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西纪行(3)
2008-02-11 16:49阅读:
从盈江至腾冲
昔马在盈江西部的山地之中,从那段山路往南,插入盈江至铜壁关和那邦的主路,一溜下坡,经太平镇抵盈江,全程约四十多公里,一个多小时就走完了。
在盈江城西不远,有条小河,大概就是史籍记载的盏达河了吧,而今日的盈江县城,亦可能就是当年盏达副宣抚司署的所在地,而这个盏达土司,可以追溯到明初。元初金齿既降,乃于其地置镇西路军民总管府。明太祖洪武十五年(公元1382年),改镇西府;永乐元年(公元1403年),设干崖长官司。次年,遍赐天南诸土司信符、金字朱牌及冠袍等物,干崖以例得之,长官曩欢遂遣使贡献犀象金银器等方物,得到了永乐的赏赐。
说到曩欢,《盈江刀氏土司家谱》与《新纂云南通志》等书都说他原名郗忠国,是南京应天府人,洪武年间随军入滇,为千夫长。永乐年设长官司,以忠国领之,遂改名曩欢,遣使奉表贡物,云云。然对此种说法,在《明史》等书中却见不到根据。《盈江刀氏土司家谱》傣文记载的内容是:“郗忠国,南京应天府上元县人氏,明洪武三年南下安边,到怒江时,兵马难渡,郗忠国嘴咬竹藤奋勇渡江,因渡江有功,平定后封郗忠国管辖盈江等地。在南下途中,打垮了思机法,经过迤南、永昌,郗忠国是刀家的第一世祖。”《盈江刀氏土司家谱》汉文记载的内容则是:“郗忠国,南京应天府上元县人氏,于明洪武三年,随黔国公沐英南征,任千夫长。干崖当时属镇西路镇西府,古名渠澜赕,又名干不赖赕,有六十户,为其征服后,忠国以兵开通沟渠,辟草垦荒,广为招俫,以功受干崖长官司职,遣同奉表,贡象马,赐钱有差,在任病故。”
综合傣汉两种记载,可以知道郗忠国原是明初西平侯沐英手下的一名军士,自南京应天府随军来到云南,为千夫长,其人善泅,于征讨麓川时强渡怒江,乃以军士屯田于盈江干崖一带,嗣后,又于南下途中,击败思机法,以军功受封为干崖长官司。
这里大约存在着两个问题,一是两种记载说的都是洪武三年,郗忠国随军南下,按明初沐英等率军入滇,事在洪武十四年,此人所共知,自不待言。又沐英入滇时,是西平侯,据《明史》本纪,洪武二十五年六月,沐英卒于云南,仍为西平侯;十月,子沐春袭封,洪武三十一年,沐奉卒,直至建文四年八月,沐晟镇云南,所袭爵位仍是西平侯,直至永乐六年,“论平交阯功”,才受封为黔
国公。因此,沐氏家族的第一位黔国公,是沐晟而非沐英。
此外,打垮思机发,《盈江刀氏土司家谱》又说,其第三世祖刀帕变,正统三年,麓川思任法反,累侵干崖,扰腾冲;潞江明展,将船筏沉没,立栅阻扰渡江,平西侯沐晟不得渡。六年,靖远伯、兵部尚书王骥奉旨率兵五十万,征麓川,至潞江,不得渡,帕变口衔绳索泅水渡江,造搭浮桥以渡大军,并追擒其弟思机法,云云。综上而言可知,随同黔国公沐晟,口衔绳索,泅渡怒江搭建浮桥打垮思机法的,是曩欢的孙子刀怕变而不是曩欢。还有,沐晟于正统年间,早已叙功受封为黔国公,不宜仍曰西平侯,此处又以平西侯言之,其文字之舛错漏误,不待言而明之。由此可见,《家谱》或以其孙之事,系于其祖,或以其祖之迹,载之其孙,此民间记忆,殊不可怪。
唯曩欢时为千夫长,渡江击敌,也不是不可能。按《明史》沐英传云,洪武十四年,沐英率师至曲靖白石江,与元兵相拒,乃以奇兵从下游渡河,为疑兵之计,引起元兵惊扰,“英急麾军渡江,以善泅者先之,长刀斫其军。军却,师毕济。鏖战良久,复纵铁骑,遂大败之。”又,洪武三十年,麓川思伦发部属刀干孟叛,沐英子沐春遣何福等往击之,何福告急,沐春率兵五百,夜渡怒江,大败刀孟于崆峒寨。二役皆以渡江为关键,建功者受封,是很自然的。不过,从刀氏家谱的记载来看,善泅渡江之事,系之于正统年间王骥三征麓川时之帕变身上,似乎更加妥当一些。
曩欢受封为干崖长官之职的原因,看来主要是屯田。《明史》云,沐英到云南后,“百务具举,简守令,课农桑,岁较屯田增损以为赏罚,垦田至百万余亩。”他的继任者长子沐春,在镇七年,也“大修屯政,辟田三十余万亩,凿铁池河,灌宜良涸田数万亩,民复业者五千余户”,可见沐氏父子初至滇境,即很重视屯田,曩欢既为千夫长,率兵屯垦,绩获至佳,以汉人而长夷司,属领其地,也实在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奇事。
即便如此,我还是有些惶惑。曩欢既是汉人,又为何取了这么个傣族名字?而他的子孙,俨然已是傣家民族的一分子,与汉人毫不相干了。由此而想到司马迁《西南夷列传》述及的庄s,说他到云南后,由于秦国袭取了楚国的巴黔之地,道塞不通,因而以其众变服从俗,成为古滇国的居民。他们的子孙,自然也不再是汉人了,看来曩欢的事迹,也大致如此。
曩欢的孙子帕变既在三征麓川的战斗中立了大功,得到封赏,也就不奇怪了。正统六年(公元1441年),继沐晟之后担任云南总兵官的沐昂,表请升任干崖副长官刀怕便为长官。正统九年,总督王骥,又请将干崖长官司升为干崖宣抚司,让刀怕便做宣抚副使。朝廷对这些请求一一照准,干崖土司的地位也因之更加巩固。
盏达本干崖一部,《明史》地理志云,干崖宣抚司“又西有雷弄、盏达等部”,据《新纂云南通志》,刀怕便受封为宣抚后,到京师朝见,赐名刀思忠,以其别子刀思效为副长官,驻盏达。但明史诸书都未见记载,唯《明实录》记天顺二年(公元1458年)十一月乙酉,升云南干崖宣抚司陶孟刀思忠为本司副使。方国瑜《麓川思氏谱谍笺证》云:今傣族土司地分若干区,一区之长曰“叨孟”。见于记录者,亦作“陶猛”,则此陶孟,当是陶猛之别写。刀思忠既为一区之长,其非怕便无疑。而在民国初年种种方志的记载当中,都以思忠为帕变,而以盏达始封之祖为思忠之子思孝(《腾越州志》作思效),看起来,此说在滇西一带已流传至久,而《明实录》的记载,大概是将思孝误写为思忠的缘故吧。
从盈江县城至干崖旧城,向东约二十公里,隔河相望,距新城不过数里之遥。再往东,经梁河至腾冲,大概是八十多公里。明末永历帝自腾冲前往缅甸避难,此乃必经之地。据刘茝《狩缅纪事》,永历十三年(公元1659年)闰正月十五日,玉龙关失守,永历君臣慌忙避退,二十五日至盏达,即今盈江县城。又行一日,至布岭。《清史稿》云:“干崖宣抚司……西:刺朋山布岭。”《清一统志》云:“剌朋山,在干崖司西一百里,林木阴森,四时苍翠。”又云:“布岭,在干崖司西,旧尝筑堡于此。滇附录:干崖虽冬月衣葛,犹挥汗如雨,又西为布岭稍凉。”据刘茝记载,永历帝君臣来到布岭的这一天,权臣马吉翔与其弟马雄飞、女婿聚杨在一起商议,说是好不容易才说服了永历到缅甸去避难,如今百官相从。万一局势缓和之后,永历懊悔,必将怪责。不如叫护卫将军孙崇雅扬言清兵追至,迫使永历连夜过关,然后乘夜劫掠众官,将其驱散,这样,就不再会有对手了。是日之夜,乱兵出窃,各营齐起,“自乘舆以至卫士,鲜有一人一家完全者。”忙乱之中,连永历本人,也瘵鞋子跑丢了,赤着脚寸步难行。幸好天威营的将士及时赶来,方才脱险。是夜至铜壁关,第二天到曩本河。后来又辗转流离,历尽千辛万苦,方至瓦城,开始了他为期两年多的流亡生活。
随永历一道入缅,直至永历被吴三桂勒死之前数日一直跟随在永历身边的邓凯,在其遗著《也是录》中,也记载了这件事。但是,邓凯说的却是二十四日傍晚,永历一行刚好扎下营寨,还没有来得及做饭,杨武带兵前来,传言满兵即至,马吉翔等人慌忙催促永历速行,狼狈逃奔,一时大乱,各营行囊被劫;宫女、贵人亦未幸免。二十五日,抵铁壁关,孙崇雅叛,“肆掠行在辎重,凡文武追扈稍后者,悉为所掳。”
邓凯的记载,与刘茝大致相同。唯时间早了一天,也没有马吉翔等预谋的情节。而在另一本同样署名邓凯明季史料《求野录》中,则以二十四日之夜的劫掠为杨武所为,该书也提到了孙崇雅的叛乱,不过只有一句:“扈将孙崇雅劫掳杀害尤烈。”同样没有马吉翔兄弟及女婿预谋之事。从当时的情形来看,永历一行在闻知李定国磨盘山之战后南走孟定的消息后陷于混乱是相当可能的,后卫既失,追兵逼近,于是夤夜狂奔,忙乱中引起乱兵劫掠,未必会先有预谋。然而,对这段史实,最令人费解之处还是李定国何以要南走孟定而不去跟随永历。《因是录》对此的解释是:“定国当日坐山颠上,闻信炮失序,大惊曰:兵败矣!遂先走。既逾险,问帝安在,知者曰:帝西行,去腾越已百里,路界茶山缅甸之间。定国曰:我焉从彼跸?而追者及之,君臣俱死无益也!姑他往,以图再举!遂弃帝而奔。”从李定国后来闻永历死讯而呕血病死的故事看,此说之不可信,不待言而自明,然其南走孟定的真正原因,还是不得而知,不能不令人抚卷为之一叹。
至于是日永历所经过的关隘,刘茝说是铜壁关,邓凯以及群书之说则多为铁壁关。按永历当天既然已达布岭,则所过之和非铁壁关无疑。据《一统志》:“铁壁关,在保山西南六百五十里等练山,接缅界,控制蛮莫等要路。”又云:“等练山,在猛卯司北。”如此则当时的铁壁关,是在今已入缅的等练山处。今陇川县西北之铁壁关,已不复当年之址。而铜壁关,《一统志》云:“在保山县西南六百五十里布岭山顶。”可见铜壁关就在布岭,永历君臣乘夜狂奔,慌不择路,“失道途大谷中,时距故处仅一望耳。”转了一夜,依旧还在布岭。
刘茝还说,永历诸人出铜壁关后的第二天,“二十六日,到曩本河”,因此,这条河必定也在布岭山上的铜壁关附近。《清一统志》云,槟榔江,“东汇大盈江,南流。北会盏达河,又西南,北会曩送河,又西南会腊撒河。”这里所说的曩送河,当在盏达河与腊撒河之间注入大盈江。按盏达河在今盈江县城西南与大盈江会合后,西南流至边境附近,有由户撒一带南流而来的南撒河即腊撒河来会。而在盏达与腊撒两河间,大盈江最狭窄的河段虎跳石附近,有一条经铜壁关东流而下的小河前来相汇,此河必定就是《一统志》所谓的曩送河。曩送河大概也可以写作曩宋河,今梁河县有曩宋乡,流经其地之河也叫做曩宋河,唯彼曩宋河与此曩宋河之间,到底关系如何,难以确知。因此刘茝所谓曩本,应是曩宋之误,曩本河即是曩宋河,《一统志》则又写做曩送河,其实都是一条河。
从盈江至腾冲,约百余公里,再加上铜壁关到盈江的三十多公里,乘车不过三小时左右。而永历君臣一行,却整整走了八天。回想着当年的流离颠沛,惊怖惶怵,直到汽车已经驶进了腾冲,我依旧还在感慨不已。