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如戈戟叶如刀 ——吴佩孚题竹诗赏析
2016-07-13 10:26阅读:
孙为刚
吴佩孚的竹子图
吴佩孚的竹子
梅、兰、竹、菊,是中国文人眼中的“四君子”;松、竹、梅,被中国文人称为“岁寒三友”。在中国诗歌的海洋里,咏竹、诵竹的诗不胜枚举。竹,在中国文人心目中,具有不可替代的地位。然而,在众多咏竹、诵竹的诗中,有一个军人的咏竹诗句颇具特色,他就是北洋时期直系将领吴佩孚的题竹诗。
吴佩孚秀才出身,后投笔从戎,具有深厚的文化底蕴,故有“儒帅”之称。吴佩孚曾自称自己为“老诗人”,他一生到底
写了多少诗,已无法准确统计,山东省历史学会胶东人物研究专业委员会编辑的《吴佩孚诗抄》,收录吴佩孚的诗词111首,其中与竹子有关的诗达37首,占三分之一,为吴佩孚诗作中同类题材中数量最多的,可见这位“儒帅”对竹的喜爱。
愤怒出诗人——题竹诗的时代背景
“诗言志”也好,“愤怒出诗人”也罢,诸如此类的说法,出处不一,但其意思大致相同。人在愤怒或不得志的情况下,是容易写出好诗的。这已经为中国乃至世界的历史所证实。南宋诗论家、诗人,《沧浪诗话》作者严羽
在仔细研究过唐诗后,得出结论说:“唐人好诗,多是征戍、迁谪、行旅、离别之作,往往能感动激发人意。
”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人在征戍、迁谪、行旅、离别中,通常会觉得极其悲愁、烦恼、郁闷,会变得十分多愁善感,会感到有太多的话要说,因而也容易形成并积聚“诗思
”
。再者,就是当人处于欣喜、愉悦、欢快之中时,亦是如此。诗与人的情绪密切相关。尤其好诗,一定是情绪爆发时的杰作。
吴佩孚写于1918年的《写竹述怀》,可以看作“诗言志”的代表作。诗中写道:“我从去年离帝京,罢战谪居在湘滨。潇湘多竹甲天下,风晴雨雪各具形。我今感时学写竹,叹息时局多棘荆。尽日写竹消块垒,酒后搦管任纵横。写尽胸中不平事,写出胸中磊落之光明!胸有成竹腕底运,下笔春蚕食叶声。斯须千竿万竿出,一洗尘嚣满座清!关岳夙秉春秋节,韩范胸罗百万兵。符节运筹严号令,丹青竹帛独立名。百炼此身成铁汉,南天砥柱一身擎。燕雀安知鸿鹄志,冲破秋空一点晴。恨不渴饮东瀛水,策马昆仑顶上行。昂头天外飞巨眼,左倾太乙各长庚。人生富贵竹头露,成败兴亡棋一秤。”这是吴佩孚写竹诗中篇幅最长的一首。
1918年,吴佩孚奉命赴湖南作战,攻岳阳,陷长沙,占衡阳,一路过关斩将,凯歌高奏。曹锟“允以广东督军为酬”,命其继续进攻。就在这时,吴佩孚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气度,突然决定主动罢战,力主南北议和,并且单独与南军协议撤兵北上。这是直系吴佩孚与皖系段祺瑞公开决裂的信号,也是吴佩孚人生旅途的转折点。从此,吴佩孚作为独立的政治力量,开始活跃在中国的政治舞台上,且影响越来越大。这首诗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写成的。这首诗明是写竹,实则是在书写自己的政治抱负。在诗中,吴佩孚自比“关岳”、“韩范”,“符节运筹严号令,丹青竹帛独立名。百炼此身成铁汉,南天砥柱一身擎。”“恨不渴饮东瀛水,策马昆仑顶上行”。一代枭雄的雄心壮志,跃然纸上。诗的结尾处也表达了他对“人生富贵”和“成败兴亡”的豁达态度,就像“竹头露”,犹如“棋一秤”。
民国八年(1919年)冬天,吴佩孚在衡阳写了一首《为刘叟痴题画竹》,诗中写道:“潇湘万竹动高秋,叶战西风气自遒。大陆何分南北界,惊涛长咽古今愁。同根岂效萁煎豆,交干不妨箸借筹。只要立身坚有节,任他霜雪压枝头。”这首诗看似为画题诗,其实是表达了他对当时最大的政治——南北交战的观点,是他对这场战争的形象化表达。在他看来,这是一场豆萁相煎的内争。
以写竹来表达作者的胸怀抱负,表达对时局的观点意见,“吴大帅”“诗”出有名,身手不凡。
除上述几首外,吴佩孚的题竹诗主要集中在《题竹诗三十首》中,这是吴氏诗作中同类题材的汇编。这些诗篇幅长短不一,多为七言绝句,前十三首没有标题,也未注明写作时间,后十七首注有标题。从诗句和有关注释中得知,《题竹诗三十首》创作于1927年至1939年这十余年间。1927年,吴佩孚兵败下野,率卫队逃往四川,随后流寓于四川的奉节、大足、达县等地,这是他人生最不得志,最为郁闷之时。1932年至1939年,他应张学良之邀,离开四川,赋闲于北京的什锦花园,直到1939年12月被日本特务杀害。
赏阅这30首题竹诗,可见并非写于一时一地,但却有一个共同的大背景,那就是时值吴氏人生低谷,烈士暮年,这些诗作多为愤懑、郁闷之时所作,是情感的真实流露,是“愤怒”时情感的“喷发“,其中不乏精彩之作,多有佳句名言。这些题竹诗也是最能体现他军人笔下竹的精彩所在。
军人笔下竹——题竹诗的独到之处
中国文人对竹似乎有一种偏爱,也不乏名言、佳句。文人写竹,多讴歌竹子的品格。唐代杜甫的“玉碎不改白,竹焚不毁节”,“未出土时先有节,至凌云处总虚心”;宋代苏东坡的“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清代郑板桥的“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等等,这些现代人耳熟能详的诗句,无不热情讴歌了竹子清白高洁的品格。
而军人的笔下竹是何等模样?且看军人吴佩孚笔下的题竹诗。
吴佩孚的题竹诗题材广泛,堪与历朝历代的文人媲美。在他笔下,雨竹、春竹、露竹、风竹、雪竹、大竹、四季竹、潇湘竹、观音竹等等,品种不下十余种,看得出,这位“儒帅”研究竹子只是研究到了家。在描绘这些多姿多彩的竹子的同时,吴佩孚满怀激情地讴歌了竹势、竹德、竹韵、竹怀、竹风。
人们所熟知的郑板桥,是画竹、写竹的高手,他的写竹诗也颇有气势,如“我有胸中十万竿,一时飞作淋漓墨,为凤为龙上九天,染遍云霞看新绿。”只可惜,他的“胸中十万竿”,只能“一时飞作淋漓墨”,而军人吴佩孚笔下的竹,则化作气势磅礴的军阵,化作千军万马的厮杀。
“八月秋高风怒号,潇湘千倾涌波涛,声嘶战马山河动,响甛栖鸾星斗摇”;在这里,“潇湘千倾”涌起了波涛,“声嘶战马”让山河震动,这是何等气势。在《题竹诗·其七》中,吴佩孚写道:“天下谁人识此君,亭亭直上势凌云。传神曾借东坡笔,撼阵犹如武穆军;老干纵横瞻气象,迎风摇曳动星文。岁寒百卉都凋落,始信此君迥不群。”好一个“迥不群”,文人笔下亭亭玉立的“竹子”,竟成了可以“撼阵”的“武穆军”了。也许只有这位“儒帅”笔下,才能写出如此气势的诗句。
在吴佩孚的《题竹诗三十首》中,有多首是写“雨竹”的。“天街小雨润如酥,绿竹漪漪滚露珠。叶密犹巢金翡翠,枝交宛若碧珊瑚。”“滂沱霖雨似盆倾,万竹喧豗万壑鸣。掉尾奋除原上草,低头岂为世间名;”“天街小雨”,“绿竹漪漪”,这是何等意境?而“滂沱霖雨”,“万竹喧豗”这又是何等气势!这些“雨中竹”的情致与气势也是一般文人笔下所没有的。
在军人吴佩孚的笔下,竹枝、竹叶竟成了军人手中的兵器,这恐怕也只能出自这位“儒帅”笔下。
“老干亭亭插碧霄,枝如戈戟叶如刀。”“老干凌霄百尺高,枝如戈戟叶如刀。”在《题竹诗三十首》中,竟有两处提到“枝如戈戟叶如刀”。好一个“枝如戈戟叶如刀”,将竹子的枝干比作“戈戟”,将竹叶比作“刀”的,恐怕非“吴大帅”莫属。笔者断言,也只有久经沙场的军人,才能有此精彩比喻。那些整天辗转于书斋、府衙的文人,是断然写不出如此铿锵有声的佳句的。
“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郑板桥的这首诗,曾被许多人推崇。它反映的是这位“县官”的爱民情结。而在军人吴佩孚的眼中,“萧萧竹”则化作金戈铁马,化作战鼓齐鸣。
“宁教松柏分青翠,直上星河洗甲兵。君本中空无一物,稽天巨浸不须惊。”这里,万竿翠竹竟成了吴大帅眼中的“甲兵”。
“新篁拔地嘘云气,老干谁人剖虎符,报到平安当此日,江南黎庶几时苏。”在这里,竹子的“老干”竟成了调兵遣将的“虎符”。
“淋漓洗透珊瑚节,造化详参天地根。牧竖樵夫休剪伐,固吾疆圉作屏籓。”这里,竹子又成了“固吾疆圉”的“屏籓”。
“声嘶战马山河动,响甛栖鸾星斗摇。一纵一擒凭老干,时颠时起有孤标。诘朝风定平安报,谁与此君解战袍。”这里,竹子又与“战马”和“战袍”联系在了一起。
“珠联漫卷三千里,青铠分披亿万竿。”在这里,绿竹分明又成了将士身上的凛凛“青铠”。
“凤尾龙须色色新,数茎垂海吐丝纶……陡起怒涛惊恶梦,养成铁帚扫烟尘。”在“吴大帅”的笔下,竹子与军队、军阵的瓜联似乎无处不在。这里,竹子又成了横“扫烟尘”的“铁帚”,你不得不佩服这位“儒帅”的想象力。
从“枝如戈戟叶如刀”,到“甲兵”、“虎符”,从“固吾疆圉”的“屏籓”到“战马”、“战袍”,从凛凛“青铠”到横扫烟尘的“铁帚”,军人吴佩孚笔下的竹,与军人、军队、战阵是这样的密切相关,这境界,这想象,这诗句,也许只能出自“吴大帅”之手。
秀才与大帅,军人与诗人,在别人眼里,相距甚远,而在吴佩孚身上,则是难解难分的糅合在一起。赏析文人笔下竹,感受的是竹的翩翩风度、高尚气节;赏析军人吴佩孚的笔下竹,感受的是别样的竹韵,别样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