺鼠疫的传染方式,并未在治疗时采取防护措施。
就在伍连德的防疫队伍努力堵截疫病流传之时,一些民间的古怪药方也在四处流传。譬如有用熊胆、蚺蛇胆,因为以上两味药不易得,还有人献奇方,说用猫胆一枚,暖酒冲服,便可立时痊愈,其原理是猫能克鼠,而胆能去毒。
此外,还有用萝卜、白菜、石膏、银花、猫尿、獭肝治疗鼠疫的药方,以及针灸之法。而这些神奇的药方,往往标榜为灵药,能够“立愈”。
一些流言也四处泛滥。有人相信,吸食鸦片能够远离瘟疫,更多的人则认为,大量燃放鞭炮可以送走“瘟神”。
尽管如此,旧医学依然发挥了积极作用。在当时,面对肺鼠疫这种烈性传染病,西医在治疗上束手无策。所有的隔离医院,无论中国官办,还是俄国人、日本人办的医院,病人的死亡率几乎都是百分之百。而且官办医院的隔离措施极为残酷粗暴。据时人记载,长春疫病院对待被送来检查的人,先给他喝一碗小米粥,然后将其放入冷水浴池浸泡二十分钟,再另换薄棉袄,才接受医生诊治。如此一来,被检验的人寒冷难耐,便十有七八被认为染有鼠疫。而医生因为了解肺鼠疫一旦感染,几无痊愈生还的可能,便不施与任何治疗,只让看护的杂役用药水喷洒消毒,或者“先用石灰撒在面部,再用冰水喷之”。
且病院之中,条件简陋。时值隆冬,疫病院内没有暖炉,不许用原有的衣服被褥,地上仅铺石灰,供被隔离者躺卧。医院提供的被服饮食,又时常不足。如此一来,只要是疑似感染者,收入病院,便“死亡相继”。
相比之下,中医提供的治疗虽然同样收效甚微,但是手段要人道得多。而一些仅仅是疑似的病例,也往往获得痊愈,避免在疫病院中隔离煎熬致死的悲剧。
旧医学的尝试失败了
到1920年,在已经建立起新式防疫方式的东三省,旧的医学试图向新的医疗体系发起挑战。
对于旧的医学者来说,大规模的鼠疫是一种还需要理解的疾病。当时有医者著书,说鼠疫发生的原因,是因为当今人口繁衍太多,战火遍及全球,于是“暴尸流血,民多夭折,物多疵疠,加之旱潦失常,其为杂气流行天地之间”。当这种“杂气”染到人身上,便成为瘟疫。
无论这种理解是否确切,但是他们确实抓住了新式防疫方法的弱点只有隔离一法,不能治疗疫病。
在此之前,就有中医自称医术精湛,“自疫症发现以来,已治愈多人。”加上上一次鼠疫流行之时,长春也开设中医疫病院,“悉聘中医善针法者充任”;又取方剂熬成药汁,送交美国医生化验,试验疗效,做出了要采用传统医学对抗疫病的准备。
与此同时,上一次肺鼠疫流行时的记忆,让居民们对防疫机构感到恐惧。尽管新的隔离医院条件已大有改善,措施也更加科学得当,但是“防疫机构‘只进不出’,防疫医院‘有死无生’”的传言依然十分流行,甚至出现居民攻击防疫人员、抢夺瘟疫接触者的事件。
在那些害怕被防疫机构隔离的居民家中,一旦发现感染者,他们并不报告。病人死亡之后,便被抛弃到街头。
这些情况,让中医们逐渐增长了信心。
于是,在1920年的肺鼠疫中,东北的中医组织了中医研究会,并选出十几位名医,建立中医鼠疫医院,开始收治病人。
伍连德虽然不相信中医能够奏效,但还是从疫病院确诊的肺鼠疫患者中,选了10名送到中医鼠疫医院。他也许多少怀着期待,希望传统医学能够有起死回生之效,解决西方医学不能解决的问题。
就在众人期待好消息的时候,中医鼠疫医院的医生们经过5天的努力,终于发现传统医学在对付新的瘟疫上束手无策。猛烈的疫病在几天内就将10名病患的生命悉数夺走。又过了几日,中医研究会一名副会长也感染鼠疫身亡,被他的妻子抛尸街头。
传统医学抗击肺鼠疫的努力,以失败告终。幸好,在伍连德经营的防疫体系之下,这一次东北鼠疫的蔓延被有效遏制。从1月到5月,东北持续4个月的鼠疫流行中,有9000多人死亡,但瘟疫向南方的蔓延被成功阻止了。
参考资料:
《近代检疫过程中“进步”与“落后”的反思以1910~1911年冬春之际的东三省肺鼠疫为中心》《开放时代》2011年第10期,胡成
《瘟疫肆虐与明朝政府的应对措施》
《光明日报》,2012年2月9日,田澍
《1910~1911年的东北大鼠疫及朝野应对措施》
《近代史研究》2006年第3期,焦润明
《东三省第二次肺鼠疫大流行1920~1921述论》
《黑龙江史志》,2010年 第16期,马学博
《清代江南瘟疫对人口之影响初探》
《中国人口科学》2001年02期,余新忠
《国士无双伍连德》
福建教育出版社,2007年3月,王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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