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秀海：此情可待成追忆——《远程代码》创作谈（附选读）
2023-06-21 22:44阅读：
朱秀海：此情可待成追忆——《远程代码》创作谈（附选读）
播报文章
中国作家
2023-06-05 16:02《中国作家》杂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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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可待成追忆
——《远程代码》创作谈
朱秀海
朱秀海，当代作家、编剧。河南鹿邑人，满族，一九七二年入伍，先后在武汉军区、第二炮兵和海军服役。两次参加边境作战。曾任海军政治部文艺创作室主任。中国作家协会第八、第九届全国委员会委员。一九七八年开始文学创作并在《解放军文艺》发表第一部短篇小说《指导员和“猜不透”》，一九八三年七月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痴情》《穿越死亡》《波涛汹涌》《音乐会》《乔家大院》《天地民心》《客家人》《兵临碛口》《远去的白马》；长篇纪实文学《黑的土红的雪》《赤土狂飙》；中短篇小说集《在密密的森林中》《出征夜》；散文集《行色匆匆》《山在山的深处》《一个人的车站》；旧体诗集《升虚邑诗存》《升虚邑诗存续编》；电视剧《百姓》《波涛汹涌》《军歌嘹亮》《乔家大院》《天地民心》《诚忠堂》《血盟千年》等。曾获第二届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第一、五、九、十一届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八五”期间全国优秀长篇小说奖；第八、十届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第三届电视剧风云盛典最佳编剧奖；中国电视艺术五十周年全国优秀电视剧编剧奖；冯牧文学奖等。《音乐会》入选“百部抗战经典图书”，《乔家大院》第二部入选“二〇一七年中国好书”。《远去的白马》入选中宣部二〇二一年主题出版重点出版物。荣立二等功两次、三等功两次、海军通令嘉奖一次。
《远程代码》源自一个朋友当笑话讲给我的鬼故事，它是当代的，并且大体上是真实的。说是某个不太小的代码公司，一名年轻的码农因为工作时间太长和太过于为挣钱搏命而猝死，一位女生很快补了他的空位，女生的男朋友为了减轻她的工作压力，一直在她下班和午休的时间里通过远程网络帮她写代码。女生公司中有人不了解内情，就因为在女生离开时看到她那台电脑仍在工作，认定是死去的码农在“闹鬼”，还因此被吓到，造成了精神创伤，不得不去医院治疗。
这是一个令人唏嘘的故事。这个故事至少带给了我们两个极为重要的信息。第一，人类——包括我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一个人与智能机器并存且开始试验着团结合作创造未来和更智能世界的时代；第二，其来势之猛，对人类已有生活方式和心理习惯的影响是如此迅速和深刻，可能在我们没有意识到时就已深深改变了我们的人生和内心。
人类奔向自己心目中的星辰大海的狂热和执着从来不曾停歇，哪怕每走一步都会有遍体鳞伤的时刻。客观地说，这也是人类的伟大之处和力量所在，是人类存在于这个充满未解之谜的宇宙中的价值和希望。但即便如此，像《远程代码》这样的小说的存在也是有意义的，哪怕它的意义仅在于可以让未来进入星辰大海的人类回头看一眼我们今天走过的路，连同我们曾经流过的眼泪和有过的欢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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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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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秀海
所有恐怖故事的开端都没什么不同。比方说，故事发生在一座现代化都市的中心，这里车水马龙，高楼林立——至于这是哪一座大都市就不要深究了吧，难道今天的大都市这一座和那一座还有很大不同吗？你恐怕需要想一下另一个问题：为什么恐怖故事今天会发生在大都市而不再是过往的荒山古墓，譬如《聊斋志异》中屈死鬼或狐仙出没之所？这个其实容易让你明白：从来鬼都是随人走的，人多的地方鬼最多。自从人类开始向城市大规模密集，鬼故事发生的地方就换成了大都市的CBD。你瞧瞧近年的韩国鬼片，老是发生在地铁里，这也难怪，因为韩国人也有通往城市CBD的地铁了。
所有的CBD最不缺少的是高楼。高楼又多是写字楼。我们要说的这座写字楼高达一百六十四层，但还说不上是城市的地标。这座离天三尺三上可扪星辰的摩天大厦自然还会有很多层地下空间，楼越高地下空间层越多，这座楼就有十八层，你大概要说它是十八层地狱了。你这么说也没错，这幢楼的管理者就喜欢这么自我调侃，称这些地下层为地狱楼层。你够聪明，读到这里一定要猜我下面讲的恐怖故事大概发生在这种所谓地狱楼层，哈哈，可你没猜着，而且胆儿也不够大，说着说着脸上都变颜变色了。对不起，至少眼下那些地狱楼层离故事中鬼气森森的情节还远着呢。
回头还说这座摩天楼。随便说一层，比方说一百五十六层，有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占据了大楼整整一层，完全开放式的空间里有许多工位。这些工位如同被放平摊开的蜂房，每个蜂房里都窝着一只辛勤的工蜂，不，码农。我不想绕弯子，它就是一家代码服务公司。所有的工蜂，啊，码农，有男有女，都很年轻，连同他们的工位——蜂房，挤满了一层楼每个最不起眼的犄角旮旯，用肩摩踵接连衽成帷挥汗成雨都不足以形容这里工位与工位、人和人之间的拥挤。尽管如此，这家公司仍在吹气泡一样扩张，一批接一批招收刚毕业的本科生入职，工作场地——码农们口中的作坊——却没有扩大一平方米。另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只要本科生，研究生一个不要。原因嘛我在这里也不想替他们藏着掖着，就代码行业论，老板觉得本科学历足够了；另外，与研究生比较，本科生入职后的初薪也可以开得低些，这对于降低公司运作成本是有好处的。扯远了，按下不表。
有一天公司的人事经理——一位年近四十仍旧孑然一人的超级剩女，按公司习惯不称姓名称其工号为N408——惊奇地发现，到了她在这家公司工作的第四年零八个月两天，也即她即将迈过整四十周岁华龄门槛这天，几近奇迹般的一件事发生了：公司里男女职员人数刚好相等，都是一千九百八十七人，一个男的不多，一个女的不少，你说好巧不巧。我们这位姐姐脑海里油然冒出下面的念头：他们恋爱吗？公平地说，这个问题让她异常感兴趣是很自然的，另外，问题本身对她来说也十分刺激，似乎这么发自灵魂的一问还和她个人对爱情婚姻家庭的憧憬联系了起来。等会儿你还将发现，这件事还是构成本故事曲折恐怖的一个关键支点，异常重要，没有这个支点还真不行。N408继续乐此不疲地研究下去，又马上敏感地发现他们本来是可以恋爱的，一个男的对一个女的，只要公司发愿，授权给她这位人事经理简单操作一番——拿花名册按就近工位给每一个未婚的女码农分配一名男码农，然后立即举行集体婚礼——前提是所有员工都不得拒绝，那么一天之内，包括她自己在内的所有男女都会欢天喜地地步入婚姻殿堂。面对这幅想象中花好月圆的景象她不由陶醉了半晌，心情随即又黯淡，猛然想起公司不知何时已经立了规矩，用以应付刚才她脑海里忽发奇想冒出的事端。具体条文记不得了，大概意思却是：如果这些年轻的孩子——刚本科毕业可不就是些孩子——读大学时没有确定恋爱对象，进了公司一抬头，哎呀我的妈呀，满眼都是俊男靓女，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也太过了吧。大家谁没有年轻过，人到了这个年龄段什么都好，就是荷尔蒙分泌旺盛。动物求偶一般在春季，年轻人不一样，年轻意味着生命的每一天都是爱情的季节，于是一年四季都处在发情和求偶的不正常状态。如果没有个限制，公司就不是代码公司，会成为不折不扣的爱情孵化公司。可是食色，性也，爱情这东西如同荒原上一旦被点燃就到处乱窜无法遏止的野火，任什么力量都挡不住，况且老板自己也曾经年轻，荷尔蒙分泌旺盛的毛病到了中年也没有痊愈，这不又离了婚娶了第四位夫人，年龄整小了他三十岁。这就说明，阻止年轻人乃至于像老板这样的中年人恋爱不是道德不道德的事情，而是不实际。既然做不到，公司就不如明明白白立一个规矩，大家执行，让恋爱和编写代码两不误。这个规矩当时就在老板脑子里酝酿出来：恋爱可以，但两个年轻人一旦恋爱关系确立，其中一个就必须从公司离职。哎呀呀，这一招其实挺厉害，一刀下去，鲜血四溅，可想而知，公司里没人谈恋爱了，除非你真不想干了。你以为这个年头找个写代码的工作那么容易吗？初始工资不低，增量可以论行计算，不要命的一个月能挣十万+，只要不死人一年就是一百多万。罢了，要不他怎么当老板呢，怕了他了。但其实也不碍，虽然本公司是不让恋爱了，但俊男靓女又不止这层楼和本公司才有，三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的年轻人满世界都是。哪怕你天天下班后和下面一层楼或者对面一座同样高耸入云的写字楼里的某个脸上有雀斑的男女“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呢，随便你们好了。所以说这还是个聪明的规矩，人道、文明，和“恐怖”两个字不搭界。结果也好，不用我说你也能想到，这个规矩一旦得到执行，老板心里是多么得意。
下面我直奔主题，说说这个公司的业务。其实也没有多少新鲜的，中国也好，外国也好，人类的科学发现正在以光的速度进步，各种技术创新日新月异，跟随而来的就是数不清的新产品——我说的是各种闻所未闻、让人类生活貌似变得更轻松更舒适其实是让人变得更笨拙更傻瓜化的硬件产品——如雨后春笋般出现，然后是商品化，隆重推出，大规模上市，席卷全国？不，野心太小了，想想最近五十年，一个小小的工具性产品——手机——就彻底颠覆了人类生活，连人性都给它改变了不少。如果你觉得我危言耸听，那就回答我，今天的你对手机更亲还是对你的亲人更亲，须臾也不愿离开？如果你的心是真诚的，恐怕这个问题还不大好回答哩。有了手机做榜样，新产品一旦横空出世，要后来居上，第一件事就是有样学样，不在一天内席卷全球，让全体人类朝夕都离它不开，那脸就丢得小洗脸盆那么大了。有多少这样的雄心壮志，就有多少这样的新产品，而有多少这样的新产品——其中不管无用的上市了也会失败的垃圾产品——就要有多少无所不能的软件产品驱动它。制造人造玩偶不难，但要赋予它灵魂和各种类人的技巧，让它一通电就像个真正的人类替代品一样周身活泛，眉眼耸动，回头还能嗲声嗲气地跟它的创造者撒娇，才能进入消费环节，登堂入室，成为人类的伙伴甚至伴侣。有的甚至还成了我们的部分假体，直到有一天终于变成人类的主宰。因为你很快会发现你要依赖它们，离了它们你就再也玩不转，活不成了。人类奴役机器的幻觉变成机器对人类奴役的现实，这种趋势眼看着还如长江大河之水，滔滔滚滚，未可遏止，那要让这些机器走上成为新奴隶主的坦途，软件一时半会儿还少不了。愚蠢的硬件需要更多愚蠢的软件来配套，愚蠢方能大行其道。话说到这里，你恐怕已经明白我的意思：软件的基石是源代码，所以代码公司近十年来才像全世界的科技开发创新公司一样暴发户般兴旺起来，遍地开花，哪儿哪儿都是，生意兴隆，门庭若市，财源广进，竞争激烈。竞争的本质是公司之间相互挖人，造成码农的大规模流动，因为有的公司给钱更多。人们乌泱乌泱地进来，乌泱乌泱地出去，连带着就业景气指数都被他们搞得上蹿下跳。但具体到这些来去匆匆的工蜂，却常常不过是在几幢楼之间甚至在一幢楼的各个楼层之间换来换去，做的说不定是同一个工作，用同样的思路堆砌代码，照客户的要求编写足以驱动某个神秘新产品的程序。代码业的疯狂需求还催动了各式各样的大学与时俱进，编程专业被大量开设，用于批量生产能用代码编织程序的码农，以便让他们一毕业就遮天蔽日蜂群般飞到代码生产的流水线上去。不但朝九晚五地去写代码，活儿多了甚至还要执行一种被称为“996”的工作制，也即每天早九点上班晚九点下班，中午和傍晚休息一小时不到，总计工作时间十小时+，一周工作六天。就这么个东西，还被老板们热情地誉之为“中国式的加班文化”。更有甚者，有的老板按自愿的原则，连每周休息一天的事也不强迫了，“996”变成了“997”，后来统一称呼为“996+”。多加班就多给工资，但人也会累死。有一天这家公司D区一百二十三号工位上一名年方二十二岁的代码工蜂/码农就发生了猝死。猝死当然不好，一个活泼泼的生命，刚离开大学校园，来到这个大蜂巢里拼命工作，幻想着为自己的未来搞到第一桶金，生命的小树苗还没开出花儿来就死掉，然后被一辆伪装悲伤的殡葬车拉到某地焚烧成一把灰，交还给他的亲人，再就没有以后了。回头看那个空了半天的工位，仿佛荒原式的大地上从没有生长过那棵同样像我们一样有过梦想的小树一样。要说老板还是不错，事情处理得快，很仁义地给了家属老大一笔抚恤金。这边钱还没有打出，上面讲到的人事女经理N408已经入职了一位妹子，填上了这个几小时前刚刚还有人占据着的空巢。一半是忌讳，一半也是礼貌，周围那些蜂友谁都没告诉新来的妹子刚刚有个男孩子猝死在一百二十三号工位上的事。
妹子长得清爽——我不用漂亮或美丽甚或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这些词儿形容她，因为我在描写女性容貌方面一向比较实事求是。老实说在公司大把和她一样年轻的女孩子里，妹子也就是那种扔进人堆里再也找不着的很普通的一个。当然女孩子除了形象还有美德，即使没有美德也和许多如她一样相貌平平的姐妹一样拥有各式各样的家庭背景和社会关系，于是两个看上去同样形象中平的女生有时会奇怪地呈现出截然不同的两种精神气质。一百二十三号工位上新来的妹子和工区内其他的妹子比就有许多不同，至于是什么不同，那帮虽不能在本公司求偶却一年四季处在热情求偶期的男孩子开始是说不出来的。说不出来也要品评一番，于是他们拿她和邻工位——一百二十四号工位——上那位长得实在有点对不起自己男朋友的女孩子相比，说前者神情淡定，姿态高贵，甚至有点目无下尘，至于后者就那个什么，哈哈哈了。
…选读完…
视觉设计：李杨 ｜ 编校：赵依
审校：俞胜 ｜ 核发：付秀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