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亭”身上的亮点及现实性
2009-11-14 20:59阅读：
——谈屠格涅夫长篇小说《罗亭》中的主人公形象
长篇小说《罗亭》是19世纪俄国著名现实主义作家屠格涅夫的代表作之一，小说主人公罗亭历来被认为是俄罗斯文学史上继奥涅金、毕巧林之后，第三个“多余人”的形象，被称为“语言的巨人和行动的侏儒”。谈到罗亭的悲剧性结局，很多人始终在片面强调他软弱、缺乏坚强毅力的懦弱性格，却忽略了十九世纪四、五十年代俄国社会现实对于人物命运的影响。我认为，罗亭的悲剧，不能说与其本身性格弱点完全无关，但更多应归结于当时俄国社会现实对于像罗亭这样的19世纪40年代俄国进步贵族知识分子的严重束缚。在我看来，“罗亭”这一形象身上有着许多光辉的亮点，甚至可以说，时至今日，他仍没有“死去”，而是在生活中，以这样或那样的形式，表现出一点或几点的现实性和真实感。这也正是《罗亭》这部小说至今仍称为一部不朽作品被世人研究称赞的重要原因。
小说写于俄国历史的转折时期，落后的生产关系，各阶层间的矛盾情绪，动荡不安的社会环境，使那些原本有着激昂的热情、伟大的理想的知识分子变成了没有青春、没有前途，心理反常、性格古怪的“多余人”。他们受过良好教育，接受了当时哲学思想中最主要思潮的影响，有很高的美学修养；他信仰科学，关心重大社会问题，追求崇高的人生目标并有为理想而奋斗的决心；他热情洋溢，才思敏捷，口才出众，能感染人、吸引人。但是他们徒有过人的天赋和才智，却无法正确将其充分运用，付诸斗争实践，实现伟大理想，最终只能成为“一朵空花”。
屠格涅夫初创这部
作品时，是“带着爱情和沉思”的，对于罗亭这个形象是充满热爱和赞赏的，他想塑造一个时代的英雄形象，来探讨贵族知识分子在五十年代俄国社会生活的地位和作用。在罗亭身上，体现了他青年时代的朋友巴枯宁、斯坦凯维奇、赫尔岑，他的导师别林斯基，以及作家本人的许多特征。
高尔基曾说“罗亭既是巴枯宁、又是赫尔岑，在某种程度上还是屠格涅夫本人”。在小说第三章中，对罗亭的外貌形象有这样一段描写：“进来的人约莫三十五岁，身材高大，背有一点儿驼，头发卷曲，皮肤黝黑，有一张不太匀称、但富有表情和看去聪明的脸庞，一对水汪汪的、机灵闪亮的深蓝色眼睛，阔大的直鼻子，轮廓漂亮的嘴唇。他穿的衣服半旧不新，而且显得窄，好象他一身肌肉要膨胀出来似的。”1这与屠格涅夫本人的形象十分相似：“屠格涅夫身材高大，略微有些驼背，长得甚至有一点笨手笨脚，但是在寂寞的编辑室里只要他一出现，大家就立刻活跃起来。他渊博的学识，诙谐而机智的语言总是给予大家无限的欢欣和愉快。”2
罗亭是一个聪明、热情、博学多才、能言善辩的人，尽管他有“天才”而无“性格”，没有坚强的意志和行动的本领，但是他毕竟是不满于现状的人，是清醒的人，是探索的人，是反抗的人，是自己的思想而活的人。他善良、单纯、自尊，对未来充满憧憬，在唤醒沉睡的人们，揭露农奴制问题上，是一种积极的力量。因而他不是“无用”，而是“有用”，他的“有用”不在于现在，而在于将来。他的那些缺点恰恰是他的优点，是他和当时社会作斗争的具体表现。他也曾尝试着手改革活动，经济领域、行政领域、教育领域，都有他的足迹；他渴望变革，渴望成为于社会有用的人，却处处遭到旧势力的阻碍，他曾说“有多少次我象一只鹰那样飞去，——却象一只被人砸碎了外壳的蜗牛那样爬回来！”1终于他耗尽了所有热情和理想，从自信到自卑，从憧憬到落寞。然而他还是保留着一丝希望，最终在法国革命的街垒巷战中英雄式的死去。
我们可以从小说中罗亭与其他人物的比较中，进一步了解他、认识他。
首先，与罗亭同为19世纪40年代俄国进步贵族知识分子的他的旧日同窗好友列日尼奥夫，是小说中与罗亭最为相似的角色，他们同样睿智博学，受过良好的教育，也曾有着年轻人同样的执着与热情，列日尼奥夫也承认他曾被罗亭而感染，只是他更早的从“梦”里醒了过来，成为拥有大笔财产、生活富裕、家庭幸福的地主。从小说开头到结尾，他对罗亭的评价有着180°的转变。从“无聊的人”、“不诚实”、“冷得像冰”，到“他有天才……他有热忱……一个充满孩子气的人”、“热爱真理的火焰在你（罗亭）身上燃烧着”。而他本人也承认他之所以一开始那样评价罗亭，只是不想他爱着的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过分地迷上罗亭。
其次，平民出身的青年知识分子巴西斯托夫为罗亭的才学和激情而倾倒，正成为俄国社会变革的新的年轻力量。这正是罗亭作为19世纪40年代俄国进步贵族知识分子的巨大价值所在。他不肯接受现有的社会制度，激烈抗议对人性的压抑、践踏，热情宣传自由思想，真诚地希望能有为人民而大有作为的机会。他的智慧和博学，他饱含感召力的激昂的语言，他对未来的单纯幻想和美好愿望，都成为启迪青年人思想和心志的灯塔。
再次，与小说中另一人物皮加索夫相比，更能体现出罗亭身上的许多优秀品质。屠格涅夫通过一系列正面刻画，又借列日尼奥夫之口道出了皮加索夫的真实面貌：“他有自主的产业，他挖苦所有的人，可是对显贵和很有钱的人，他却百般逢迎！你知道吧，这个皮加索夫，他是那样凶狠地辱骂一切人和一切事，又攻击哲学，又攻击女人，——你知道吧，当他做官的时候，他也是一样厉害地贪赃受贿！得了吧！他原来就是这么一个角色！”2但罗亭不是贪婪伪善、自私自利、鼠目寸光、斤斤计较的人，与皮加索夫相比，他温厚善良、高尚有教养，整个人充满魅力。
很多人提起罗亭总爱批评他是“语言的巨人和行动的矮子”，认为他说得多、做得少，特别是对于他在同娜塔莉娅的爱情中所表现出的懦弱和屈服给予了猛烈的抨击。然而在我看来，他的这种“延宕”和“顺从”正是最真实的人性的体现。这让我不禁联想起莎士比亚的戏剧名著《哈姆雷特》中丹麦王子哈姆雷特在面对“复仇”行动中所表现出的“延宕”。同为贵族知识分子，同样有思想、有见识、有才华，同样有着对社会改革的极大热情，同样肩负了重大的责任，同样面临着巨大的障碍和困难，他们的表现有着惊人的相似，冷静的沉思和激昂的语言，以及迟迟难以采取的行动。
我们不能片面批评他们的“懦弱”；事实上，我们哪一个人在面对重大抉择时不会犹豫不决，不会对未来想象多余行动，不会对学识表现多余实际运用。既然他们的所有表现都只是正常人格的心理反映，是每一个具有健全人格的人都难以避免的，那么我们又有什么理由批评他们的语言胜于行动，批评他们的“懦弱”和“顺从”。事实上，罗亭身上所体现出的人性的可爱之处，正在于他比很多人（包括与他同时代的和不同时代的）表现出更多的、更强烈的反抗性和行动力，表现出更多的、更强烈的善良的愿望和单纯的理想。他热心于公益事业，投身于教育事业，甚至为了实现改变社会的理想，义无返顾的献身于革命事业，不惜在异国他乡的街垒巷战中惨烈而寂寞的死去。我们不妨问问自己，有没有同样的勇气和决心。
其实，在罗亭身上，蕴涵着每个人自己的影子，只是从不同的侧面、以不同的程度表现出来而已。他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现实生活中的人！因此，罗亭一生潦倒落寞的悲剧，与其说是其自身性格弱点造成的，到不如说是当时俄国社会恶劣的环境造成的。社会状况没有给他施展才华，变锋芒的语言为实际行动的机会，于是他失败了，成了那个时代中“多余的人”，成了上流社会像在舞会后扔掉一只手套，吃糖果后扔掉一张糖纸，抽彩后扔掉一张没有中奖的彩票一样随手扔掉的不需要的人。他的梦想无处实现，只能走向破灭。于是“在他整个人身上，在他那时而缓慢、好象衰弱无力的话声里，都表露出极其疲劳，表露出内心隐藏着的一种悲痛——这种悲痛，远远不同于他曾经有时炫耀过的那种半真半假的忧愁，远远不同于青年人总是拿来炫耀的那种充满希望、信心和自尊心的忧郁。”1这不仅是罗亭本人，及像他那样充满理想却无处实现理想的知识分子的悲剧，更是当时整个俄国社会的悲剧。
1
《罗亭》，屠格涅夫著，黄伟经译，江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9月第1版，第37页。
2
《屠格涅夫的现实主义》，罗岭著，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年10月第1版，第96页。
1
《罗亭》，屠格涅夫著，黄伟经译，江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9月第1版，第192页。
2
《罗亭》，屠格涅夫著，黄伟经译，江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9月第1版，第182页。
1
《罗亭》，屠格涅夫著，黄伟经译，江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9月第1版，第191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