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荆风短篇小说:驿路梨花(这才是原文)
2024-10-07 14:32阅读:
彭荆风短篇小说:驿路梨花
山,好大的山呵!起伏的苍青色群山一座挨一座,像大海的波涛你推我挤,延伸到遥远的天尽头,消失在那迷茫的薄暮中了。
这么陡峭的高山,这么稠密的树林,走了一天,路上也难得遇见几个人。看着黄昏阴沉地张开那黑绒般的口袋,把夕阳的金色余晖一点点收起,我们有点着急了,今夜若赶不到山那边的太阳寨,只有在这莽野深山中露宿;何况人已经走得很疲累了,我只觉得两条腿又酸又木,好像要从身体上断开一样……
我的同伴老余是在边地生活过多年的人,走山路比我有经验、脚上也有劲。他在前边走着、走着,突然高兴地叫了起来:“看!梨花。”
眼前一片白茫茫,白色的梨花像飞扬的雪片一样撒满了高矮的枝头,好整齐的一片梨树林呵!
老余用有经验的口吻告诉我:“看这梨花开得多丰满、漂亮,枝丫修剪得多么好。有这样好的梨树林,前边不远也就会有人家。”
那真是太好了。温暖的火塘、滚热的饮食,对于我们走远路的人来说,是多诱人呀!我恍偬看到了火,闻到了米饭的香味,觉得身上有了热力,腿上也有了劲……
一弯新月升起了,我们借助这淡淡的月光,在忽明忽暗的梨树林里走着;山间的夜风吹得人脸上凉凉的,也把梨花的白色花瓣轻轻拂落在我们身上。
老余兴冲冲地迈开步子跑在了最前头。突然,他又用欢快的声音喊了起来:“快来,有人家了!”
我跟着他跑出了梨树林。
一座孤独的草顶竹篾泥墙的小屋出现了。屋里黑漆漆的,没有灯光也没有人声。我们迟疑地站住了,这是什么人的房子呢?
“老乡!大哥!”我们乱喊了一阵,屋内还是静悄悄地没有人出来。
老余打着电筒过去,才发现门是从外反扣着,白木门板上有黑炭写的两个歪歪扭扭的大字:“请进!”
真有意思!我们推开门进去,但火塘里的灰是冷的,显然,好多天没人住过了。一张简陋的大竹床铺着厚厚的干净稻草;倚在墙边的大竹筒里装满了水,我尝了口,水很清凉,又不像放了好多天的污水。
这屋内的一切,可把我们搞糊涂了,但,走累了也管不了这些,就放下东西决定在这里过夜。
老余用电筒在屋内上上下下扫射了一图,又发现墙上写着几个粗大的字:“屋后边有干柴,梁上竹筒里有米,有盐巴,有辣子……”
我们大笑了起来,这是哪位“神仙”的洞府?大概是“未ト先知”算准了我们要经过这里,诚心招待我们吧?那就不客
气了。我们搬来了干柴;烧起了火,煮了一锅饭。温暖的火、喷香的米饭和滚烫的洗脚水,把曾在黄昏前后沉重折磨过我们的疲劳、饥饿都撵走了。我们舒畅地躺在那软软的干草铺上,对这小茅屋的主人真是有说不尽的感激。我和老余商量,明天临走前要给这没有见面的主人砍点柴、扛满水、留下粮票菜金,再写一封感谢的信。但是,没有见到这好客的主人,当面说声道谢,总是一件憾事。我问老余:“你猜这家主人是干什么的?”
“我想,可能是位守山护林的老人,他一心为公,很关心群众…”
“是吗?”我又相信,又怀疑。“要相信我,我是料事如……”
正说着,门突地一下被推开了,一个须眉花白,手里提了杆明火枪,肩上扛了一小袋米的瑶族老人站在门前,乐呵地笑着:“嗬!你们先来了。”
主人回来了。我们急忙一翻身爬起来。老余得意地向我睒(shn)睒眼睛:“怎么,我没有猜错吧!”
我真佩服老余“料事如神”,可是这时候,我也没时间恭维他,我得先感激好客的主人要紧。哪晓得老余比我动作还要快,扑上去一把抓住老人的手握了又握,把准备写在感谢信上的话全都“哗啦啦”倒了出来:“大爹,真感谢你……”
我也很激动,当然不甘落后,也凑上去一句接一句帮腔。我们两个人抢着说感谢的话,就像两串欢乐的鞭炮劈里啦地响个不停。老人眼睛瞪得大大的,几次想说话也插不上嘴。我们怕他会因为客气,打断我们这些感激的话,也就说得更快更响。根本不想让他有回答的余地;心情激动的时候,不把藏在心里的话说完可难受呵!
可是这老人却越听越皱眉头,脸上都快皱成一张网了。为了制止我们说个没完,突然,他亮开嗓门用比我们还高几倍的声音,洪钟似的朝我们大吼着:“感谢!我也感谢你们!”
“什么?”我们一下愣住了。说实在的,从来还没见过主人这样致“答辞”的呢!
我们不作声了。老人才笑呵呵地说:“好同志,你们看错人了,我不是主人,也是过路的人呢!”
这可叫我们傻了眼。“料事如神”的老余比我还狼狈,那张脸在火塘的亮光下红得像个大烧盘,有点恼羞成怒:“你不是主人?唉!你该早说嘛!”
老人叹了气:“唉!我还没进门,你们俩就像火烧干茅竹一样劈劈啪啪响个没完,轮得上我说话吗?”
他这样一说,把我们也引得大笑了起来。
我们抱歉地把老人请到火塘前坐下,看他也是又累又饿,赶紧给他端来了热水,热饭。
老人诙谐地笑了笑:“多谢、多谢!说了半天还得多谢你们。”
对他这个“谢”,我们可不感兴趣,我们很想搞清楚,究竟谁是这小茅屋的主人?
看来老人是个很有窜山走林经验的人,不填饱肚子,他不多说话。他低着头大口嚼着米饭,不看我们,也不理会我们的话。等到把饭吃完了,他才笑着燃起一袋早烟,说:“我是给主人家送粮食来了。”
“主人家是谁?”
“不晓得。”
“粮食交给谁呢?”
“挂在屋梁上。”
天哪!我真给搞胡涂了。苦笑着说:“老人家,你真会开玩笑。”
老人却很严肃,“你们不要急嘛!听我说清楚,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他悠闲地吐了几个烟圈,才慢慢说了起来。
“我是红河边上过山岩的瑶家,平常爱打个猎。这一带路远地形又不熟,也很少来。上个月,我追踪一条麂子,在老林里东转西绕迷失了方向,不知怎么插到这个山头上来了。那时候,人走疲了,干粮也吃完了,真想找个寨子歇歇。偏偏这一带没个人家。我正想爬上大树去过夜,突然看到了这片梨花林。梨花的清香把我引到了这小屋。更妙的是这屋里有柴、有米、有水,就是没有主人家……”
“和今晚上一样。”我说。
“不完全一样。今晚上还有你们先来给我烧火做饭。”
我们想起刚才那盲目的激动劲,又相互笑了起来。
“我从晚上等到第二天早上也不见主人来。吃了、用了人家的东西,不办个手续说清楚还行?给别人知道了,那会败坏了我们瑶家的名声。我急着赶路,只好撕了片头巾上的红布,插了根羽毛在梁上。告诉主人,有个瑶家人来打扰了,二天再来道谢。”说到这里,他用手指了指:“你们看,那东西还在梁上呢!”
一根白羽毛钉在红布上,红底白图案怪好看的。
瑶家老人又继续说下去:“回去后,我惦记着该怎样偿还,该怎样道谢。到处打听这小茅屋主人是哪个?好不容易才从一个赶马人那里知道了一个大概。原来这是对门山头上哈尼寨的一个名叫梨花的小姑娘常来这里砍柴、背水、打扫房子。这小姑娘真好,她说:“这大山里前不着村后不挨寨,她要用为人民服务的精神来帮助过路人!”
我们这オ明白屋里的米、水、柴、干草,以及那充满了热情的字“请进…”都是出自那哈尼小姑娘的手。多美,多纯洁的梨花啊!
瑶族猎人又说:“赶马人还告诉我:过路人受了照料,有的是不知怎么谢,有的是四处打听,总要把用了的柴、米补上,好给后来人方便;我这次是专门送粮食回来了。明天,我还要去哈尼寨找找这小梨花……”
我明白了一些,不过还没有完全明白,老人还没有告诉我:这小茅屋是怎么盖起来的?小梨花为什么要从对门山头跑到这里来照料过路人?……但再怎么问,老人也说不清楚了。
这天夜里,尽管外边风很大,很冷,我们却睡得十分香甜。梦中恍惚在那香气四溢的梨花林里漫步,还看见一个清秀的、身着红、兰、黄格子花边长衫的哈尼小姑娘在白色的梨花丛中跳舞、唱歌……
第二天早上,我们没有立即上路,决定把小茅屋修葺一下,给屋顶加点草,墙上补些泥,把房屋前后的排水沟再挖深一些。一个哈尼小姑娘都能为群众着想,我们真应该向她学习。
我们正劳动着,梨树丛中闪出了一群花也似的哈尼小姑娘。走在前边的约摸十四五岁,红润的脸上有两道弯弯的修长眉毛和一对黑得晶莹的大眼睛,显得又美丽又聪明。
我以为还在昨夜的梦境中呢!我认真看了一下周围,阳光灿烂地照在梨树林上,光彩夺目。这确实是白天呢!
领头的哈尼小姑娘走到我们面前,用银铃般清脆的声音笑着对我说:“昨天晚上,我见这边有亮光,猜想有人在这边过夜……”
“她一定是梨花!”我想,“道谢的话该说给她了。”
哪晓得瑶族老人也是个“老激动”,他使出追捕麂子的身段矫健地一下闪到了我们前边,像对待一位尊敬的成年人似的,深深弯下腰去行了个大礼。吓得小姑娘们像群小雀似的蹦跳开了,接着就嘻嘻哈哈地大笑了起来,说:“老爷爷,你给我们行这么大的礼,不怕折损我们吗?”
老人没有笑,神情很严肃地对着那个十四五岁的哈尼姑娘说:“小姑娘,多谢你盖了这间草房,又给我们准备了……”
小姑娘红着脸听着,等老人和我们唠叨够了,才欢快地说:“你们还不晓得吗?这房子是解放军同志盖的…”
“啊?”我们又傻了眼。
小姑娘们见我这憨态,又一窝蜂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我们真不好意思,只能呐呐地:“是、是哪个部队的解放军?”
她摇了摇头:“我也不晓得。盖房子的时候我还小呢!听我姐姐说,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这里虽然山高林密不是交通要道,但隔个十天、半月还是有一两起人从这里路过。有一天,一队解放军护送一队马帮从这里过,也是和你们一样无法赶到前边寨子,只好在梨树林里过夜。半夜里又刮风又下雨,把他们淋得真够受了。可是,解放军同志多好呵!他们说,‘这条路这么长,该在这里盖间小屋让过路人避风躲雨过夜’。第二天早上就砍树割草盖起了房子。那时候,我姐姐还小,也只有我这么大,刚好过这边山来拣蕈子。她好奇地站在旁边瞧够了,又问他们:‘大军同志,你们要在这里长住?’大军说,‘不,我们是为了方便过路人’。我姐姐不懂,只会傻笑,也有点笑那些解放军‘傻’,但又觉得这些解放军心真好。就问:‘你们是哪个教的?’解放军同志笑着送了我姐姐一本画册,说:‘小姑娘你看看这个就明白了。’我姐姐拿过来一看,才知道这是本雷锋事迹画册。她很感动,也很受教育。看到这小茅屋盖起来后没人照管,常会被风吹歪,雨打坏,就利用砍柴、拾蕈子、找草药的机会,来收拾这小茅屋,打几筒水,放点柴,放一些大米或包谷……”
说了半天,我们才明白:她还不是梨花。我问:“你姐姐呢?”
“前几年嫁到山那边去了。姐姐出嫁前对我说,‘小妹,我要走了,有件事叫我放心不下,这小茅屋以后叫哪个来收拾呢?’我平常就受姐姐的影响,常跟着她来照料小茅屋,就说:‘姐姐,我接你的班吧!’大队的支书也支持我们,他说:‘好事要大家做,一棵小梨树容易被风雨折断,一片梨树林才能互相支撑成长,你就多邀约几个小姑娘一起来照管这小茅屋吧!……’”
我们才明白了!
这天早上,我们和这些哈尼小姑娘一起,把修理茅屋的事做得很认真。我们都感到这不仅是修葺一座小茅屋,而是在建设一座共产主义风格的大厦。
我们望着这不平凡的小茅屋,这群充满了朝气的哈尼小姑娘,以及那雪白的梨花,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我想起一位诗人美丽的诗句:“驿路梨花处处开。”
1977年5月于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